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听她们这些调侃,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只是笑过,慢慢道:“那敢情是好的,我全不在意这些,你们要来就来就是——可别想着看我笑话,不吃这套。”
祯娘正说这话,忽然觉得手上多了什么。原来旁边盛国公府的一个小丫头给自己奉茶时候底下有个纸条,这样的事情祯娘并没有声张,不过是若无其事收了,拢在袖子里,然后就像是没有这回事,依旧与小姐妹们谈笑风生。
知道上了回家的大车,她这才拿出那纸条。看过却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用这样一个小丫头不露痕迹地送来一个纸条,祯娘本以为是有怎样的后宅事情,却是没想到是这样。
第81章
祯娘不说话, 旁边的红豆见她拿着纸条,便问道:“这是哪位小姐给小姐的纸条?是个什么事儿, 当面说不得, 还要后头送这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替小姐记着?”
祯娘摇摇头, 不过是打开车上的熏笼, 把这张纸条投了进去。然后亲眼见这纸条泛黄发黑,冒出一缕缕的青烟。她自己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红豆见她这样, 还以为是与哪个相交的小姐闹翻了。
只是她偷偷觑了祯娘的脸色,是八风不动的样子, 却又不像。只是转念想过,自家小姐少见大喜大怒的时候, 真个发于外了,大家还不傻了愣了。正胡思乱想间,听祯娘道:“没什么事儿, 你把车窗拉开一线, 把这点烟放出去。”
红豆立刻做事, 然后就是眼观鼻鼻观心, 再不多说一句话, 多做一件事,免得又是自己给自己惹麻烦。
祯娘大概是看出红豆所思所想了,轻轻笑过——有这一笑, 红豆放下心来了,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在祯娘眼里这是再轻不过的了,大概就是方才燃着时一缕青烟一般罢。
实际上那纸条子也不是甚小姐送来的,说来荒唐,那竟是一个男子送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想要往顾家提亲的安应柳。祯娘刚刚瞧见落款的时候还觉得恍惚,实在记不起来这人具体了。
也是盛国公府爷们们的名字有数,一个个想来还能想起来。只是原本让祯娘气闷过的人,这许久了,祯娘早不在意了。或说回来,当初让祯娘觉得膈应的也不是安应柳这厮啊,换了任何别的人,祯娘也觉得一般不舒服。
这张纸条儿倒是没说什么别的,只是一首歪诗,然后约见祯娘云云。公道来说,那诗也是平平整整,颇有文采,说说歪诗倒是偏见了,但是祯娘心里就是这般想的。只因为她觉得这人实在不通,他们两个可有什么关系?
祯娘如今还是要出嫁了,你来这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算什么。难道指望祯娘回他‘还君明珠双泪垂’么?不能够的,简直不知所谓!
至于约见,祯娘就更是嗤之以鼻了。她甚至是轻蔑地看这张纸条儿,觉得安应柳这人是才子佳人的传奇话本看的多了,才有这样的主意。但凡是有脑子的,别说是对这人无意,就算是有意的,轻易也不会赴约的。
对于祯娘来说,这件事有就如同没有一般。不管什么安应柳自在那处地方苦等多久,祯娘烧掉那张纸条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大概,这就是安应柏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祯娘眼前罢
这当然不是随意说的,祯娘即将去往山西,除非是有天大的巧合,不然哪还有遇到的可能。至于这些日子?祯娘大概是最后一次出门了,毕竟新娘子也该有个新娘子的样子,自然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直到了成亲前一日,这时候自然已经是万事俱备。包括明日外头请来的梳头娘、庖厨人等都已经在家住下,顾周氏别的再不想了,只是拉着祯娘睡在一床。
当初祯娘父亲英年早逝,就是顾周氏与祯娘母女俩个相依为命。虽说祯娘七八岁时候就有自己院落,但两人一起就寝却还是常有的。眼见得明日就要送女儿出门,这住家的最后一日,顾周氏自然是要同女儿一起。
她只看原来小小的女儿长成了如今如花似玉的样子,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微微有些毛茸茸——明日就要绞了去,这才是成人的象征之一。而如今还是这样的女儿当然还是小孩子。
想到这里顾周氏忍不住道:“去了别人家里就是别人家里的人了,凡是不是像家里一样。你的情形与我当初一样,都是最好的,上头没得公公婆婆,中间没得姑姑小树,底下就更没得淘气的了。统共只有一个丈夫要伺候,你那时候就脾气软和一些,脸上笑意多一些。”
“周家姑爷原本就中意你,只要你自己不是硬顶着来,日子自然好过。当然也不能因此懈怠了,多数时候都依随着他。我记得他倒是一个脾气硬的,顺着来准是没错的。还有一样,你可别那样聪明了,至少在他跟前别是那般,但凡是男子哪个不要面子,他有什么不对的自己不知道,你倒是说出来,他脸上过得去?”
