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杨贵妃出场,小跑步行至阶下,面向唐明皇,背对台下,后脑的后兜叠翠珠链流苏随着步态,抖出轻缓的波浪。
她一手背起,一手抬于胸前,一步一漾趱步趋近唐明皇,然后身形滑出一道弧,云步翩跹,行至戏台前,敛袖撑目亮了相,面含三分笑意,努唇酝酿着戏词。
戏台上的文武百官,宫娥太监看不到同台杨贵妃的面色,有意无意的看向阅是楼那面打探,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讶然神色中做出了判断,敬和格格的亮相,已然惊艳全场。
“恩波自喜从天降,”杨贵妃侧头看着远方,目露憧憬之意,后又收眼慢慢舞着雪白的长袖,“浴罢妆成趋彩仗。”
这时乐调欢快了起来,她漫卷衣袖,载歌载舞。身后的唐明皇静静望着她,她虽为北方人,本身却像是一支词藻清丽,情致缠绵的南曲。
杨贵妃惊鸿一面,扭完身段后携宫娥们面朝唐明皇见礼,郁兮回过身望向御座上的那个人时,一阵耳鸣突袭,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阅是楼里也起了风波,珍妃惊呼道:“老祖宗您瞧,这不是六爷么?”
太后凑了下鼻梁上的玻璃老花镜,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可不就是。”
文瑜凭空消失,唐明皇换了张脸,是他,是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见的他!怎么会是他?
郁兮委身跪下来,再蹲起半身,“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怡亲王扮演的高力士代唐明皇作答:“平身。”
她望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失了魂,“谢万岁。”
起身后她又在戏台前绕一圈,面向他时,欲近欲退,唐明皇起身从台阶上追下,她眼睛含羞,撇过头躲避他的打量,“臣妾寒门陋质充选宫廷,忽闻宠命之加诚惶诚恐。”
她念完戏词趋步到唐明皇面前,半蹲下身子,缓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澄澈,落满天际的蟾光。
他两道眉峰高扬,“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负手略略躬身,来回迈步,“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他抬手叫起她,“高力士!”
高力士敛袍,拎着拂尘走近,“有!”
“传旨排宴!”
“领旨!”
“摆宴!”
他上前来携她的手,郁兮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她深深入戏,深陷角色中,仿佛她就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
戏中的大宴过后是摆驾西宫,唐杨二人入洞房的情节,她的珠翠凤冠伴着他的红缨龙冠,一双绣金红袍缠绵交织在一起,他端握她的手在其他角色的合唱中辗转迈步:
“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凤,琼花玉树,春江月夜,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寒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
场景切换至西宫,高力士望着眼前这一对伉俪念道:“启万岁爷来此已是西宫。”
唐明皇回过脸,“高力士!”
“有!”
“回避了!”唐明皇抬臂拖长腔道。
“领旨!”高力士垂眼,躬身退下。
唐明皇牵起杨贵妃的手,拖着娇羞的她往抬戏台中央走:“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
宫娥们并排站成两列,以她们做屏障,两人脱下红袍,拨开人流再次出现时,身上已经换上了明黄的颜色,接下来是钗盒定情的桥段。
他匀气,轻轻啊了声,与她十指交错,“妃子,朕和你偕老之盟。今夕伊始。”
“陛下!”她欲语还休,抬高声调。
“朕特携金钗钿盒在此,”他边念,边从袖中取出口中的物件,“与卿定情!”
“谢陛下!”
他扶行礼的她起身,开口唱到:“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待她接下钿盒拿在手中欣喜绕步打量着,他走近,她蹲下身,容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
他唱着,笑容挑逗的招手让她上前,最后把手中的钗戴到了她的发鬓间,“这盒,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他跟她左右轮换着位置,笑着唱着:“牢扣同心结合欢。”
她温婉喊他一声陛下,“谢金钗钿盒,赐予奉君欢,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话音末尾,他左手握起她的左手,右手揽她到胸前,两人长久凝望着她手中抹那只钿盒。
戏外音的女腔唱了起来,伴随着台上唐杨二人追逐的身影,描述着眼下正在发生的故事:“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最后唐明皇和杨玉环衣袖相连走上台阶的最高处,长袖慢舞背过身,留给看客一双相依相偎的背影。
