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破坏现场,他把门重新关严,按原路返回车内。
听了嬴亮的判断,展峰带人下了车。“走,立即对此屋进行勘查。”
推开门,专案组众人悄然而入。这是一间面积约7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小户型,房门朝北,进门为客餐厅,客厅南侧是一大一小两居室,其中较小的那间被改成了储藏室。餐厅北侧则是厨房和卫生间。
屋内浮灰层很厚,扫取灰尘样本后放在高倍放大镜下观察,展峰皱眉:“出现花粉层叠现象[2],这间屋子已经很多年没人居住了。”
跟展峰不同,司徒蓝嫣更关心家居摆设。她打开厨柜,看着一摞摞分类整齐的餐具,若有所思地说:“屋里不管是家具还是日用品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连卧室内的被子都被叠成了豆腐块。看来闫建龙受军人养父的影响很大。”
嬴亮探头道:“你们说,闫刚的死会不会和油耗子有关?不然闫建龙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恨意?”
隗国安四处看着,嘴里回答:“爷俩都会驾驶,要以此谋生就一定会和油耗子打交道,你说的完全有可能。但是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些年他到底去哪儿了,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做到一点生活轨迹都没有。”
嬴亮说:“他的户籍地在田丰县山王村,咱们要不要去那个地方看看?”
司徒蓝嫣摇头说:“不会在那里,我上网搜索过这个地方,与市区接壤,不算偏僻,现在电子支付发达,要在那种地方生活,不可能没有一点轨迹。想做到完全与世隔绝,必须要满足自给自足的条件。”
嬴亮挠头:“难不成他也躲进了深山里?跟咱们前一个案子那个精神病一样?”
“不会,他从小生活在平原地区,进山的可能性不大。”
“那他会在哪儿?”
司徒蓝嫣走到嬴亮身边:“作案,其实是为了满足他内心欲望。一旦失去了作案条件,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为了平复心情,他需要找到新的情感寄托。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只有家才是他最好的避风港。”
“这里不就是他家,他也没有回来过。”嬴亮转着头看看空寂的房屋。
“对他来说,能称为家的地方其实有三个:坡子街66号的新房、户籍地田丰县山王村,还有一个,就是他母亲的户籍地,也就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嬴亮猛地一击掌。“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司徒蓝嫣也跟着惊喜。“怎么?能查到吗?”
嬴亮自信地说道:“这个简单,我先打个电话给聂意智,他要是不知道,我就联系户籍地派出所,只要能说清大致方位,就一定可以把他给揪出来。”
两人相谈甚欢时,展峰在屋里取了五双鞋子装进物证袋。嬴亮以为是发现了重要证据,赶忙上前东瞅瞅、西瞧瞧地问:“有凶手作案时穿的鞋子没?”
“没发现。”
“那你拿这些回去做什么?”
展峰给他看看鞋底:“这五双鞋的磨损特征与现场鞋印完全一致,其中两双的发票上签的就是闫建龙的名字。”
展峰嘴上轻描淡写,事实上他已经把闫建龙从“怀疑”完全变成了“嫌疑”。串联至今为止的所有线索,基本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眼下他手中的网已经可以撒出,就等大鱼上钩了。
* * *
[1]嗅觉侦查,是专业技能训练的必修课。我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中,会产生很多种味道,如体味、香水味、烟味、蔬菜瓜果味等。这些味道混合之后,就是所谓的“生活气味”。如果一个地方长时间无人居住,那么取而代之的就是霉菌及腐败的味道。一些特战队员,确实只需要这么一嗅,就可以判断室内情况。
[2]植物在开花季节会产生大量花粉,风媒植物的花粉会随着人的行走、汽车排气等外界因素上浮至空气层中,当随着浮灰落下时,就会形成浮灰层。年复一年,浮灰层中就会出现花粉叠加,也叫作花粉层叠现象。
三十五
有了上个案子差点把专案组全赔上的抓捕经历,这次展峰不敢掉以轻心,在查清闫建龙母亲的户籍地后,他就马上联系了当地警方,派出百余名特警潜入村中实施抓捕。好在那边的抓捕过程十分顺利,验明正身之后,闫建龙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市局的地下审讯区。
年近半百的闫建龙,完全是一副老实忠厚的庄稼人模样,要不是专案组已经有确凿的证据,很难把这人跟连环杀人案扯上任何关系,别的不说了,就连押解他归来的特警都是一脸的狐疑。
在审讯前展峰发现了一个细节,他注意到闫建龙的牙齿还很有光泽,他出其不意地问:“怎么?你很久没嚼槟榔了?”
