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病房中,冯磊拿出那张跟凤娟的合影,泪如泉涌。
展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坐在病床上看着冯磊,却突然想起了林婉,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到的姑娘。十几年过去,他却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会像现在的冯磊一样吗?会哭得如此伤心欲绝吗?或者会,又或者不会。在见到林婉之前,一切都只有假设,没有答案。
良久之后,冯磊终于停止了哭泣,展峰也从回忆中醒来。冯磊继续说:“我刚转业回来,就得知了凤娟的死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我发疯似的去找寻真相,在我的逼问下,祁美玉告诉了我实情。刘鹏喜虽然可恨,但要不是那个小偷,凤娟绝对不会白白葬送性命。我不能让她含冤而死,我一定要亲手抓到那个窃贼。转业时我本可以去工厂上班,但我毅然决然去派出所当了一名协警,后来通过考试我顺利进入了反扒大队。我在凤娟的坟前发过誓,只要那个贼一天没有抓到,我冯磊这辈子就要和所有的贼死磕到底。
“当年,我拿着现场的那半枚指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一枚可以比中[1],送到公安部的血液样本,过去多年,也没有任何信息。直到我发展老烟枪为我的线人后,我才得知,去集美花园盗窃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窃贼,女的叫小白,男的叫串子。他们都是贼帮帮众,因为触犯了帮规,小白被打死,串子在逃。要不是因为凤娟,狗五失不失踪我压根儿不会关心,把你害成这样都是我的私心,我也想开了,串子找不找到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展队你能没事,让我死也愿意。”
冯磊说着就要双膝跪地,展峰慌忙从床上起身,一把把他搀起来:“冯大队,言重了,我真的受不起!”
冯磊红了眼眶道:“要不是嬴亮反应快,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展队,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我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展峰笑道:“可能吉人自有天相,要不是命硬我都死好几回了,冯大队,您真不用太过自责。”
冯磊被重新扶到座位上坐稳,他双手来回搓着膝盖,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展峰考虑片刻后说:“冯队,这些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在考虑这个案子,我觉得事还没有完。”
冯磊知道展峰想说什么。半夜偷走尸体的到底是谁,至今还没有着落,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一没现场,二没旁证,要查清难比登天。因为这起案子差点搭进去半个专案组,别说没有线索,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让展峰参与了。
“展队!你身体都这样了,可千万不能再跟进了,你要信得过我,剩下的事我来查!”冯磊紧张道。
展峰微微一笑:“你的身体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从我们专案组确定接手此案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 * *
[1]早年还没有指纹比对系统,嫌疑人到派出所后,只会用指纹卡采集油墨指纹档案。要是发生重大案件,需要比对指纹,警方只能拿着现场指纹胶片,到各个地市的指纹档案库,一张一张地用肉眼比对。
四十一
离展峰拆线还剩下不到一星期。专案组在病房内开了个小型会议,主要还是围绕老烟枪的口供,解决本案的最后几个疑问。
首先,小白是怎么被打死的,还需开棺验尸,确定致伤位置,看是不是跟老烟枪描述得一致;其次,找到当年在场的帮众,取得口供,完成整条证据链;最后,对贼帮成员彻底摸排,确定挖出六具尸体的是不是内部人员。
为防止现场被破坏,展峰再三叮嘱他未出院前,小白的坟墓暂时不得挖掘。另外两条线索,要在四天内见底。
贼帮覆灭后,唯一得空的就是吕瀚海,闲来无事的他和展峰请了几天假,他本想找个合适的借口,但展峰居然没有追问他的去向。要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会率先选择小巴车,辗转多次,去到目的地。可这回他没了这个心思,一张机票直飞友邦家和医院。跟上回的飞扬跋扈相比,吕瀚海这次低调了许多,在办理会见手续时,病房的专属护士认出了他。因为曾经被吕瀚海骂出了病房,护士至今心有余悸。
见对方表情十分不自然,吕瀚海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一幕。
“不好意思啊!上次!”
