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短短几天,薛问均面对了太多次死亡。
刘东那张绝望灰败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时他已经不能想象丁遥失去父亲时是何种心情了。
他旁观了 2009 年丁遥的生活,也想象得到 2019 年丁遥经历过什么,更清楚支撑着她度过这些难捱日子的是什么,而现在那根支撑被抽走了。
薛问均握了握发凉的手,在难过之余竟然有种侥幸——幸好,她是高考结束后才知道的。
他视线下垂,看着草稿纸上杂乱的时间表,忽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脑海,他心跳快了起来。
半晌,他抬起眸,盯着屏幕里那团黑影。“如果我能赶上那班车呢?”
丁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她从椅子里弹起,手忙脚乱地打开灯,喉咙一阵发紧,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巨大的希望。
不需要她说任何话,薛问均便微微颔首,肯定地点了点头。
丁遥脑袋一麻。
“现在是 2009 年 12 月 13 号。你在元旦收到过礼物,这意味着起码在 20 多号的时候,她还活着。”薛问均目光坚定,“你现在就去问清楚,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丁遥深呼吸好几下,在一团乱麻的大脑里精准地锁定林川,她可不指望丁建华能够记得这样详细的日期。
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林川的电话。
薛问均第一次听到了十年后的林川的声音。
林川仍愧疚着,强压心里的焦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不说话。
“林川。你说过是从阿姨那里听说这件事的对吗?”
“嗯。”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准确的时间、日期、上午还是下午。你清楚吗?”
“我记得。”
那时候语文老师开始给大家布置日记当作业,这件事也被他完整地记载了本子里。宋绮给他检查的时候,还要求他重写,不准说出去。林川照做了,后来长大,他更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特意找到那页日记妥帖保管着。
林川拉开抽屉,从里面书里拿出一页泛黄的方格纸:“12 月 14 号晚上。具体时间我不确定,但我是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听我妈跟我姨奶打电话的时候说的,然后她就让我......对不起丁遥。”
“14 号?不是二十几号?”
这跟他们推测的时间相距甚远。
“就是 14 号。”
“你确定她是这天......”
“嗯,我姨奶电话里说的是‘刚刚人没了’。”林川照着日记上的字读着。
“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
“好我知道了,谢谢。”丁遥心跳快得不像话,看向屏幕上的薛问均。
薛问均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丁遥挂掉了电话。
“不要担心,就算是十四号,我们也还有时间。”薛问均手心都是汗,即便如此还是表现得很镇定。
丁遥哽了哽,她按着胸脯,稳住慌乱的心神。
“我会想办法联系上你妈妈,只要她不上那辆大巴车,你就会见到她。”薛问均说着,又抽出一张纸,“你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吗?或者你外婆,舅舅?”
她摇摇头。
“没关系,你叔叔一定有的。”薛问均立刻安慰她,“不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我问他一样的。”
酷暑难耐,丁遥却觉得冷,她摸了摸胳膊,意图消掉那些凸起的鸡皮疙瘩。
她也想安慰一下薛问均,告诉他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他努力过就好了,就算没有成功,她也不会怪他。
可她说不出口。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说一些什么“尽力就好,结果不重要”的鬼话。
结果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需要薛问均不顾一切去做、去尝试。他是她全部的指望了,而这个指望的结果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见分晓。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激过这个神秘的寄件人,这只相机,带来了薛问均生的希望,也带来了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徐伟丽没有死,如果徐伟丽找到了自己的全新可能。
丁遥强迫自己停下来。她不敢给自己太多的期望,不敢去想那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心脏紧张又兴奋地跳动着,她忐忑不安,猜测着薛问均成功后,自己会不会跟徐伟丽一起生活,记忆是不是会被改写。
也就在此时,她意识到了一个新的悖论。
她的心仍旧剧烈地跳动着,只是被泼了一盆凉水,变得不那么火热了。
她看向屏幕里低头写着计划的薛问均,犹豫地开口:“假如......”
薛问均疑惑地抬头,见她脸色更加苍白,也紧张起来。
丁遥觉得自己被攥住了,声音像海绵里挤出来的水:“假如你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么,我还能收到相机吗?”
薛问均眉头松开,轻轻笑了声,语气难得轻松:“啊,你在担心这个吗?”
“你已经考虑过了吗?”
