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庙门,跨过半米高的青石门槛,院里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里头的一人,吕瀚海前两日已交过手,他正是老烟枪的顶头上司,片区瓢把子豹头。另外两人他不熟悉,但从豹头颇为恭敬的态度分析,他们应该是行走堂跟功夫堂的堂主。来到几人面前,不等说话,里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说:“老四来了。”
老烟枪微微点头站到一边。“人我带过来了。”
吕瀚海先是对几人行了拜礼,接着开始用余光上下打量。刚才开口的那位,身高不到一米七,说话时脸部僵硬,明显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可见多处泛黄老茧,这是长时间持镊子所留下的职业特征。
绺子门里,身材越是高大越容易被人盯梢,相反那些身材矮小身手灵活者,却容易得手,因为这个,他推断这人应该是功夫堂的堂主。而站在此人身边的另一名男子,从他进门时就一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他不放,想要把他看穿一般。带人外出行窃,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用猜,这人应是出自行走堂。
吕瀚海礼毕,三人也抱拳回礼。
站在主位的男子客气地开了口道:“你的情况我已听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金手,身边这位绰号双鹰,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知晓。目前有几个问题,还希望九兄弟解答。”
当对方称呼他为“九兄弟”时,吕瀚海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江湖之中,越是客气,就越暗藏杀机。好在吕瀚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请堂主明示。”
“你是用什么方法加的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一笑。“刀片。”
“什么刀片?”
吕瀚海道:“特制刀片。”
“怎么特制?”
“以蜡为原料,加入几味特殊药剂熬制成液,把刀片放入,静置化膜,就可吞入腹中。X光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刀片封口,不会对胃肠造成伤害,吞进后嚼入韭菜,就能在一天之内排出来。”
金手挑眉。“你会熬制?”
吕瀚海点点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金手神色微微严肃。“你师从何人?”
吕瀚海一拱手。“已仙逝,只留得‘千手佛’的名号在世。”
金手又说:“听豹头说,你可取得十三珠。”
吕瀚海摇头。“不准确,十到十六珠之间,视情况而定。”
金手面露狐疑。“既然技法如此炉火纯青,为什么屈居我们这个四线城市?”
不得不说吕瀚海押题绝对是一把好手,金手所问的问题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所以他回答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停顿:“恩师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外传,但既然来到贵地,我认为还是要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恩师完成遗愿。”
金手犹豫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不知能不能透露是什么遗愿?”
“是帮恩师寻一位亲人,目前只知住在本市,其他信息暂且不详。”
听到吕瀚海这么一说,金手终于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江湖中人多以四海为家,若到情深之处,总会控制不住。影视剧中常有一个梗,“我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这在江湖中确实普遍存在,绝非一句玩笑话。临终前托付弟子寻亲,也是合情合理。
有句话说得好,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见吕瀚海说半句留半句,金手也不好再往深了问。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双鹰开了口:“不知几人拜于恩师门下?”
吕瀚海又一拱手。“恩师一生共收徒十余人。”
“老人家只把这事嘱托于你一人?”
“正是!”
双鹰眼前一亮。“难道说九兄弟别有过人之处?”
吕瀚海又一抱拳。“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瞒各位,恩师仙逝前,我曾是行内法堂的堂主!”
众人面面相觑。“你们行还设有法堂?”
几人如此惊讶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按照普通荣行的架构,通常不会分设法堂。
因为法堂主要职责有两个:一是研究相关法律,为帮众规避风险;二是监督帮众,看是不是存在违反帮规的行为。前者需要学识,后者需要胆识。法堂的堂主,必须能文能武,且刚正不阿。
法堂在正八门,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堂口,然而在外八门,却是一个争议的存在。凡是靠捞偏门过活的人,没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规矩。如果设立法堂,就等于制造了一个矛盾机构。所以,绝大多数荣行并不设立此堂。但只要哪地的荣行设立了法堂,足以说明一点,该行在当地一定颇具实力。如果说,这次行动中,吕瀚海是一名实力派演员,那么在他幕后的展峰,就是一个神机妙算的编剧,其实这些天他所表演的一切,全都在按展峰构想的剧本进行,能把如此大的一盘棋下得滴水不漏,就连吕瀚海都觉得他着实有点深不可测。
关于法堂的故事,展峰也早已编好,面对疑问,吕瀚海解释说:“我们HN市临江,地理环境复杂,旧社会时,有几位瓢把子就在局子里当差,为了方便对接,就加设法堂,一直保留到今。”
金手竖起大拇指,羡慕道:“贵行真是齐聚能人异士,竟把买卖做到了衙门里,佩服,佩服!”