护士并没有想到吕瀚海的态度会如此谦逊,她撩起耳边的头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没关系!”
吕瀚海长吁短叹,不舍地看向四周。护士也不知道,这位财大气粗的家属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手续办妥后,护士微微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病房的木门被推开,那张贴着“高护”标签的病床上,一位老者正呼吸均匀地躺在那里。吕瀚海怔怔地站在原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无论做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此时此刻,他却变得那样犹豫不决。望着病床上日渐苍老的养父,他再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
吕瀚海打小不知道父母是谁,1岁到4岁间,他跟在一群乞丐身后到处讨饭,乞丐头子说,是他们从黄鼠狼嘴里把他救下,否则他早就被黄大仙拖进坟里,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乞丐头子还说他的父母真是心狠,把一个孩子活生生地扔进桥洞,要不是听到哭声估计撑不了两天。乞丐头子每说一句,周围的乞丐就跟着附和一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天真地认为,这帮乞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直到四年后,乞丐头子说大家都要吃不上饭了,必须选一个人出来卖惨,否则都要饿死。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自打四年前,他们把吕瀚海从别家院子里偷出来,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那天晚上,众乞丐把吕瀚海拖进巷子,准备敲断手脚,算命收摊的吕良白刚好从此路过。师从惊门的他,上前对了几句春点。了解到这些人是要门的下三流,专门打着乞丐的旗号,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吕良白心里清楚,今天要是走开,年幼的吕瀚海绝对躲不过此劫。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拿出全部家底,把吕瀚海给买了下来。
吕良白本想把孩子送回家,可那帮乞丐也忘了吕瀚海是从哪儿拐带来的,没得办法,他只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保他有口饭吃。吕良白给孩子算了一卦,命中五行缺水,于是给他取名瀚海,平时唤作大海。因为受了惊,大海对吕良白始终保持警惕,直到一年后,他才改口叫他白爹。大海从5岁起正式拜入惊门,随养父摆摊算卦。吕良白的算卦跟街上半仙儿有着本质的区别。惊门作为八大门之首,要是只干些骗人的勾当,绝对坐不上老大的位置。现在那些推命理、测吉凶的算命人,完全是仗着惊门骗吃骗喝。这就和某企业产品畅销后,跟着就会出现一堆仿品的道理相同。像吕良白这种正统的惊门中人,其实就干两样事:帮活人解惑,让死人安眠。什么是解惑?何为安眠?要从头说起。
在旧社会,人们的受教育水平极低,很多人遇事后常不知所措,要是在街口、集市遇到摆摊算卦的,就会上前询问旦夕祸福。真正的惊门中人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会察言观色,懂指点迷津。不需对方开口,只观他面相、看他状态,心中就知他为什么人、为什么事而来。有人会怀疑哪儿有这么神,可里头的道道也不难理解。有两把刷子的惊门中人,就是个大侦探福尔摩斯,他可以根据人的长相、气质、衣着、细节特征,推断出你的职业、身份、经济条件之类的信息。
比如铁匠,他们在打铁时,高温铁珠会迸溅一身,那么在衣服上就会留下麻点状灼烧痕迹。再比如车夫,平时靠脚力吃饭,他们的小腿肌肉发达且虎口有较厚的老茧。达官贵人、庄稼汉,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特征;不同的阶级,也有不同的烦恼。寻常老百姓,多关心一天三餐、家庭琐事;有头有脸的人则喜欢追逐名利、询问前程。吕良白要做的,就是解决疑惑,疏导内心,使其精神愉悦,防止这些人误入歧途。
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生死”二字。解决了“生”的疑惑,还要让“死”的安眠。
古人认为,祖先要是葬在风水福地,可让子孙后代财丁两旺,世代昌盛。相反,若风水不佳,则会影响后人运势,断送子孙前程。所以自古以来,葬礼跟婚礼等同,被很多人视为人生大事。书中记载的风水术也叫堪舆术,它是对宅地、墓地的地脉、山形、水流、坐向的统称。术家认为,不论阳宅阴宅,风水的好坏,都关乎生人的吉凶休咎。
最早出现“风水”一词的文献,为旧题晋郭璞撰的《葬书》:“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后世术家兼作“堪舆”的代称。
早期的相地术,以观察地形为主,占卜吉凶为辅,到了汉代,受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说影响,把兴工动土的人事跟天体运行相联系,产生了黄道、太岁、月建等宜忌。中国古人很重视丧葬,从商王大墓就可窥视端倪,既然帝王将相都深信不疑,那普通百姓自然也照猫画虎。经几千年的传承,丧葬风水就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风水是不是就等于迷信,其实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传统流传下来的东西,有很多都带有一定的唯心主义,风水有部分是迷信,但不能说全是迷信,仍要区别对待。