祯娘听着不大对,抿了抿嘴道:“原来天底下男子都是这样讨老婆的,要的只有两样,一样的听话,一样是痴傻。既然是这样,那反倒是容易了。”
顾周氏却是轻轻拍了祯娘的背:“才不是容易的,这正是难得糊涂,不是真的听话,也不是真的痴傻。非得是有自己注意又很聪明的,不然哪里能做丈夫是贤内助,一面打理后宅,一面还能辅佐丈夫?正是要有的时候那样,有的时候这样,全在自己的分寸里。”
祯娘在母亲怀里闷声笑了:“总归就是装傻和骗人么,原来不是咱们傻,是要把他们当傻子?母亲当年是这样对父亲的?”
顾周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怎么拿你父亲和我来取笑,我和你父亲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说你与周家姑爷,总之之前说的记着一些。咱们女子再能干又能如何,所谓‘天字出头便是夫’,总不能把丈夫丢开了罢?”
“也别看母亲如今似乎一个人也过的,只是因为家里每个男子,当年刚刚开始整治家业的时候是多么的举步维艰!还好我还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又命好,接连遇着的武掌柜、苗掌柜这些人都是又能够又忠厚,这才有了如今。只是这样依旧是难啊!当初家里有个顶梁柱,至少少了许多欺侮。”
祯娘这时候只静静听着,顾周氏又接着说:“还有他那边的亲眷,这些话说过一次,如今再嘱咐你。虽然周家姑爷和亲近亲戚关系不睦,其余的又远了些。但是你还是要宗族里好好接人待物,养出个好名声,这些都是有用的。”
反反复复叮嘱,顾周氏又道:“还有那些家里老仆,女婿在家万事不管已经十几年了,都是一些体面仆妇在打理,也就知道他们该是何等树大根深了。我见那个周妈妈和钱妈妈都是十分脑子明白的,但保不齐还有些浑的呢。总之到时候你小心些,可别被这些人欺了去——当然也别戾气太重,不然传出你刻薄的名声怎么好。”
顾周氏就是这样忧虑这个又忧虑那个,总之没个心安。说到最后还要道:“嗳,你快快睡眠,明日要早起还要行礼,是一日的劳累。这时候不好生休息,到时候不是顶不住。”
真等到祯娘真的闭了眼睛,她忽然又轻声道:“其实这些又有什么打紧,还是你日子舒服最重要——到时候你就顺着心意来就是了。真个有什么过不下去了也不怕,到时候与女婿和离,家来住难道不成,依旧做你的大小姐。”
说到这时候,她自己呸呸呸了几声,只觉得自己太不吉利,在女儿出门前一日说这样的话。再去看祯娘竟是睡着了样子,心里觉得这样好,那不吉利的还是不听到的好。只是祯娘是不是真的这样快就睡着了,这就不好说了,只怕只有她自己是清楚的罢。
正月十一,宜嫁娶。天不亮的时候顾家上上下下就忙碌起来了,这时候一应礼节都是按着南边的规矩来的——就是周家来人,因为尊重,也全是照着这边地面上的风俗。
譬如这时候小顺儿就是带着几个抬着东西的脚夫往多喜巷子顾家去,他们这是要去‘送正担’——所谓送正担就是成亲当日,新郎的兄弟们给女家送去活鸡、鲜鱼、猪肉等,还有孝敬女家长辈一些用红桶装着的干果。周世泽自然没得亲兄弟,至于堂兄弟表兄弟这些人也是俱没跟过一个来的,也就是拿小顺儿顶上了。
当然,与此同时还要送红包,这红包可不是装着钱的红封儿——小顺儿带着人进了门先入厨房,这时候厨房里已经开始忙乱。请来的帮厨师傅,正在看徒弟送来的食材,见到这几个抬着东西的小哥,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事了,脸上带出笑来。
小顺儿立刻作了揖,道:“给师傅送‘厨头包’,今日劳烦师傅了!”
