远处一位身穿黑色粗布夹克的中年男子赤脚站在池塘边,他撸起的裤管下,是硬如铁块的小腿。他的皮肤黝黑,脸上皱纹层层堆砌,极容易让人联想到沙皮狗。
高颧骨、尖鼻梁的长相很有地域代表性,吕瀚海早就眼熟得不行,这家伙一定是当地人。此时,这人正瞪着幽蓝的双眼,警惕地转头扫视着专案组的成员。
“肌肉亮,你大爷的,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吕瀚海回过神来,这他妈不是那个杀人分尸的凶手才怪了,他忍不住朝嬴亮破口大骂起来!
嬴亮朝他狠狠瞪了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继续大骂:“你还有脸看!这下我们五个人的小命全都搭在你手里了,你这个脑子里面长肌肉的家伙……”
“阿巴!阿巴!……”男子走了过来,目露凶光,提起一把砍刀朝着吕瀚海咆哮!
心想这货杀戮成性,落他手里横竖都是一死,吕瀚海胆子也大了起来,朝凶手喊道:“你个小哑巴,喊个鸡毛!九爷变成了厉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用的,他听不见!”展峰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吕瀚海一愣,“还是个聋哑人?”
展峰抬抬眉毛,“你注意到他那双蓝色眼睛没有?这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最典型的外在表现。”
吕瀚海傻了眼,“什么鬼症候群?”
“又叫作内眦皱裂耳聋综合征,是由2号染色体畸变导致的。患者眼睛发蓝,但视觉没问题,只是听觉会完全丧失。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我现在可没心情听你科普……”吕瀚海抽抽鼻子,带着哭腔,“你们几个都是正规公务员,牺牲了还能追加烈士啥的,我一个合同工,最多算个‘二狗子’,一个月赚2000多陪你们玩命!我想想都觉得亏到家了!”
展峰却很有耐心地宽慰道:“不用担心,你是跟公安部直接签署的用工合同,属辅警范畴,牺牲了也可以参考公务赔偿,不会让你亏本。”
吕瀚海听得整个人都爆炸了。“你大爷的展峰!我要是挂掉了,死的可不是一条命!爱当烈士你自己当!”
“阿巴,阿巴……”也许是男子觉得恶形恶状的吕瀚海把自己当成了摆设,他直接走到了吕瀚海跟前提起了砍刀。
吕瀚海吓得闭眼缩脖,嘴上却依旧不:“来来来,给爷一个痛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展峰却在旁边说:“你着急干什么?就算是要杀,他也不会现在杀。”
吕瀚海慢慢睁开眼睛,正如展峰说的一样,男子只是举刀吓唬了他一下,见吕瀚海认,他就又回到了池塘边。
吕瀚海不解地看向展峰。“这孙子到底想对咱们干什么?”
被绑在另一棵树上的司徒蓝嫣回答道:“我们动了他的箱子,他可能会把我们也活活肢解装进箱子里!就像那七名死者一样……而且我们有五个人,三、五、七都能作为祭祀数量。”
吕瀚海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胡言乱语道:“我的妈呀!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活活分尸,不带有这样的酷刑的啊……”
“阿巴,阿巴……”男子看吕瀚海不老实,动了真怒。他举起磨得锃亮的片刀,一刀砍在了吕瀚海侧脸的树桩上!就在男子准备再挥出另一刀时,嬴亮却突然挣脱,迅若雷霆的一拳正击中对方后脑。
只听咕咚一声,男子瞬间倒在地上!
嬴亮操起绳索,将男子捆住,上前给司徒蓝嫣、展峰、隗国安相继松绑。被绑在树上的吕瀚海,使劲扭动着身子,半天不见嬴亮过来,着急大叫道:“肌肉亮,你什么意思?快给我松开啊!”
嬴亮冷笑道:“哼!你刚才不是骂得怪欢的吗?接着骂啊!”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舍命吸引对方注意力,你能有时间割绳子?还全省大比武冠军呢,我呸!我要是袖子里藏个刀片,一分钟内逃不出来,我吕字倒过来写!”
此言一出,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四人表情严肃,齐刷刷地看向吕瀚海。
嬴亮面露危险神色,朝他一步步走去:“你怎么知道我袖口藏着刀片的?”
“我怎么知道的?咱俩在海鲜店干过一架,你这么快就忘了?没吃过猪肉,我九爷还没见过猪跑?你袖子里藏的什么,我早就摸过了!”吕瀚海也不怕,反正他爱摸摸搞搞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
嬴亮藏刀片是特战警员的看家本事,如今被个江湖混子看破了,难免有些面色难看。他挥起拳头,威胁说:“有种你再说一遍?谁是猪?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吕瀚海无赖地笑笑,“信,我怎么能不信,反正我现在还被绑在树上。你嬴大少就是想现在要了我的贞操,我也没得啥子办法!”
“扑……”司徒蓝嫣笑出声来。
“谁要你的贞操?你还有贞操?”嬴亮脸色铁青。隗国安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拦住嬴亮,“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办案要紧,洞里的物证还没处理呢,咱们抓紧点时间行吗?”
