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她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吴远航眸中就掀起了巨大的风浪,震惊、愤怒、受伤、自责......
丁遥无法分辨哪一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演的。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过了很久,他冷静下来。
见她点头,他又沉默。
丁遥等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又直接地说:“你不问理由吗?”
“不用了。”吴远航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我知道是为什么。”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
“我怀疑你是凶手,你不反驳?”
“如果他是自杀,那我可能是凶手。”吴远航苦笑,“你相信他是自杀吗?”
丁遥一顿,感觉自己又被他带回到了原点。
不等她开口,吴远航已经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跟我来吧。”
3.
丁遥握紧了手机,跟着他到了房间门口。才过去了一周多,这里有关薛问均的痕迹就已经彻底不见了。
吴远航走到床前,那里自上而下悬着帘子,似乎是为了遮挡老化斑驳的墙面。
他侧身,??看向门边抱着手的丁遥,“你不是想知道我相不相信吗?这就是答案。”
粗重的麻料被推到一边,墙面被一大块白板覆盖,2008 年、2009 年、2010 年......来自不同年份的报纸、便签、照片交叠着密密麻麻,破旧的纸张脆弱得一碰就碎,丁遥的视线跟随着如网般的线条穿行着,最后汇聚到中间那张黑白照片上。
照片是从运动会的合照上截下来的,他望着镜头,眼睛耷拉着,嘴角紧绷成一条线,像是对这种集体活动感到厌烦。
“这么多年,我找到的东西很少。”吴远航拿起板边吸附着的笔,找了处空白,写下丁遥的名字,“从熟人作案到随机作案,各种可能,我都尝试过了。”
“我研究过自杀论坛,混迹过鲸鱼游戏,关注过连环杀人犯,在网上搜集那些悬案疑案,想要找到一点点共性,任何你能想到的角度,我都试过了。可是没有规律,所有的线索都在告诉我,他就是自杀的,可越是这样我越不相信。”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还在读书,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后来,我成年了,毕业了,能做得更多了,却没有人再相信我了。”
丁遥失神地望着那张黑白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他怀疑我是应该的。我确实做得太烂了。因为我爸的事情,我说了很多重话,他来找我,我让他滚,他让干妈收养我,我告诉他不要觉得这样就能弥补他犯下的错。可实际上,他有什么错呢?”吴远航素来亲切圆润的脸,变得哀伤。
薛问均没有错,他再清楚不过了。
丁遥收回手,尽管震撼于这面长达十年的线索墙,也立刻打消疑虑。
她清楚,在吴远航眼里自己仍然是一个碰巧知道一些信息的旁观者,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凶手”不会有威胁。她也不需要用什么高级的技巧去试探,她只需要表演好一个空有热情,没有脑子的中二少女就好了。吴远航会掉以轻心,她也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
“你想过杀他吗?”
“没有。”
“你不是恨他害死了你爸爸吗?”丁遥不惜用自己来类比,“我奶奶觉得我害死了我爸,她就恨不得杀掉我。你为什么没有想过呢?”
吴远航调整着纸片的位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奶奶一样。而且她也没有狠下心不是吗?”
“那也不是对着我狠不下心。她是不想——”丁遥顿住了。
不想毁掉自己。
为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丁遥搭上自己安逸的后半辈子,这样不值得。
4.
吴远航仍旧慢条斯理,他后退几步,抱着手,看向这面颇耗心力的墙。
“我不会因为我爸杀他。不怕告诉你,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打人,我妈我姐被他打跑了,我就被他攥紧了。”他掀开长袖,露出烟头烫过的疤,“最狠的一次,我打错酒了,他要五十五度的,我买成了二十三度,他说我浪费钱,说我是克星,皮带打断了也没消气,罚我在门口跪着。”
“我记得特别清楚,08 年特大雪灾,就一晚,南巢的雪就积到了膝盖,那晚我就跪在门外边儿,又冷又饿,雪掉在我的脖子里,时间久了,毛衣也湿透了,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被团起来的雪人。”他眼神冷漠,“从那之后,我讨厌下雪,非常讨厌。”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怨薛问均是吗?”
吴远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恐惧吧。”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连接的人没了,被我无意间害死了,我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对我再不好,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而我呢,一下子从懂事能干的人变成了害死爹的儿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问均对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么。理智跟情感是两回事,我对他愧疚,也对他怨恨,我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但,也仅限于这样了。”
吴远航语气稍沉,又继续说:“只要我考出去,离开这里,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不堪都会从我身上剥离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个高富帅的形象,只要我能编得合理,那么我就可以从‘刘东’变成另外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当成了薛问均。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只为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报仇。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
合理的推测链又一次被逐个击破了,丁遥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回来?”