吕瀚海苦笑:“再精明的老鼠,也斗不过猫,不,确切地说,是机器猫。我们HN市所有闹市区,都安装了人脸识别摄像头,挂上号的兄弟只要进入视线范围就会报警,根本没办法下手。就算带上面具也没用,街边到处是警察,只要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查,内外夹击,简直把我们逼上了绝路。”
金手长叹一口气:“是啊,咱们这夕阳行业,也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
吕瀚海借此机会,连续三次抱拳。“二位堂主,今日在下已把全部实情相告,为了完成恩师遗愿,还请列位容我逗留此地,我会按本行的规矩行事。”
金手表示理解地扶他一把。“我这儿没有问题,豹头,双鹰,老四,你们呢?”
豹头点头道:“既然堂主都已发话,那就留在我的盘口。”
老烟枪笑道:“我没话语权,但我有个要求,让道九跟着我,说不定还能学上两招。”
豹头收了一员猛将,心中自然欢喜,笑着应了下来:“也好,四哥是老江湖,你俩搭档,肯定把冯大眼儿给逼疯!”
气氛好不容易有些活跃,不苟言笑的双鹰又问了句题外话:“道九,你告诉我,进门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一点展峰的剧本并没有进行设计,但处处留心的吕瀚海却早就看了个真切。“门口房梁上设有机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是三把弓弩!”
双鹰大惊。“自打进门我就一直盯着你,你没有抬头是怎么发现暗器的?”
吕瀚海微微侧身,45°指向地面,三个反光点刚好钉在门前。“是光线让你露出了破绽!”
十五
吕瀚海这步棋,走得是有惊无险。一天后,在TS市的安全屋里,他跟展峰碰了面。他的身上藏了一颗高清米粒摄像头,因为内存有限,隔一段时间就要备份一次。展峰在拷贝视频时,吕瀚海又习惯性地抱怨起来。
“这活儿真没法干,你回头看看在菩提庙的那段,一进门就有三把弓弩对着我,要不是九爷我脑子灵光,估计这回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展峰微微一笑。“怎么,又想加钱?”
吕瀚海觍着脸说:“这么危险的活儿,我觉得加点钱,一点也不过分。”
展峰也不拒绝:“你想加多少?”
吕瀚海眼珠一转:“我觉得,怎么也要2万吧。”
展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自知理亏:“得得得,看在长期合作的分儿上,给你打个对折,1万,1万怎么样?”
展峰只顾摆弄电脑,依旧沉默不语。
吕瀚海绕到他面前蹲下:“你堂堂的专案组组长,不会这么小气吧,1万元都拿不出来?那这么的,整个吉利数,6000,6000总该行了吧!”
见视频已拷贝100%,展峰把内存空间格式化后道:“看过《水浒传》吗?”
吕瀚海不解,“单田芳的评书倒是听完了。”
展峰看看他,“梁山一百单八将,上山前都能称霸一方,你可见谁敢反宋江?”
吕瀚海醒悟过来,叫道:“哎,我说展护卫,你什么意思?准备过河拆桥了是不是?”
展峰把米粒摄像机交还到他手中,“再加2000,我私人掏腰包,权当给九爷一点精神损失费行吗?”
吕瀚海大翻白眼,“去你的吧,给公家办事,你自己掏钱算怎么回事,得得得,算老子倒霉,我不要了!”
展峰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就这么一说。”
吕瀚海一愣,旋即大怒:“哎,你妹的,撩我呢是吧!”
“不扯别的了,你觉得双鹰最后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瀚海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瘫坐在沙发上,“还能什么意思,试探我呗!”
展峰盯着显示屏,“没有那么简单。从视频上能看出,双鹰极具观察力,当你说出凭反光看到暗器时,他的眼神突然一惊,显然他也没有想到。”
吕瀚海把苹果啃出一个iPhone的logo,慢悠悠说:“那又怎么样?”
“贼帮帮主卧床,手握大权的是大执事,豹头是大执事的嫡系,你刚一出现豹头就把金手、双鹰两位堂主请出,显然,他们应该站在同一条权力链上。从两名堂主的言谈举止分析,金手是理论派,而双鹰更像是实践派。现实情况,实践派可以给贼帮带来收益,想必双鹰的话,在帮里更有分量。能看出他对你很有兴趣,我觉得接下来的故事会按照B计划进行!”
吕瀚海边听边琢磨细节,遇到切合之处,他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哎,我说展护卫,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哪一点?”
“为什么咱干的事,不能向那个冯队长公开,他可是报案者,连他也要防着?”