说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这红包用红纸包成菱形,再用丝线捆扎得牢牢的,里头装着的是南北干果。
是的,这就是他们送的红包了。按着习俗他们还要送‘梳头红包’和‘肚痛红包’这和刚刚送的厨头包是一个样子的,只是给的人不同。厨头包给给操办酒席的厨头,感谢他今日的功劳。梳头红包给梳头娘姨,让她给新娘子好好梳妆。肚痛红包给丈母娘,感恩她当年的生育之苦。
外头已经这样响动起来了,宝瓶轩里自然更是灯火通明。丫鬟们拥着祯娘坐定在梳妆台前,请来梳头娘。这梳头娘原也是只做大户人家生意的有名梳头娘,各种小娘子见过不少,但是祯娘这般的却不见几个。
不说眼前似仙子一般,只说脸上不见喜色就十分不解了。要知道这些新嫁娘或者满面含春,或者忐忑紧张,总之是红通通的,哪见祯娘这样。她拿了丝线绞面,只觉得分明同妆奁的白玉坠子一般,美则美矣,却不是新娘子的样子。
不过想到这是远嫁太原,梳头娘心里就了然了——这和古时候和亲有什么两样呢。那样远的地界,终身再不能回家乡,又有骨肉分离。唉,倒是不知这家原来为了什么订下这桩婚事,按说这样身家丰厚的新娘子就是别的差些又什么婆家找不到?
心里是这样想的,梳头娘却不会说出来。脸上没有一点遗憾,有的只是喜气洋洋:“小姐好容貌,我打扮过多少新嫁娘就没见过这样的,不想今日有福送个仙女儿似的小姐出门。似小姐有这般好容貌,姑爷见了一定格外喜欢!”
都晓得是梳头娘的好话,不过依旧是爱听的。在场的包括祯娘都脸上带了一些笑影儿,红豆嘴快道:“那是自然的,我家小姐比个天上七仙女儿也不差了,若是我家小姐这样的还不欢天喜地,还想要个甚样人?”
梳头娘也是连声说是,一边说些吉利话,一边就手脚轻快替祯娘化妆——这样的新嫁娘妆都是一般的,总归是厚厚的一层妆粉刷上去,就似刷墙一般。祯娘只觉得脸上厚厚一层,还不能笑,一笑就是细细纹路 ,这样一日下来只怕要僵。不过祯娘本来就不大笑,倒是免了她这一点。
红豆见识祯娘辛苦就有些犯嘀咕了,拉住将离问道:“这是为什么?小姐这是远嫁。待会儿是送去码头上船的,姑爷也不是今日挑盖头,到时候还是要等到到了山西。可是却又要今日这样为难小姐,白费了啊。”
将离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姑奶奶,您今日就少说些话罢!这日子有什么不对的,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这些礼仪上头的事情只管遵从就是了,做什么还要说三道四?话说回来这样的妆难道是为了给人看,那不如平常好看,又是这样不舒适,只是礼仪如此罢了。”
总之这一番化妆完毕,便到了最重要的梳头——这些人做什么叫梳头娘?明明还要管着新娘子化妆的么,正是因为梳头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候梳头娘只是笑着赞了祯娘一头好头发,留的这样长了还是乌黑油亮——这既是祯娘底子好,也有顾家养护的好。都说只看容貌有时候看不出一个女子身份,毕竟西施王嫱这些人也原是村女。
但是更加隐蔽的地方会显露一切,譬如一个人的手,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给女孩子养出白玉一般的手来。头发也是一样的,多少人只能拿些皂荚洗头,甚至这也用不上,那就不要谈头发能够有多好了。
那婆子拿了篦子先给祯娘通过头发,这个是极容易的,毕竟祯娘有一头好头发么。然后就一面梳头一面唱梳头歌:“一梳梳到尾;二梳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祯娘倒是听过这梳头歌,虽然觉得也太无稽了一些,但这时候倒是明白一些意思了。正是好祝愿,如同母亲给自己全部准备的妥妥当当了,依旧还在求全。这个时候自然都是希望女孩儿能够万事顺利,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正如这梳头歌里唱的一般。