闫建龙面无表情地回答:“年轻时喜欢嚼,进村没了条件,也就不嚼了。”
展峰微微一笑。“人年轻时会有很多回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跟我们讲讲?”
闫建龙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展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展峰了然地点点头。“确实,时隔太久,你恐怕没想到警察还是会找到你!”
闫建龙冷笑。“哼,我可从来不相信你们警察的本事。”
展峰露出好奇的表情。“那你当年跑什么?”
闫建龙的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什么跑?我说过,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聂意智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可你都做了什么?冲卡,连车带货全都开进了水塘里,毁了车折了货不说,你还差点断了人家的活路。”
闫建龙一声不吭,但表情随着展峰的话变得紧绷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警察。
“你为什么冲卡,你聂叔到现在都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因为当年交警设卡的地方,就是你做下第三起杀人案的现场。你以为警察在这里拦你,是因为你杀了人,所以你才不计一切后果狼狈逃窜,我说得对不对!”展峰微笑着,声音不急不缓。
一滴冷汗,顺着闫建龙的额头缓缓滑落,他看着展峰,眼神中充满诧异。
展峰抬起头,轻蔑地瞥着闫建龙。“你聂叔对你恩重如山,你躲在村子里吃糠咽菜这么多年,半步也不敢离开,甚至不敢跟他打个电话道个歉,你在害怕什么?不就是担心被警方抓到,查出你杀了人?”
区区几句话的工夫,闫建龙已经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死死盯住展峰,抿紧了嘴唇。
展峰陡然拍案而起,巨大的声音让闫建龙浑身一震。展峰严厉呵斥道:“闫建龙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被你杀死的那九个人也在看。自从你犯下第一起案件时,我们警方就从没想过放弃。这个世道上,正义或许有时会迟到,但它永远不会缺席!”
闫建龙常年压抑的情绪,被展峰的几句话瞬间引爆了,他直着脖子嘶吼:“正义!你跟我说正义!那好,你告诉我,我杀了那些油耗子有什么错?他们本来就是社会的渣滓,是人间的败类,你们警察管不了,还不允许别人去管吗?别说是九个人,只要有机会,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把他们杀光!全部杀光!”说到最后,闫建龙已经歇斯底里起来。
在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展峰的嘴角正微微地扬起。但这个细小的表情,却并没有逃过司徒蓝嫣的眼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熟读心理学的她早就看出,展峰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完全猜透了对方。闫建龙这种反社会报复型罪犯,最爱给自己披上一件“正义”的外衣,在他的内心里,始终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坏事。当展峰用“正义”去充当“诱饵”,勾起其内心的欲望时,对方便很容易上钩,以至于被情绪所控制,推动他心底深处的欲望,无法自控地吐露出犯罪真相。
然而,一个照面,就瞬间制定出言语攻击的方案,用一段短短的话,加上语气动作促使对方入网,这绝对不是谁都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情。
心理操控者……观察窗外,司徒蓝嫣注视着展峰,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
…………
等闫建龙冷静了一些,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望着墙角挂着的两个摄像头,他知道自己再想反悔也为时已晚,不由得露出了惨淡的笑意。
“你够狠……”闫建龙看向展峰,眼神中却没有了之前那种针锋相对的意思,只是这么短暂的交锋,他已经意识到,这个能纯粹以交谈让他主动露馅的男人,和自己过去认为“没用”的警察,绝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对手。
“压抑了这么多年,不妨给自己个痛快,聂意智年事已高,临走之前你还可以给他个说法,也不枉他跟你养父对你的恩深义重。”展峰的话音又变得平静下来,他已经没必要刺激闫建龙,而是到了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导他说出一切真相的时候。
闫建龙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你说得对,我是该给聂叔一个说法,毕竟这些年里,我最愧对的人就是他。”
“我是本案的专案组组长,笔录做完,我可以安排你和聂意智单独见一面,了你一个心愿。”
闫建龙略为感激:“问吧!”