展峰想了想,解释说:“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作为执行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十六
二人分开之后,展峰马不停蹄赶回了专案组中心,吕瀚海提供的视频,必须进行更多的处理。展峰要做的是把视频中的声纹抽离,给视频中的帮派成员建立声纹样本。人的容貌再怎么遮盖,他的声纹也会始终保持不变。
在未来的抓捕中,只要比对声纹就可以把每个人对号入座,做到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而隗国安要做的,是把视频放大,观察面部特征,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人虽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怎么影响他画像。
第一,识别长相靠的是五官,就算对方戴着面具,他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裸露在外。
第二,他们的面具,都是依照自己的脸形定制,不可能国字脸用一个瓜子脸的面具。所以面具的轮廓,实际上就是他们脸形的轮廓。
第三,人在对话、做出神态、拟出表情时,需要整个面部肌肉共同协调才可完成,只要视频足够清晰,把人像放大仔细观察,足可以找到肌肉发力点,尤其是眉毛的位置最显而易见。
综上所述,知道了脸的轮廓、五官的位置,要画出大致容貌,对隗国安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等画像定稿后,会录入人脸识别系统。接下来就是嬴亮要做的——找出跟画像相似度较高的常住人口逐一分析。对于那些没有正经工作,又不乏收入来源的人重点跟进。如果可以直接锁定目标,则由展峰调度,指派异地公安暗中前往调查。
司徒蓝嫣作为犯罪心理行为分析专家,她的任务就是通过观察神态、动作、语气,来分门别类地给每人做一个心理行为侧写。例如豹头,他喜欢文玩,不管跟谁说话时,都惯用赐教、奉陪、劳驾、高见等客套用语。性格温和,不毛不躁。符合长期经商者的特征。
豹头在整个交谈中,左手的两颗核桃一直在不停交替旋转,不难看出,他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也就是说,他所做的生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几段视频中,他的衣着未变,皮鞋跟裤脚上尘土并不明显。说明他的经商地不在人流密集区。老烟枪给他打电话不久,豹头就赶到了德馨茶楼,而且没有驾车。
所以,司徒蓝嫣给出的结论是,豹头可能在距离茶楼不远的郊区开了一家商铺做掩护。
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里,剧情并没有按照展峰料想的那样发展,吕瀚海每天不是跟在老烟枪身后干活,就是偶尔走个街、串个巷,寻找一下恩师的后裔。眼看提前准备的群演(被盗目标)就要被洗劫一空,主演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不过编剧倒是稳坐钓鱼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六十名群演消耗掉五十二人时,吕瀚海果真收到了豹头的传话。
这次约见的地方名叫孔宗祠。早前是某村孔姓家族的宗族祠堂,后来因为政府规划,村子集体搬迁,这里就被废弃了。再建工程则因为相关领导落马,也烂了尾。村子的主干道,是一条残破不堪的石渣路,汽车底盘不高到一定程度,都不敢轻易在这里行驶,老烟枪跟吕瀚海是被一辆柴油三轮车接到村里的。
祠堂面积看上去比菩提庙大上一圈,整体结构类似于《破冰行动》中的林氏祠堂。一路上,老烟枪介绍起这个烂尾村,这里就是功夫堂训练学员的地方。
来到祠堂门前,豹头已在门口等候。吕瀚海用询问的目光望去,豹头会意地说了一句“大执事要见你”,随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瀚海先是有些兴奋,而后又有些恐慌。他兴奋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逃过展峰的预测。可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盘棋,都被展峰下得稳稳当当,要是他那点隐秘被展峰看出些破绽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虽嘴上不,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论破案能力,专案组四人是各有千秋,可论城府,最没脑子的是嬴亮,接着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隗国安看似整天无所事事,但吕瀚海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小瞧他,把这个很有经验的老鬼头排在了第二。不过这些人在展峰面前,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别的不说,就拿案件分析来举例,有好多次,吕瀚海都发现展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就是闷不出声,很有耐心地等其他人说完。这说明什么?说明就算他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他还要再求证一遍,争取做到细节上无任何瑕疵。吕瀚海在这样的人眼皮底下捞食吃,不恐慌就见了鬼了。
老烟枪见他神态有些不自然,用手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不用担心,大执事找你有其他的事。”
吕瀚海回过神来,假装轻松。“我还以为我坏了行里的规矩,大执事要拿我是问呢。”
豹头搭腔:“你一个星期,完成了普通绺子三个月的贡数,这效率不得不服。”
吕瀚海说:“瓢把子,实不相瞒,我那是为了早点完成任务,好腾出时间去找恩师的亲人。”
豹头笑道:“四哥跟我说了,理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