其实针对风水一说,近代科学家已给出了准确的定论。所谓风水,是人们认识自然、利用自然、顺乎自然、研究人跟自然间关系的一门学问。它的理论体系,实际上是追求人跟自然的和谐、融洽。往小了说,它是一门触类旁通的学问;往大了说,则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要想把这门手艺完全掌握,不下一番苦功夫,绝不会有什么成效。单从以上两点不难看出,惊门所研究的,其实就是生死轮回之道,它可排在八门之首。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若深了,乌龟王八俱全。惊门中也有不择手段,坑蒙拐骗之辈。像吕良白这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老顽固,比大熊猫还要金贵。殊不知,他的正直却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事情发生在吕瀚海8岁那年,当天爷俩刚把摊子支上,就来了一位老者,他们想让吕良白给寻一块墓地。在付了订金后,爷俩跟随老者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吕良白拿出罗盘,开始分金定穴,老者却在一旁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提醒两句: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河,又哪儿哪儿在几百年前曾经有山。吕良白一听,就知此人动机不纯。就在他准备把订金退还,取消交易时,四名壮年男子,不知打哪儿蹿出来,把爷俩围了起来。吕良白一看几人打扮,就知道是江湖中人,对上春点后,他才晓得,这几人知道他精通堪舆之术,想让他帮忙寻个古墓。
挖坟掘墓,是极损阴德的一件事,吕良白曾在师父面前发过毒誓一辈子不会沾手偏门,否则以他的本事,随便倒个斗也吃穿不尽、享受不完。得知对方目的,吕良白自然是严词拒绝,几人见敬酒不吃就上了罚酒。他们当着吕瀚海的面,先是对吕良白拳脚相加,见他宁死不从后,有一人从路边的田埂上取出了洛阳铲。
在最后一次逼问遭到拒绝后,几人怒不可遏,举起洛阳铲,对着吕良白的后腰就是一顿猛铲。要不是吕瀚海哭喊着扑倒在养父身上,估计吕良白会被当场戳死。
那天下午,吕瀚海用他幼小的身躯,把奄奄一息的养父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公里,可能是命不该绝,有人顺着血迹发现了爷俩,在路人的帮助下吕良白才得以送医救治。医生告诉吕瀚海,他的养父腰椎受伤严重,不及时手术可能会终身瘫痪。虽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让一个8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弄几千元手术费。爷俩摆摊算卦,时常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手头的余钱也就够买几粒药片。要不是医生可怜他们爷俩,吕良白连条裹伤口的纱布都用不起。了解了吕瀚海的情况,几位医生凑钱给吕良白做了保守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吕瀚海只得把养父拉回家中慢慢调养。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吕瀚海虽只有8岁,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了凑到手术费,他多次要求养父交出那本视如珍宝的《古藏经》。这本书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上面记载了大量失传已久的奇门秘要,尤其是分金定穴、闻山辨龙之术,只要窥视一二就可断墓穴、寻龙脉。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养父非但不给,反而以死相逼,强迫他发下毒誓,永远不得步入偏门。
长时间以来,吕瀚海每每想起当年之事,就会心生怨恨,他觉得只要养父稍微开窍,日子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可话又说回来,若非养父一身浩然正气,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吕瀚海觉得这辈子最难以释怀的,就是面对养父的病情无能为力。看着养父一天天命数将近,他心急如焚,所以只要有一丝希望能让养父重新站起,他都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这也是他钻窟窿打洞,非得进入专案组的原因。然而多日前的一幕,又把他推向了抉择的深渊,和养父一样,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展峰的舍命相救让他无以为报。面对两个愿为他豁出性命的人,他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在后果没有来临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伫立许久,吕良白从睡梦中醒来,当看清面前的人是吕瀚海时,他面带微笑,言语中透着慈爱:“大海来了。”
见养父正吃力地把自己撑起来,他慌忙上前阻止。“白爹,你别动,躺着就好。”
可能是吕瀚海很久没有这么称呼他,当听到“白爹”时,老人既惊又喜:“大海,你刚才喊我什么?”