祯娘本身头发就是浓密润泽的,加上她今日是戴冠子,而不是那些梳高头戴全套首饰的,所以头发梳起来简单,她自己也不大受罪——不过是一个杭州一窝瓒罢了。这时候子夜捧来一只金厢鸳鸯戏莲大珍宝冠子,这正是祯娘今日要戴的。
其实原来周家也送来过一顶冠子,戴上也不是使不得。不过顾周氏想着如今祯娘出门,还是一丝一缕都来自自家好些,于是又特意打了另一顶冠子。
梳头娘只把冠子稳稳地戴在了祯娘头上,然后还有啄针、小插、押发这些,全都是镶珠嵌宝的,把祯娘装点完毕,果然称得上是满头珠翠了。
这时候祯娘觉得觉脖子十分坠的慌,只是还在忍受内。她这时候忽然忍不住胡思乱想:有那些不是戴冠子的新嫁娘,梳的是高发,高上两尺的都有,满头全是枝枝蔓蔓的,怎么撑得住!
不管祯娘怎么想,她今日倒还算好过的。旁边的人也是手脚不停,将离和子夜两个大丫头捧着礼服,等到梳完头赶紧捧着礼服上前,给祯娘换上了一层一层的大衣裳。这样的服饰自然是极尽隆重的,总之祯娘穿完,再不能自己行动了。她只在心里想,那些夏日里的怕是更加难熬。
这时候收拾完毕,祯娘就只管在床上端端正正坐着就是了。忙活了一上午的宝瓶轩总算这时候也能够休息,有厨房的人提着食盒过来,让里头侍奉的轮着在外头用早饭。
也有专门为祯娘的——都是些点心干果,怕的是别的东西容易脏了妆容衣服,或者还要更衣,那就更加麻烦了。祯娘只觉得起的早了些,没什么胃口,况且化妆之前就拿了两个鸡蛋垫肚子的,倒是用不上这些,便示意端下去。
伺候的人也没打个等儿,反正这些东西今日府里什么时候都备着,到时候小姐要再上上来就是了。于是只与祯娘身边几个管事大丫头说过,这就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祯娘就像是一个菩萨一般,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她平常在这上头厉害,姿态什么的都是教规矩的老师赞过的。但是今日也觉得格外吃力,不由得心里也想快快到时候——好在这时候早就不遵从古礼,所谓婚礼,非要黄昏时候举行了。往往就是在女家吃过中午的筵席就送到男家去。何况祯娘这是远嫁,真个黄昏时候上船,今日还能不能离岸了?
大概一会儿外头就十分热闹起来,原来是新郎带着迎亲的到了,正被关在门外哩!只听得门里面有歌传出:“今夜拦门第一重,仙女要开桃源洞。玉门金锁不开封,严严实实好威风。”
这正是顾周氏请来的交好人家妇人在唱‘拦门歌’——此时女家要故意关紧大门阻挡迎亲队伍,称之为‘拦轿门’,而女方为了表示‘拦轿门’的理由,为首的妇人要领唱一曲,这便是‘拦门歌’。
周世泽这时候满脸喜色,他只是一身红色喜服,倒是把他身上一身英气显出来。这时候他站在头一位,不懂这些南边的风俗,却跟着众请来的安家男傧相唱:“盘古开天上苍定,玉女纤纤二条心。一为父母养育恩,二为郎君表春情。”
这就是回应拦门歌了,说的是要进门的理由。想来是周世泽上心,竟然临时学了这许多。只是想要进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唱过之后依旧不见开门,周世泽又赶紧自怀里拿出许多红封儿,从门缝递过去,只道:“还请各位夫人通融了。”
这些红封儿里头自然是真金白银,而且周世泽包的还很厚实。以至于里头拿红包的都夸了几句。倒不是为了这点钱,正是为这家大方,至少舍得做脸不是。只是红包到手,大门依旧紧闭。
这也是拦门一部分,也是周世泽最喜欢的一部分,立刻回身道:“兄弟们该是出力的时候了,太太奶奶们不放行,直往里头去就是了!”