三十八
隗国安一语惊醒梦中人,嬴亮差点把整个专案组都折了,自然不敢再耽搁工作。很快,专案组便进入状态,完成了抓捕与取证工作。在此期间,当地警方已乘直升机前来汇合。回到驻地,众人迅速进入查证状态。通过DNA检验,他们确定在洞内草席下发现的多件血衣,就是七名死者生前所穿!
“洞里用于起居的生活用品上,只发现了男子一人的DNA样本。偷袭我们的人,就是制造了七条人命案的罪魁祸首!”展峰此言一出,在场专案组成员的神色都是一松。
凶手到案,一切辛苦就都有了价值。
边外帮的老帮主飞狼再度到来。由于凶手行为表现过于异常,专案组只能找他来协助调查。
当廖飞良看到凶手时,露出了吃惊无比的神色。“怎么是沐洪远?”
“他与沐少龙都是沐牢山寨的。”廖飞良回忆说,“他们的寨子被泥石流天灾淹没了,就活了他俩,沐洪远是个聋哑人,我对他的事情也不清楚,你们得找他的同村问问。”
“沐少龙现在在哪儿?”
“打工去了。沐洪远天生聋哑,我让他在帮里卷卷烟叶,干些杂活,他不算我们的帮众。但他经常犯病,一消失就是个把月。本来同村的沐少龙跟他一起住,后来受不了他,就去了外地。”
有了廖飞良提供的信息,专案组很快查到了沐少龙的身份证号码。在沐洪远入院检查身体期间,沐少龙乘飞机从福建赶回了胡克县。
虽然都是从深山中走出来的山民,但此时的沐少龙跟沐洪远相比,像是隔了好几个时代。如今的沐少龙年近40岁,一身日系潮流大叔打扮,卷起的袖口下是色彩艳丽的花臂,后脑上绑起的小辫儿,衬托出十足的潮范儿。
嬴亮说:“多谢你回来配合调查,请问,你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沐少龙笑笑,“在酒吧驻唱!”
展峰点头道:“我们正在办理一起案件。沐洪远是嫌疑人,当年听说沐牢山寨只有你两个人活了下来,所以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沐少龙重重叹口气,“我就猜到他迟早会出事!果不其然啊!”
展峰皱了皱眉,“哦?怎么说?”
沐少龙沉思了几秒,抬头看向展峰,“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第六感你们听过吧!”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吧!”
“行,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沐少龙爽快道,“沐牢山寨在大山深处,几百年前,这里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我们寨子的祖宗就是几千个给皇家修建陵墓的死囚,后来祖宗们反了,杀死了官兵。官兵打不下我们寨子,就派重兵把守,不允许有任何人逃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的村寨?”嬴亮有些不可思议。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离开寨子才明白,原来我们的生活根本就是畸形的。”沐少龙的笑容有些苦涩,“我们沐牢山寨是沐姓的老祖所建,均为汉人。除此以外,还有唐牢山寨、白牢山寨、胡牢山寨,就是死囚各分一个山头,总之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山林之中。”
“你们寨子有多少人?”展峰问。
“百十口人吧!不跟外人往来,结婚的话,按照外头人的说法,都是近亲。”沐少龙手指自己,“我的爹妈就是表亲,生下来的小孩子动不动就夭折,你们比我更清楚原因。”
“你们有某种奇怪的信仰,是吗?”
“有,当然有。”沐少龙摇头道,“寨子里有位老祖(男)。村寨只要有婚丧嫁娶、头疼脑热的事都是由他出面。那些夭折后的孩子,老祖会给他们做一个木盒,然后把尸体装入盒中挂在树上。老祖说,这样可以得到树神的保佑,让孩子顺利投胎。”
嬴亮跟展峰对视一眼,很显然,这跟凶手把尸体放在树上有异曲同工之处,看来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凶手作案的因由了。
“沐洪远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嬴亮问。
“怎么能不知道?”沐少龙反问,“他那双眼睛,像普通人吗?”
沐少龙说完沉默了片刻,这才继续说:“洪远出生时就有一双蓝眼睛,而且生下来很长时间不会哭闹。他的父母将他抱给老祖,想让老祖给医治,可老祖也从没有见过这种病。”
“山里人,穷得很,他的父母害怕他突然夭折,就想送给老祖,算是求个平安。”
“所以,老祖养大了他?”展峰试探地问。
“不错,如果老祖不要,他们就会把洪远送出山寨!其实就等于扔了他。深山老林,他死定了。”沐少龙摇摇头,“老祖心肠一软,就把洪远给收养了。可是洪远天生聋哑,村里同龄的儿童都不跟他玩。我跟洪远差不了几岁。他整天就跟在老祖身后,要么上山采药,要么就是砍树做木箱。”
“我14岁的时候,父亲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了一口,老祖让我跟着洪远去40公里外的山上割些草药。我俩在山林里走了好几天……”
沐少龙眼神缥缈,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表情也随之变得痛苦起来。
“突然天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我活了十多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景象。洪远一路走一路比画,好像在说:‘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尽量往平坦的地方走!’洪远从小跟着老祖上山,不管走多远的路他都不需要做路标。他进山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虽然我们不熟,但他怎么说,我就跟着怎么做。”
“就在出山寨的第三天中午,突然地动山摇,碎石疯狂滚落,要不是我们反应迅速爬到了树上,估计我俩就会被当场砸死!爬到树顶的时候,我看见寨子方向的山在整个滑落,等我和洪远急匆匆跑回家,发现我们整个寨子都被埋进了山石堆里。”
沐少龙抬手擦了擦眼睛,40多岁的中年人,似乎突然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日子,变成了一位手足无措的少年。
“村寨没了,对我们来说天都塌了。那天我俩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只能守在寨子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你们怎么被救助的?”