“白爹,我这次来,想和你商量件事。”
“咱爷俩还商量啥,有什么你就直说。”
吕瀚海沉默片刻,开口道:“假如有一天,我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你会不会怪我?”
吕良白紧紧拉着他的手,“我在哪儿并不重要,要是没我儿的地方,对我来说,都不叫家。”
四十二
三天后,在展峰的一再要求下,主治医师同意为他办理出院手续。而在这段时间里,展峰提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两个。
因为大执事浪得龙的粗暴掌权,贼帮上下都以他马首是瞻,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敢背地里做偷尸藏尸的勾当,否则小白和串子就是前车之鉴。在老烟枪的帮助下,嬴亮找到打死小白时在场的其他帮众,基本还原了当时的情况,过程跟老烟枪的描述完全一致。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只有口供并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还必须要找到相关物证形成证据链。
刑事拘留有期限限制,老烟枪被关进看守所已有大半月,展峰要在提请逮捕前办完第三件事——开棺验尸[1]。据老烟枪交代,小白的坟就在牛家山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有立碑,只是在土堆前放了个黄盆。头几年的初一、十五,他还去烧烧黄纸,祭拜祭拜,可近些年因为时常进看守所、戒毒所,他也就忘了这事。不过好在坟包附近有棵歪脖子松,找到地方并不是难事。在办理了派出所指认手续后,老烟枪带着专案组来到了后山。然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他口中描述的土堆,现在竟被彻头彻尾地修缮过,坟包前不光立了无字碑,周边还建起了一圈水泥矮墙。
嬴亮有些疑惑。“是不是这里?会不会你记错了?”
被这么一问,老烟枪也有些拿捏不准,他径直走到那棵盘旋而生的松树前,看到当年刻下的标记还在时,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没错,就是这里。不过……奇了怪了,是谁来修的坟?”
嬴亮不懂丧葬风俗,随口道:“立的是无字碑,说明对方也不知道里面埋的是谁,会不会是护林员干的?”
吕瀚海摇头。“绝不可能。”
鉴于两人在村庄里并肩玩命,嬴亮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道九,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首先,从经济角度上说,立个碑,修一圈矮墙,最少要花大几千元,除非有财政拨款,否则不会有人干这事。其次,这里可是埋人的坟包,活人本身就忌讳,不是熟人,可能连来都不会来。第三,你刚才有一点说得恰恰相反,立无字碑的人,绝对知道坟包里埋的是谁。”
吕瀚海在专案组待久了,说话都感染上了专案组的风格,遇到什么推断就上一二三。
喜欢野史的隗国安抢着问:“道九,快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咱们中国历史上有一位女皇帝叫武则天,她死后立的就是无字碑。民间有些人得知这事后争相效仿,时至今日有些地方的女子去世后还会立无字碑。所以我推断,立碑的人,至少知道坟包里埋的是名女子。”
老烟枪心里一沉:“难不成串子真回来了?”