清北的毕业生,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
“不是每一个清北的学生都可以成为科学家、成为国家的栋梁。我......”吴远航望向那张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问均生来就优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碍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样。他跑了一辈子,拼了命地离开南巢,可午夜梦回他看到的却是薛问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
他不希望薛问均死掉,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种愧疚,让他在薛问均不在的这些年里承担起为人子女的责任。为他的父母跑前跑后,更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探寻着那个真相。
丁遥蹙眉,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吴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杀吗?”
这样离奇的手法,吴远航都觉得怪异,他们作为父母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他有这个倾向了,所以看到......才会相信。不止他们,我也早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丁遥提高音量,刚打消的疑虑又瞬间暴涨。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那时候估计你还小吧,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儿说这些事情。”吴远航道,“薛问均不像看起来那么幸福。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药缓解,一种药吃出抗性,没效果了就换另一种。我看见过他写的遗书,从很长很长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来越认真了。”
丁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薛问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她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他生出这种念头。什么睡不着,什么遗书,她通通不知情。
太阳穴跳得生疼,丁遥忽然觉得有点晕,大脑不听使唤地将信息排列组合,甚至开始怀疑起相机里的录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遗书是什么?”她抓了抓瘙痒的脸颊,“你不是说他那天留下遗书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早已烂熟于胸,吴远航闭了闭眼,道:“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简短却最伤人的遗言,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吴佩莹大病一场,薛志鹏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治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楼道里搬家的动静仍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撞击中夹杂着指挥声和叫骂。
“干爸干妈意识到的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问均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们就更觉得他是认真的了,把什么都说开了,薛问均也坦白了有过这种念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们当然不相信,薛问均还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他们打消这种担心。可惜后来......”
后来还是发生了,吴佩莹跟薛志鹏自责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应该去工作去出差,总之跟世界上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悔不当初。
丁遥的关注点却不在什么迟来的愧疚上,她捕捉到那个关键词,反问:“什么危险举动?”
“什么?”
“你说他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做什么了?”
吴远航迟迟才反应过来,诧异道:“你不知道吗?在他出事前大概半个月的时候,他逃课离家出走,险些出了车祸。”
啪——
外头传来瓷器被打破的声音,丁遥脑袋嗡地一声,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40.回家吧
1.
薛问均一大早就敲开了营业厅的门,办了张电话卡,换到手机上后,按照丁遥的主意打给丁建华。
他谎称徐伟丽欠了自己一大笔钱,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现在打电话过来是讨钱的。
丁建华连核实都不做,二话没说就给了徐伟丽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是这个号码吗?”
“当然,她昨天还打电话说来接小孩儿呢。”
“接小孩儿?那她现在在哪里?不在广东吗?”
“哪儿呢,来接孩子了。昨天就进省了。下午三点的车,从北城汽车站过来。”
薛问均看着手里的纸条傻眼了,那是丁遥查到的 2009 年 12 月 14 号广东发生的所有车祸。
十年后丁建华再一次对丁遥撒谎了。徐伟丽不是死在广东,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丁遥来的。
这一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薛问均庆幸于自己知道的早,更庆幸从北城汽车站到余江的所有汽车,都会经过南巢高速。
徐伟丽的手机关机了,一连几次都打不通后,薛问均编辑了短信,说自己是丁遥的朋友,让她不要上车。
他以最快的速度打了辆车,指挥着司机往南巢市区开,又开始给徐伟丽打电话。
终于,徐伟丽开机了。
“喂,哪位?”和煦温柔的南方口音。
“我是丁......小乖的朋友。”
这是丁遥告诉他的小名,说给徐伟丽可以快速地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
薛问均深知时间紧迫,开门见山:“我不是骗子,小乖现在不叫徐悦婉了,叫丁遥。我是她同桌的舅舅,也见过她。她胳膊上有个疫苗疤,三角形,头顶上有一块凸起来疤,粉色的,是出生的时候被护士指甲碰到搞的。我知道您现在要来接她,但是不要上车。你会死的。”
徐伟丽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本还高兴着他是小乖的熟人,听到最后一句又愣了,“什么啊?我早就在路上了啊,都上高速了。你这个小同志,说话怎么这样啊?”
薛问均一愣:“不是下午三点,北城到余江吗?”
“不是啊,早上八点的。”
薛问均喉咙像堵住了什么东西一样,说话都变得困难,胸膛更是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强迫自己冷静:“您车牌号多少,车现在到哪儿了?”
徐伟丽抬头看了看窗外,又提高了声音问前边的售票员。
“20326。刚过清平服务区。”她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