“几天以后,从山外来了一支几十人的救援队伍。带队的老伯在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后,一边让人清理山石,一边让人把我和洪远送到了救援基地。”
“后来你们就出来了吗?”
“嗯,被送到了靠城的寨子,没成年嘛,政府管吃管喝。”沐少龙点头道,“洪远心思比较细腻,整天动不动就流眼泪。他又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伤心什么。我猜,他可能在想老祖。又过了几年,人都迁出来了,我们到了大马安置区,在那里过着平淡的生活。洪远偶尔发病会失踪几星期。有一年快过年了,星期天晚上,洪远突然找到我,给我比画了一通,说是有什么大事要做,想我帮他,还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沐少龙说起这段事情,神色变得有些不安。“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没当回事。可后来的几天,他一直缠着我,我觉得大事不妙。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也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也不傻,杀人那是要偿命的。他从小脑子不好,我可不能跟他一样犯浑。”
嬴亮了然道:“这就是你出去打工的原因?”
“洪远救过我的命,我不好一口回绝,也不能因为他嘴上说要杀人就去检举不是?我就假装答应,背地里却准备好行囊。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天我俩见面后,洪远就又消失了,直到我出门打工,都没有再见过他。”
沐少龙说到这里,有些惆怅地说:“你们给我电话,我就猜到洪远出事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医院,”展峰回答说,“我们怀疑他有精神疾病。”
三十九
兰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几名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在影像科门外。
厚重的防辐射门内,沐洪远平躺在机器里,具有多年临床经验的精神科赵主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值。
见检验结论已被打印出来,一旁的司徒蓝嫣迫不及待地问道:“医生,有结果了吗?”
赵主任摘掉口罩看向她。“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类疾病,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判断。分别是感知觉障碍、思维障碍、情感障碍、意志行为障碍、认知功能障碍,五项中如果有三项以上出现问题,就可以确诊。通过我对沐洪远的临床诊断,他有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司徒蓝嫣的脸皱成一团。凶手有精神类疾病,虽然她不是没有感觉,但这也意味着不能按普通的连环杀手对其进行处置。
赵主任指着仪器上的数值解释道:“很多人对精神类疾病存在误解,他们以为是病人思想上出了问题,其实根本不是。就拿精神分裂症来说,它是大脑受到物理伤害造成的,这种病可以夺去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性特征。”
“物理伤害?怎么伤害?”司徒蓝嫣虽然精通心理学,但这显然超过了她的知识范畴。
“患者脑部组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当患者出现妄想症状时,标志着一些脑组织开始逐渐死亡。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年之内死亡的脑细胞约在5%。在随后的时间里,脑组织的慢性死亡就像森林大火一样会不断蔓延。”
赵主任拿起脑扫描片插进灯箱,指着上面的瘢痕道:“如果没有药物干预,病史达到五年时,组织损伤就能扩散到大脑前庭,这时脑细胞死亡数会达到25%左右,患者由于脑部受到了极深的物理伤害,会产生妄想和命令式幻觉。通过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显示,沐洪远的脑细胞死亡数达到了30%以上,他的病史可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我知道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司徒蓝嫣回到了专案组。
“精神分裂,而且这么严重,按照法律规定,如果沐洪远在作案期间患有精神分裂症,那么就算他杀了人,也不用负刑事责任。”嬴亮愤怒地一拳捶在桌上,桌子震动了好一会儿。
“……抓了白抓啊这是!按照病史长达二十年推算,也就是说,他在杀第一个人时,就已患病五年了。有了精神病院下的病理诊断,沐洪远最多只会被强制医疗[12]。”隗国安也有些无语,他虽然怕麻烦,但是费尽心力破获的奇案是这个结果,却真的在预料之外。
“没办法了吗?这个疯子杀了七个人啊!”嬴亮生气地站起来走了两圈,“难道就这样放过他?让他在精神病院颐养天年?”
“不,还有办法。”展峰的话吸引了所有视线,“现场重新复勘,我要查明所有案件的线索,这样我们或许能够证明凶手在作案时并未丧失‘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
展峰深吸一口气:“精神病患者犯罪,并不是免死令。如果报告得到了检法的采信,那么,沐洪远必须承担本案的刑事责任[13]。”
众人互相对视,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专案组再度奔赴案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