嬴亮却是一乐:“最好是他,也省得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
…………
再三确认后,展峰指挥专案组成员开始了今天的重头戏——挖坟。他之所以不让当地警方帮忙,主要是因为开棺验尸跟刨坟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
土埋,是一种常见的抛尸方式,过程可分解为挖坑、放尸、掩埋三个步骤。因为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所以通常用此方式抛尸的以男性居多。
其实从三个步骤中,我们可以获得很多讯息。挖坑的深度,取决于作案时间的长短及嫌疑人对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如果凶手对埋尸地很陌生,作案时又很匆忙,那么势必会出现浅坑浅埋的情况。反之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再则根据尸体放置的方式,有时可推断出是不是熟人作案。比如,凶手跟死者若有情感关联,那么在摆放尸体时就不会那么随意,甚至有些人,还会在坑中撒些元宝纸钱等陪葬品。最后再说说掩埋。有的人就要问了,掩埋不就是用土给盖上,这有什么好分析的?其实不然,因为埋尸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埋得越平整,越不起眼,实为最佳。而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附加动作,如拍土、踩坑等。被翻上来的软土,一旦经过踩踏,很容易留下脚印。那些不讲究的嫌疑人,甚至有一边干活一边吐唾沫的习惯,如果观察足够仔细,类似现场还能提取到DNA样本。所以在展峰这位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面前,开棺验尸是一项细致、耐心的工作,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十多年风吹日晒的现场,更要谨慎对待。
在他的指挥下,嬴亮、隗国安、吕瀚海三人配合度极高,要是换成旁人还真不能保证可以准确理解他的意思。
就在土堆刚刚清理一半时,专案组就有了重大发现。
在坟包的一圈,竟埋有六个陶罐。从陶罐的颜色、器型、釉面可判断为现代工艺,并不是陪葬。老烟枪也很迷惑,这些陶罐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埋在坟里,他也是一概不知。
展峰命专案组把陶罐取出,当他打开里头一个封盖时,多根未粉碎完全的指骨及长骨,让他眉头一紧。随后另外五个罐子也被全部打开,经确认,六个陶罐中盛装的,是未燃烧完全的人骨骨灰。每一罐内,都有个体特征较为明显的舌骨、尾椎骨、骶骨,甚至头盖骨。也就是说,每个陶罐,实际上装的是一个人的完整骨灰,六个陶罐,就是六条人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展峰把骨灰样本固定后,继续指挥挖掘工作,直到一副完整的人体骨架被取出,开棺验尸才算是告一段落。经老烟枪对死者衣着的辨认,确定这就是当年被他杀死的小白。“一具白骨,六个骨灰罐”,这种诡异的丧葬方式实属罕见。
吕瀚海在仔细观察了陶罐的埋藏方位后,给出了解释:“早在殷商时期,古人有一种相当残忍的丧葬制度,叫人殉人祭。西汉中期以后,人殉人祭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被废除。但‘奴仆殉主、妻妾殉夫’被视为最高美德而长期残存,表彰烈女殉夫的事迹也是史不绝书。明代皇室甚至公开推行人殉制。尤其是少数民族,如汉时的匈奴、唐时的吐蕃,及入主中原前后的女真、蒙古族、满族之类。
“这种事情一直持续到康熙年间才得以彻底禁止。为什么这种愚昧的制度,会持续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是各个阶层对人殉制度都有不同的理解。权高位重者希望死后仍能富贵荣华,所以需要大量奴仆随他而去。寻常百姓虽没人殉的条件,但也有自己的期望,由此演变出了杀鸡、宰羊等用牲畜陪葬的方法。在流传至今的各种说法中,有一种主流的迷信,认为有人含冤而死,魂魄不能转世投胎,如此一来,就需要用特殊方法镇魂,防止他魂飞魄散。这些方法千奇百怪,有配阴婚的,有用黑狗殉葬的,还有用胎死腹中的婴灵合葬的。我怀疑把陶罐埋进坟里的主要目的,可能就是镇魂。”