“嗯,考虑过了。”
薛问均眉眼温和,“不管你收不收到都不重要了,因为截止到此刻,我已经知道谋杀的存在了。剩下的十几天,我会小心防范的。”
“我......”丁遥想说点什么表达愧疚,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显得很假。
和薛志鹏、吴佩莹一样,她“抛弃”了薛问均。
罪恶感将她整个人都钉死了。
她很感谢薛问均陪伴她走过一段艰难的路,感谢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她会永远记得跟他一起度过的十八岁生日,记得那晚漂亮的月亮;她喜欢这段记忆,并且想将它珍藏。可当徐伟丽摆在天平的另一端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即便徐伟丽可能真的抛弃了自己,即便再极端一点,这样做会牺牲掉另一端的薛问均,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徐伟丽。
因为,那是妈妈。
“丁遥,你不要对我感到任何抱歉。相反,我要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不同寻常的记忆。你向我证明的宇宙是没有边际的,真理仍需探索,科学未曾观测到的光年外,拥有人类抵达不了、解释不了的时空隧道,而我有幸见证到了这份奇迹。已经过去的时间无法改变,所以我会记得你的,”
薛问均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你错过了这段珍贵的科研资料,才可惜呢。”
“不要哭,你知道吗?宇宙无穷无尽,总会存在平行宇宙的。时空会坍缩,世界会崩塌,但总会存在一个平行宇宙,在无数个不可能里建立出可能,那个宇宙的你会记得这段记忆、会记得我,那就很好了。现在、在这个时空、这个宇宙,你应该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薛问均似乎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当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总会将她包裹起来,像一个安全区,抚平她毛躁的心。
“那你呢?”
他又笑起来,“我当然会活下去。别忘了,我很聪明的。”
“那这一次,你会来找我吗?”丁遥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喃喃道。
“嗯。”他眯起湿润的眼睛,依旧保持着让人安心的笑容,“一定。”
39.不值得
1.
秀水亭门口热闹非凡,拉货的三轮和皮卡络绎不绝,楼道底下堆满了大包小包,楼道的旧广告还来不及铲,就被覆盖。高考的结束,也意味着陪读任务的终结,空出来的房间即将在几个月后迎接一个崭新的三年。
丁遥避让着搬家的队伍,小心地来到 402 的门口,对面的房子正在搬家,那个阿姨对她有印象,还同她打了声招呼。
吴远航打开空调,任闹哄哄的声音钻进大开的防盗门。丁遥摩挲着杯壁的水珠,还未说话后背已经是一片潮热。
“答案在这里。”吴远航顺手拿过茶几上的册子,“林川昨天拿了一份的,没给你吗?”
“我不是来对分数的。”丁遥将册子放到身侧,“我来是有别的事情问您。”
“什么事?”吴远航拉来沙发凳坐下,表情一如既往地亲切,好像之前的事根本没发生一样。
丁遥喝了一口冰水,让自己冷静。
她并不准备坐以待毙。
假如薛问均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今天很可能将会是她记得他的最后一天,她没时间再进行什么小心翼翼的试探了。
她放下水杯:“我知道薛问均不是自杀。”
吴远航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下,没有说话。
“薛问均告诉过我。”丁遥不停搓着指甲后缘,“他感觉有人要杀他。”
吴远航表情古怪:“他告诉你的?什么时候?十年前?”
“是。”
“丁遥,你应该知道他是谁。”吴远航眸色微恼,语气冷硬,“我不希望你为了那点好奇心,编出这些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
丁遥的后背紧紧地贴着沙发,手指摩挲得越来越快,“我知道薛问均那时候在写论文准备保送,但后来选择了放弃。我还知道他哥哥叫薛衡。09 年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赵晓霜、查勇亮,您那时候还叫刘东,您父亲......总之,他那个时候跟我说过很多事情。我承认,很多东西十年前我都听不懂,但我对‘死’一直很敏感,而且我记性一直很好,所以就算事情是十年前知道的,也不妨碍我现在想清楚。”
已经销声匿迹的名字一个又一个被提起,连带着与那个冬天有关的记忆都变得清晰,愤怒已经全然消失了。
吴远航有点恍惚。丁遥的信誓旦旦,让他不得不信,可十年前,薛问均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难道就像丁遥说的因为早有预感?那为什么不报警、不告诉父母、甚至不告诉同是小孩儿的林川,而偏偏选择了丁遥?
他心头仍萦绕着怀疑:“这些真的是他跟你说的?”
“当然。这些也不是我能编出来的,不是吗?”
吴远航再次沉默,他思索着,抬手拨了下嘴唇,看上去很是不安。“那他告诉过你,他怀疑谁吗?”
丁遥松开手指,伸进口袋里,摸到手机,同时身体略微前倾,一丝不苟地望向他的眼睛,启唇道:“你。”
2.
一个“害死”了父亲的凶手。
这句话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刘东面对薛问均的态度。
总有人不敢面对现实,将问题推向其他人,用对别人的怨恨来消除自己内心的负罪,而随着怨意的加深,原本坚固的底线就会被动摇,继而成为一种施暴的借口。
这是很多人的底层逻辑,当然也有可能会成为刘东的。
快捷拨号键沾了手汗变得非常滑,丁遥仍保持着对峙的姿态不肯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