一曲过罢,畅音阁中成双入对的两人消失在戏台幕后,阅是楼里的众人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太后放下茶盅,拊掌看向皇贵妃道:“唱得真好!承周头先还跟我说乾清宫大宴结束后要回养心殿批折子,顾不上来听戏,原来是打着幌子要给咱们惊喜呢!郁兮这小丫头还真是有耐性,这半年为了排戏定是下了苦功,嗓子灵,身段儿做的也标志,哀家原不抱什么指望,孩子们爱闹就由着他们闹去,没想到这一个个儿的不是草台班子出身,唱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最后又单独拎了恭亲王和敬和格格点评:“这两个孩子珠联璧合,真真是一双璧人。哀家听过多少回《定情》,今儿晚上这出唱得最让人动心。”
话音伴着戏音刮遍宫里宫外所有女眷的耳根,诰命夫人们把太后这番话拆开笔画仔细琢磨,恭亲王府正头福晋十有八九非辽东那位敬和格格莫属了,自己家姑娘若想落个好的奔头,就要再做其他方面的打算。
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定情》这出戏是她点的,唱戏的两个角儿,没一个是她喜欢的,不过抛开自己的憎恨去品味,无可否认,确实如太后所说,这是一场超出合格的标准,堪称完美的表演。
第49章 惊吻
她下了戏台, 奋不顾身的抛下身后的一切往前走, 郁兮什么都听不到, 除了自己紧凑的呼吸,她疾步快走然后跑了起来, 长袖飘起来在后台的一众人群的缝隙中仓促经过, 珠光宝气割裂了她的目光, 眼前是隐约, 模糊的。
穿过喁喁人声, 清喉娇啭,她跌跌撞撞的掉落进室外的夜色中方喘上一口气出来, 身后一人如影随形,她扶着扮戏楼大殿前的檐柱听到他的步子逐渐歇落。
她转过身捂着脸深息,耳旁两侧的贴片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 露出鬓云香腮。眼前像罩着一方碎镜,恭亲王的影子分裂其中, 影影绰绰,恍惚中她只知道他在朝她走近。
“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躲着我?”他话里淬着冷意质问。
“我不知道,”她频频摇着头, 努力去辨清他的样子,“王爷,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逼近她,手指穿过她的风鬟雾鬓,捧起了她的脸, 他的吻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沿着她的眉心往下印在了她的唇上。
郁兮脑子里鸣声大作,她没有想到要去拒绝,于是他的迟疑和试探变得肆无忌惮,她唇上沾染上他的温度,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灼烧起来,她能听到自己脑后的珠帘流苏摩挲在檐柱上的声响。
他的吻热切,蛮横不讲理,汲取她心底最深处的寒凉,碾做六月温情的夜风拂面,虫鸣萤火渗透她的听觉视觉,她在他的索取和逼迫中渐渐有了回应。
她不再平静,他手心里掬握的那汪水月被风吹动,荡漾出波粼,在他指间颤抖,凝结成香汗淋漓。
她攥紧他腰间的玉带,他胸前的龙头绣印在她的心口,怦然的两颗心靠近,紧紧贴合在一起。她指尖在他腰身处握出一把褶皱,夜风更凉一些的时候,那微颤的十指缓缓的松懈了下来。
月光在他们的唇间磋磨,静止下来的时候在两人的鼻尖,额头点画出汗露,郁兮深深喘息着,眼池中泪波涌动,“我……”
她丹铅其面,满头的叠翠摇曳晃动,齿贝紧咬着被他侵略得一塌糊涂的红唇。
他吻意缠绵又轻轻叩在了她的额头上,“桓桓,你嫁给我,做我的福晋,将来做我的皇后。我说过,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答应我。”
扮戏楼内远远走来一人,听到门外的声音,渐渐顿下了步子,站在门槛内的暗处向外看了眼,“唐明皇”和“杨贵妃”正在斟酌感情上的重大决策。
他咽下一口月色温凉,调头转过身,白鸣忙跟上前去,小心叫了声:“王爷……”
“走吧,”怡亲王笑着提唇:“别打扰到别人的好事了。”心底释然叹一口气,有些事情迟到一步,可能就是长久的遗憾,他未来得及表明的心意当下也再无倾吐的必要了。
郁兮望着眼前这个对她来说陌生又熟悉的人,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是矛盾的,她不知道恭亲王福晋和皇后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跟他谈感情,除了情爱,责任也占据着很大的成分。
怀疑,犹豫之后,她舌尖上含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偏重这个答案,也做好了要告诉他的准备。
她朱唇微抿,他明白她是在酝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她的答案,夜风却把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送进。
来人是太极殿的一名太监,踉跄跪倒在恭亲王面前,磕头如捣蒜,“回……回六爷,万……万岁爷他醒了!”
晴朗夜空中炸响一声雷,郁兮忘记了要说的话,她惶然地抬起头,恭亲王微喟,眼神中有歉意和不忍,“桓桓,这次你可以选择拒绝。”
她垂眼,忽地笑了下,摇了摇头,转过身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入宫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郁兮戏鞋鞋头的流苏骨朵在脚下波澜起伏,她回首看过来,脸颊两侧的珠帘碰撞出脆响,眸光潋滟,前往太极殿有成千上万步要走,却只凝缩在了这一瞬。
畅音阁的乐弦被中途掐断了嗓子,皇帝苏醒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因为本身都在大寿宴会上,各方的人马汇聚宫中,紧张的等待着事情的后续发展。
太后在众人簇拥下匆忙赶到太极殿,经过正堂的时候看到了隔断前立着的郁兮,擦肩而过也顾不上交待什么话,只拍拍她的胳膊表示安慰和鼓励。
进了门太后并没有直接去视看皇帝,而是把御医们叫到跟前学询问:“依诸位看,皇帝这次转醒后的状况如何?”