展峰知道大堤已经破口,他思索片刻,由浅入深地找了一个切入点:“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闫建龙说:“我的生父。”
“他是在你几岁时离开的?”展峰观察着闫建龙的神色,确定他的表情平静,没有说谎的表现。
“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是我很小的时候,他说要去给大老板当保镖,赚了钱就回来,结果他一走了之,我再没见过他。母亲说他死了,我也权当他死了。”
“你既然改姓闫,你和养父之间的感情很深,是吗?”
闫建龙似乎想起什么好事,露出一点笑意。
“没错。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妈经人介绍认识了闫刚,他是军人出身,因为退伍时年纪大,又是外地人,举目无亲,把婚事给耽搁了。我觉得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确实不容易,既然她想再成个家,我也就没有反对。我这个养父做人很勤快,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渐渐地,我就拿他当亲人看了。
“和他相处,不像父子,更像朋友。我教他功夫,他跟我讲部队的故事。他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地,我就产生了浓烈的军人情结,耳濡目染,我也用一名军人的身份要求自己,我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也是成为他一样的军人。
“可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养父工作的企业就倒闭了,工厂发不出工钱,只能以物抵资。他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另寻个谋生的手段。他跟我妈商议,从亲朋那儿借些钱,把厂里的老解放接下来,自己跑运输。后来七拼八凑,总算把货车给盘了下来。车提回来,从练车到修理前后花了小一个月的时间,养父就去炮圈儿等活儿。咱们市里头厂子多,会驾驶的人又少,只要勤快,靠跑运输养家一点问题没有。
“我从小讨厌上学,养父为了我长大能有口饭吃,从刚开始出车时就带我一起。我们接的第一个订单是市内短途,我印象里头是把一车黏土送到一家小型花炮厂。这一趟去掉成本,大概可以赚十多元。虽然装车、卸货有些累,但如果保证天天有活儿,收入还是不错的。我算了一下,我们一个月干满三十天,差不多有个三四百的收入,去掉每月100元的家庭开销,一年还能剩个三四千。照这么发展,欠的外债两三年能还清。
“炮圈儿的短活确实不少,可我们的货车油耗大,很多时候都在赔本赚吆喝,要想有盈利,就必须跑长途。眼看就要入不敷出,我们不得不从长计议。他也不是不愿跑长途,而是另有隐情。我们市的长活都是往外地运一些花炮,拉这种活儿需要办危险品运输证,走正规途径,他根本不符合条件。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花钱做个假的,其实也能糊弄过去,大多数司机都是这么操作的。就算被抓到,最多也就是进拘留所蹲两天。养父犹豫这么久没有弄假证,倒不是因为他怕被处罚,而是在为了我考虑。
“他知道我长大后想去参军,他也很支持我的想法。他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保家卫国。可参军必须经过政审,养父担心一旦用假证被抓,我的参军梦就会化为泡影。后来还是母亲果断了一回,去民政局跟养父打个证,离婚不离人,这样就算被抓也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后来闲聊,他说他其实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该如何跟我妈开口而已。拿到假运输证后,我跟他从别人手里买到了第一个长途货单:把一车花炮送到1500公里外的批发商手里。”
展峰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买的货单?”
闫建龙解释说:“我们市做花炮运输活计分三类。第一类就是加入大厂的运输队,他们走单量大,收入也很高,但大厂不会承担风险,必须要提供正规的危险品运输证才行。第二类加入私人车队,跑一些小厂的散活。私人车队分工也很明确,有专门的人去花炮厂接单,所有货单会由调度员统一分配。车都是老板私有,驾驶员按趟结算酬劳。第三类,就是我们这样的。自己有车、有驾驶员,但没有关系,很难接到活儿。想带车加入私人车队吧,老板嫌麻烦不愿接收。”
展峰奇怪地问:“你们带车其实是给他们节约成本,为什么不愿接收?”
闫建龙摇摇头。“养父买的是老解放,为了送花炮,我们自己花钱加了个封闭车斗,用这种车上路其实不符合规定,很多老板担心万一被查到会影响整个车队。所以我和养父的处境很尴尬,为了能保证源源不断地接到活儿,我们只能从单仔手里买货单。”
“单仔?”