要知道女方都是些妇人,哪里敌得过周世泽年轻男子,自然是让他们‘强行’通过了。说是强行通过,可是这样一闹,大家反而是欢腾喜悦热闹的样子,更是喜庆。
祯娘自己在宝瓶轩,自然不晓得外头的热闹——一众人都拥簇着进了安乐堂,正在那里难姑爷哩。这个倒是周世泽熟悉的了,在山西也有差不多的风俗,他亲眼见自家一个同袍在这个场面里出尽了洋相。
然而即使是如此依旧是一副喜滋滋的样子,当时他不懂得,这时候轮到自己才晓得比起讨老婆这都是毛毛雨一般的小事了。于是在旁的人看来,就是这位卫所子弟新郎早没了平常一点子煞气,全是‘傻气’了。
在场的多是女眷,见到这样场面都是笑了,也晓得这一定是两家通过气的,不然怎么见是这样满意的样子!也因为这个,原本只打算小小为难的,倒是临时多了些主意,反正也不会生气怪罪新娘子么。
第82章
“奴本就在太原长大的, 家里原是做掮客向导生意,再没有比奴更知道太原大家小巷的!咱们说起有趣儿的也有不少——似一人巷、二市场、三圣庵、四岔楼、五福庵、六平巷、七府坟、八吊沟、韶九巷、十里铺街、百货巷子、千家坟、万柏林, 连成一串也是好记的。”
祯娘此时在舱房里, 半歪在一张榻儿上头, 听原来自太原来的丫头说起太原风物。这正是之前顾周氏托付薛嫂买来的山西女孩子中的一个, 她是太原出身,和另一个大同出身的女孩子均是十一二岁。原来送去给家里□□嬷嬷教养了一些时日,临到祯娘出门了才送来服侍。
晓得两人一个名为‘珍’, 一个名为‘玉’,祯娘便唤两人一个为珍珠, 一个做白玉。这两人有了新名字便给祯娘磕头,算是她身边人了。不过因为年纪资历, 虽说已经得用,却还是占着三等的份例。
如今祯娘正要嫁去山西,两人越发摩拳擦掌想要显出自家本事, 也好趁着正得用, 在祯娘面前站住脚跟。不过两人性子不同, 法子也不同。出身太原的珍珠性子活泼, 最是伶牙俐齿, 祯娘问太原种种她没有不知的。至于大同来的白玉就性子腼腆一些了,就连一口官话说的也差些,只是她手上绣艺好, 一个劲儿给祯娘做活儿。
祯娘对珍珠白玉两个都是合眼缘的,平常常常叫珍珠近前说太原种种, 至于白玉也让红豆平常多多教她——红豆的绣活儿在祯娘身边的丫头里是首屈一指的,而且还有绣娘专门教过,自然比白玉懂得的多多了。
今日又是正行船,左右无事,就算看看外头运河景象也是无聊——头一日看还是新鲜,往后一日日过去难道还能看出花来?也就是到了大码头的时候,因为热闹还有点趣味罢了。
因此祯娘又让珍珠过来与她讲些太原的掌故,想到珍珠原来出身什么人家,这样的事儿简直是手到擒来。只听她随意起了一个头儿,然后就带出一裤子的话来。先不过说些太原的街巷,然后就随出了古迹、特产等。她说的有意思,舱房里伺候的大小丫鬟都听住了。
这是祯娘最近的日子,自那一日成亲后就是这样了——她是远嫁,出门和拜堂自然不能是同一日的。周世泽满身红衣地进了顾家,又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般经人难为这才见到了盖着红盖头,被丫鬟搀扶着出来的祯娘
这也是个傻的,当时还四处看,只想照着装称的托盘,以为这时候就要挑盖头。后头遍寻不着,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远远不到洞房揭盖头的时候。不过心里还是欣喜,当时就想抱过祯娘进花轿,幸亏后头男傧相抱住了他,这才没出丑。
只是到底让旁边的人看出端倪,一时大家都笑起来。只有祯娘头上盖着自己亲手绣成的龙凤呈祥销金点翠盖头,看不见这些,什么也不知。只是由着丫鬟扶到了该站定的位置,往脚边看的时候看到了一双男靴。
就是祯娘这时候也有些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想着母亲,一会儿又想着周世泽——两人其实已经两年不见了,他与当初有多大变化?他当初是什么样子来着?心里一时混混沌沌,外头什么也没了知觉。