司徒蓝嫣频频点头:“道九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人完全知道小白的死因。当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串子我们都取了口供。贼帮对这事也是严格保密。狗五等六人尸体被盗后,至今没有下落。我们刚好又发现了六人的骨灰,哪儿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师姐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串子干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 * *
[1]警方对犯罪嫌疑人可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刑事拘留的适用有严格的期限限制,但是对于一些特殊的案件,可以延长刑事拘留期限。刑事拘留一般都是3天,当案件需要继续侦查时可以申请延迟1~4日,当案情调查特殊或者重大嫌疑的还可以延长到30日。也就是说刑事拘留的最长期限为30日,期限一到就要报请同级人民检察院提请逮捕,而提捕时要有充足的证据,否则会直接影响后期诉讼。
四十三
为了不打草惊蛇,展峰把尸骨连同骨灰取出,又命专案组把坟包复原。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检验分析工作。
首先要做的,就是验明小白的正身。在判断出尸骨的年龄、性别、身高、死因等种种结论后,小白被杀案,基本可以判断是老烟枪当年所为。重头戏则是要对六个陶罐中未焚烧完全的尸骨做DNA检验。在实际的案例研究中,如火灾、爆炸、焚尸、交通事故、空难等现场,都会出现骨头被焚烧的情况,所以它一直是国内外法医学专家研究的重要课题。骨骼是组成脊椎动物内骨骼的坚硬器官,功能是运动、支撑和保护身体,它有良好的抗腐蚀作用,除非是经过高温煅烧导致完全炭化,否则仍可以检出DNA结构。
而一旦尸体经过焚烧,高温会使得骨骼中的天然蛋白质受到影响,分子内部原有的特定构象发生改变,导致其性质和功能发生部分或全部丧失,从而导致DNA的变性及大量聚合酶反应,进而影响到DNA检验。骨骼被焚烧的程度越重,DNA降解越加剧,大片段等位基因会因焚烧产生断裂,极易出现因为大片段等位基因丢失所造成的假纯合子[1]现象。而在对焚烧后的骨骼进行检验之前,首先要了解其物理和化学特性。骨骼的主要成分是矿物质化的骨骼组织,其内部是坚硬的蜂巢状立体结构,有大量的钙盐沉积于细胞外基质,多以羟基磷灰石形式存在。
人体骨骼在经高温焚烧后,骨骼中的碳酸钙物质和磷酸钙物质会转化为氧化钙。此过程会使骨骼颜色发生改变。经法医学专家证实,骨骼的颜色与焚烧温度有一定的关联。一般情况下,当焚烧温度从100℃增加至700℃时,骨骼会由褐色逐渐变为深褐色、灰白色以及白色。
而随着焚烧温度的升高,骨细胞逐渐失去原有的多边形直到消失;在外界温度为400℃时,细胞急剧减少,仅见少量细胞残骸;600℃~1000℃时,完全观察不到细胞结构。当温度升高到1000℃~1200℃时,骨骼会出现瓷化现象。
在检验骨灰样本前,展峰要先通过观察烧骨的外观颜色,判断灼烧温度,把那些受热不均匀,有可能残留骨细胞的样本取出,供DNA检验之用。通过骨细胞DNA检验证实了专案组的猜想,陶罐中被焚烧的六具尸体,正是失踪的狗五等六人。在检验的过程中,展峰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六具尸骨受热不均,有的骨骼出现了瓷化特征,而有的却只是略微变了些颜色。也就是说,这些尸体曾被分段焚烧。
什么是分段焚烧?也就是字面意思。殡仪馆在火化时,会把整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中。这样尸骨受热均匀,骨灰的外观颜色接近。而不能一次性把尸体装入,需要多次加热的,被称为分段焚烧,过程多伴有分尸行为。