“在炮圈儿有一群脑子比较灵光的南方人。跑活的司机都叫他们单仔,他们里边有男有女,男的每天三三两两扎堆在炮圈儿卖单,女的就整天陪各个厂的负责人喝酒、吃饭。哪个厂需要运货,他们第一个就能得到消息。这些单他们先接下来,再转卖给私人车队或散车司机。单仔的货单量很大,一些关系不到位的私人车队,全靠跟单仔合作才能保证运营。
“像我家这种,在单仔眼里又叫凑货车。举个例子,要是一个厂今天有二十车货要出,私人车队只有十九辆车,那么剩下这一趟货,单仔就会在炮圈儿吆喝‘凑车,一单50’。意思是说,有一车凑单的,谁接谁就给他们50元,由他们来安排。
“凑单的价格按照距离远近、装货量多少来定。要是跟单仔混熟了,还可以讨价还价,不过南方人算得鬼精,就算往死里砍,也就5元左右了。我和养父的第一单花了50元,算是个长途大单了。要求也简单,1500公里,两天内送到,每车运送费600元,中途一切费用我们自理。
“跑运输,最大的开销就是油,我们的老解放载重量不大,装满货百公里耗油也就17个左右,那时柴油价格4毛多一升,跑100公里的成本也就8元。返程时还是空车,油耗更低。我们算过一笔账,油费、过路费、吃喝拉撒睡,一趟货下来最少可以赚300元,是干短活一个月的收入。
“就在我们爷俩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跑长活时,服务区的油耗子却给我们上了一课。那天我和养父一直忙到下午才把货全部装完。接连开了十几个小时,养父有些疲惫,我们就在临近的SF市谭家院服务区停车休息。凌晨4点,我听到车附近有些动静,我就把养父叫起来查看,养父绕车一圈,发现油箱盖被打开,百十升的柴油被抽了个一干二净。养父怒气横生,在服务区喊叫起来。附近的司机纷纷下车询问缘由。养父说柴油被盗,他要找服务区的老板理论。旁边的司机问我们是不是刚跑运输。养父点头称是。那位司机把我们拉到一边,告诉了我们其中的隐情。”
随着闫建龙的徐徐说来,当年发生的一切,似乎就在展峰眼前上演——
“你俩别声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长途司机低声劝道。
闫刚愤怒地挥舞胳膊。“我的油被偷了,还让我不要声张,凭什么?”
司机连忙抓住他。“老哥,你没跑过长途,你不知道里面的道道,不用问,你的油肯定是被油耗子给抽走了。”
闫刚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油耗子?”
司机叹口气,知道这是个长途新手,不免耐心解释:“就是在服务区专门偷油的一帮人,跑长途的司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祸害过,他们都是成帮结派的,每个服务区都有,你躲都躲不掉。”
闫刚生气地说:“如此猖狂,难道警察就不管?”
司机苦笑起来:“管是肯定管,但要是能管得住就不叫油耗子了。这帮人跟服务区都是狼狈为奸,警察一来撤得比耗子都快,而且我们跑长途的,东家都给限定了时间,平时在路上连睡觉的空都没有,哪儿有时间去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就是抓住我们司机的这种心态,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闫刚瞪着牛眼:“兄弟,那你的意思,我就得自认倒霉了?”
司机也是无奈:“按照油耗子的规矩,头一次上路的货车必须要‘开杀戒’,无论你油箱里有多少油,都会给你抽完,只要你不声张,他们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闫刚闻言也只能自认倒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我认栽了。”
司机好心地拍拍他。“老兄,你跑哪条线?”
“往GJ市,送车花炮,还有大几百公里的路要赶。”
“LY市来的?”
“对!”
“听口音,不是当地人啊。”
“祖籍在东北,现在定居在那里。”
司机看看他的车:“我也是LY市人,咱俩还算半个老乡,实话告诉你,你这一路,还要经过三个油帮的地盘,你在这个服务区被开了杀戒,车牌号油耗子们已给你登记上了。你车上带油桶了吗?”
闫刚点头道:“带了,加油站经常没油,不多备些,就跑歇在路上。”
司机道:“咱们跑长途的都这么干。你这样,回头你去服务区的小店里,买几个30升的小油桶灌满,到了下一个服务区,你把油桶挂在车尾,然后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闫刚不解了:“这又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