紧迫关头,时间万分宝贵,太医院也不再遮遮掩掩,“回太后娘娘……”主治医士张敬海免冠扣个头,声音里打着颤,“……回太后娘娘,此番龙体为“回光返照”之势,请太后娘娘圣裁!提前做准备吧!”
纵然心里有所防备,听到这如当头棒喝的话,太后步态中仍起了颠簸,钱川忙扶稳她,脸上挂着泪,“老祖宗,圣躬如此,眼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奴才去扶您坐下吧!”
“你们放心,哀家知道。”太后稳下一口气,咬牙道:“走吧,扶我去见皇帝!”
殿中人影幢幢,御塌前跪伏着一群人,恭亲王,怡亲王,五公主在前,而后是后宫嫔妃,最后是朝中几位权重望崇的王公大臣。人人哀默,一张张面孔上都是六神无主的神色,见太后的身影出现,仿佛才找到了神魂。
太后在病榻前坐下身,握住了皇帝的手,压下嗓子里的颤音,眼睛里充斥的泪水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皇帝,他们说你醒了,哀家瞧你来了!你睁眼,跟额娘说两句话吧……”
病榻上的皇帝咳嗽的力气几乎都不剩下多少,一口气憋得面色涨紫,御前太监李孟约要上前伺候却是被太后制止了,叫了皇贵妃上前为皇帝抚胸顺气。
一番侍弄,皇帝终于抬起了那双沉重的眼皮,眯着眼睛看到了太后,低微叹了口气,“额娘来瞧儿臣了,儿臣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吧。”
博尔济吉特氏泣不成声,障面掩口道:“万岁爷寿与天齐,怎的也说胡话了……”
“皇帝!”太后含着泪安慰他,“今儿是你五十大寿,你瞧,大家伙都入宫给你庆寿来了!”
皇帝偏头往病榻下含糊看了一下,闭上眼低哑叹了口气,“瑞勋啊,”他叫博尔济吉特氏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瑞允,”皇帝神思中断之际舌头周转不灵,但明显听得出是在跟她说话,“你从前就是个二愣子,甭管心里想什么都好作在脸上,如今啊……如今也学会睁着眼说瞎话了,你怎么把指甲给绞了?可惜了……可惜了……她们都没你那手指甲生的漂亮,朕登基那年,手忙脚乱什么事都办不好,那场天花朕也没办法,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大阿哥……”
“万岁爷……”博尔济吉特氏心中大恸,原来皇帝是在意她的,她跪下身泪如雨下,“您养好身体,奴才……奴才重新留指甲给您瞧……”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皇帝气息奄奄的低语着,“皇帝,”太后害怕他一口气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泪眼婆娑地唤着他道:“你别怕,有哀家在,你想想还有什么要紧话想说的么,哀家回头让他们照你的意思去办。”
遗言就含在口中,皇帝不住的喘息着,“羿亭,羿亭啊……”
郁兮透过雕花的落地罩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皇帝喊淳懿贵妃的名字时,太后回头向她看了过来,点点头让她进门。
因为时间仓促,戏服什么的都来不及更换,她和恭亲王囫囵洗了把脸就前来侍疾,她踩着地砖上昏黄的灯光走近,病榻上的一国之君身躯单薄虚弱,显然是再也难以承担起八方九土的重量了,浓烈的药味也遮盖不住那副骨子里腐朽的气息。
太后牵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慢慢安抚下她双手发颤的寒意,“皇帝,你睁开眼瞧瞧,这是谁?”
皇帝半阖的眼睛毫无光彩,视线在郁兮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反应,疲倦的看着太后道:“额娘,羿亭呢,您……您去把羿亭找来,朕方才还看见他了。”
太后万分诧异,皇帝口口声声叫着淳懿贵妃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在眼前了,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郁兮望着皇帝曲折迷离的眼神,猛的一下抖了个冷颤,她咽下心口的惊惧看向一侧,“六爷,”她轻声呼唤恭亲王,“万岁爷应该是在找您。”
他对上她的目光,倏然间心领神会,迅速起身整理衣袍走到病榻前躬身,“皇阿玛,御廷在!”
皇帝这才放心喘了口气,“这几日朕做梦总梦见你,朕大限将至,不成事了………你……你要替朕照顾好你皇祖母,照顾好你的兄弟姊妹……大邧……朕就把大邧的江山交给你了……”
经郁兮这一提醒,结合皇帝当下的话语判断,殿中所有人的心神豁然贯通,恭亲王的字是“御廷”,淳懿贵妃的名字是“羿亭”,皇帝病重后口齿不清,把两人的名字叫得极其相近,以至于让听到的人会错了意,完全混淆了皇帝的心思。
原来让皇帝日夜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是恭亲王这个儿子还有大邧的江山!
第50章 丹旌
当下所有人也顾不上回顾和追究这桩差错, 恭亲王跪身领命, 言辞凿凿的道:“皇阿玛放心, 儿臣一定妥善照管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