展峰判断,嫌疑人先是把死者的头部及四肢全部砍下,在火势最旺时,把最难处理的躯干塞入炉中,待内脏完全炭化后,再把剩余部位进行焚烧。样本中躯干骨都出现了瓷化及无机质熔化的情况。由此分析炉内最高温,接近1600℃。一般殡仪馆火化尸体,仅需要八九百摄氏度即可,嫌疑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温度提高一倍呢?要知道,能达到如此高温,可不是光加燃料这么简单,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到底是什么设备?展峰在检验陶罐前,并无准确答案。
接下来,就得说说第三件物证——陶罐。
陶罐是由土壤烧制形成。而土壤是地面岩石长期分化形成的产物,是一种复杂的微粒混合物,包括矿物质和有机质,具有一定的形态和理化生物性质。土壤的矿物质占土壤固体物质重量的95%~99%,以氧、硅、铝、铁、钙、镁、钠、钾、钛、碳等十几种元素为主。土壤中的有机物主要来源于动植物残体和分解物。这些有机物中碳、氧、氢占92%,而另外8%则是由硼、氮、硅、铝、磷、铜、锌、锰、钾、钙、镁等元素组成。因为每个地方的环境不同、动植物生长种类不同,所以土壤中所含元素的成分也明显不同。陶罐的主要成分为黏土,它是由长类岩石,经长期风化跟地质作用所形成的,一般取自土壤的心土层。心土层是指表土层以下50厘米深度的土层。含有的物质多来自表层土的淋溶跟淀积,矿物质和有机质含量相对稳定。在选取黏土后,陶罐要经过制坯、速烧、上釉、烧制等一系列工艺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火窑的高温灼烧,水分和有机质会迅速分解,各组成部分发生化合、结晶、扩散、熔融等一系列的转变,最后成为具有一定颜色、致密坚硬、机械强度较高的陶罐。因为焙烧过程发生的主要是物理化学转变,黏土中的矿物质含量不会因为这个而发生变化。所以,只要把陶罐取样检验,就可得出矿物质含量表,以此为参照找当地地质部门协助,不难判断取土位置。
在取样时展峰发现,六个陶罐的抗压度极强,查阅资料后他才知道,在焙烧的过程中,1000℃下,陶罐的抗压强度会比900℃高出50%,也就是说温度跟抗压度呈正比。展峰买来市面上常见的陶罐做对比实验,经压力测试,他发现现场陶罐的焙烧温度要远远高于1200℃。温度跟焚尸温度接近,展峰很自然地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装骨灰的陶罐,是嫌疑人自己烧制的?”
带着这个疑问,他在比对显微镜上仔细观察罐底痕迹,不出所料,六个陶罐在制坯过程中,使用的是同一种模具。
要是咸菜坛,某人一次性买六个还好解释,骨灰坛批量购买的可能性较小。结合骨灰的焚烧特征,展峰断定嫌疑人有烧制骨灰坛的手艺,并可能以此为生。
* * *
[1]纯合子又称纯合体、同型结合体。指二倍体中同源染色体上相同位点等位基因,为相同点等位基因相同的基因型个体。由于二倍体携带的每个基因都有两因型的个拷贝,如果它们携带的同一个基因的两个等位基因相同,这样的二倍体生物或细胞就是纯合子。纯合子不会因为自交而分离出具有不同遗传因子的个体,因此,育种材料总是纯合的,保持其性状不变。杂合子自交可以得到纯合子。纯合子分为两类:显性纯合子和隐性纯合子。
四十四
专案组在地质部门的帮助下,发现取土位置在市郊的平顶山上。此地距市区百十公里,地理位置偏僻。偏到什么程度?早些年你要是拿着电话来回走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是长途加漫游。
平顶山的得名,完全是因为当地人对石材的过度开采,要不是十多年前政府紧急干预,这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名叫凹顶山了。山下有个小镇,因为谢姓家族在这里比较集中,所以名叫谢家集。集镇不大,常住户不足五万,外来人口较少,相对封闭。这里在工商部门备案的殡葬品经营户只有20家,且都分布在镇医院北侧的巷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