也幸亏这时候祯娘也用不着自己想事,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提前排演过的,旁边还有丫鬟提示。这时候就只听坐在正位的顾周氏与两人说些以后好生过日子之类的老话,然而虽是回回成亲长辈都会说的,却是顾周氏全部的期盼,旁人听着也觉得目酸。最后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小辈,带着请求郑重道:“我把这女儿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多多担待,体谅她年纪小,让着她些罢。”
一般人听了只怕以为顾周氏是没的话说了,竟是词不达意起来了。就算请女婿多多担待自家女儿也不该是说什么年纪小的,周世泽比祯娘大哥五岁不假,但祯娘今岁也十七了,算什么年纪小呢。
但是晓得内情的都知道这就是爱之深了,女儿正要远嫁,做母亲的最后方寸大乱,几句话说的不清楚算什么。但这也是她最真的意思,在她眼里女儿永远都太小了,她只期待周世泽能永永远远让着祯娘就好。
周世泽从小就没得母亲,就算有父亲,到底是个男子,对待唯一的儿子不能说不上心,但是更多是在严厉处。这时候见顾周氏的一腔母爱,心里触动,深深作了一个揖,他这便是他答应了。而周世泽的性子,应声不悔。
然后就有一个从太仓老家那边花钱请来的堂哥上前,要把祯娘背到花轿。祯娘伏在人背上,忽然唱道:“妈妈呀,昨夜与你共床眠,今天与你隔山屏。娘边的心头肉,你怎舍得心头肉离娘远去呀!”
顾周氏在旁听了,立刻回唱:“女儿呀,不是娘亲心太狠,女大当嫁上天定。从今以后要自立,孝敬公婆敬重夫。今年抬去明年生,子子孙孙做宰相呀!”
这是祯娘和顾周氏的一问一答的哭嫁,虽说是夸张了些,可哭嫁歌是固定的,谁家都是这么唱的。然而就是这样排演过多少遍的哭嫁歌,顾周氏真在外头眼睛通红落下泪来。
罩着盖头的祯娘也是泪珠扑漱漱顺着腮边滚落下来,若是这时候没得盖头就该知道妆全花了。祯娘这时候想不到不许哭花妆的告诫,反而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也不是今日揭盖头,管这个做什么呢!
祯娘在堂哥背着、女傧相跟着中上了花轿,这时候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无,倒不是用在了唱哭嫁歌里,而是全随着滚滚的泪珠去了,身上似乎一下没了脊梁,非得手扶住轿子隔板,不然竟是连坐也坐不住。
然后就在顾周氏不舍中放下轿帘——她晓得以后就难见女儿了,真的再相伴,那也该是多少年后的事儿?一时也是身上一软,亏得旁边有丫鬟婆子扶住,她还能继续唱着哭嫁词,这其中似乎她的魂儿也随着唱词走了。
鸣锣敲鼓,百子炮仗噼里啪啦。周世泽脸上全是笑意,就连眉毛也是高高扬起。手上抓着马鞭,利索上了马便往码头那边走。后头就是队伍跟随,特别是祯娘的嫁妆队伍,总共是一百二十八抬,全是红杠箱红绸花红双喜,连绵着往码头去。虽然做不到真的‘十里红妆’,但哪怕在金陵也是了不得的排场了。
还有专人一路上撒着瓜子花生红枣糖块之类,夹杂着铜钱,周围哪个小孩子不去抢?周遭的人也啧啧称奇。
“嗐!真不愧是独养女儿了,这正是把个全副家产都做了陪嫁才能有的场面!我听说人家还是紧凑着来的,不然真个按着平常装嫁妆,两百抬也打不住!”
“这有什么,应该的!毕竟人家是珍珠顾家,整个家产难道这些都没有?不过为了不显得暴发户般炫耀罢了,如今虽然没什么嫁妆抬数僭越的说法,大家还不是默默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