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大邧江山的托付,恭亲王没有承命, 这样的话未说出口, 病榻上的龙体仿佛就有回春的希望。
皇帝像是参透了他的意思, 艰难换口气笑喘一声, 张目看他缨冠戏服的一身行头, 又把视线调转到郁兮身上,面有疑惑, “御廷啊,你娶福晋了?”
大概是两人龙飞凤舞的一双戏服让皇帝生了误会,恭亲王的余光里, 她玉雕似的十指紧扣,皇帝弥留之际垂询, 他不忍拂逆阿玛的心意,顺着这样的话头说,便是强迫她给出一个答案。
太后意味深长的看恭亲王一眼, 开口替他作答,终究还是没让他做这个恶人, 勉强提笑道:“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一双眼睛洞鉴天下。”说着把郁兮拉到跟前来,“这位是辽东王府家的格格,承周年里新进门的福晋, 你瞧着好不好?”
皇帝剧烈咳嗽了一阵,痰气在胸腔中回响阵阵,“朕……朕就知道柳襄那个老杀才反不了!柳……柳家不是没那个胆子,是没那条心……先成家后立业,终身大事安排下,朕就放心了……”说着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一把攥紧了恭亲王的,“谨记,帝后要同心同德!”
嘱咐完家务,皇帝又宣御前众臣至他的病榻前,见下面一排帽顶子下苍老的神色惊怔,不禁笑咳,“朕真的是不甘心,竟活不不过你们几个,你们是朕的亲近臣子,话自不必多说了……”
什么话?自然是辅保恭亲王开辟下一代万里江山的叮嘱,众人伏身扣头,“万岁统御九州四境,事关江山社稷,臣等恭领圣训!”
“好!朕安心了……”皇帝满脸倦容,在山呼海啸一般的余声中缓缓阖上了眼。
死亡降临时悄无声息,甚至让人难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御前太监李孟约从太医手中接过一根安息香,放在皇帝鼻前试探呼吸。
龙体失去了鼻息,那支香散发出一道笔直上升的烟,太后紧握的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永远的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李孟约跪身,以头抢地,一声长长的哀告响彻云霄,“万岁爷驾崩了!”
这声长呼撕裂开所有人蓄势已久的悲痛,众人举哀,一片悲声悲色,哭声蔓延出太极殿,传出宫门朝房,传遍整个大邧天下。
郁兮双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茫然和震骇夺走了她的听觉,眼前是无声的画面,太后抚着皇帝的脸涕泗横流,塌下众人饮泣,她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闻听到自己在死寂中隆隆喘出的一口气。
地砖上映照出内宫衙门太监们来来往往频繁走动的影子,头上的凤冠箍得她如窒息一般。良久,仿佛溺于水下的人终于破出水面重获生息,郁兮心口里颤抖着又顶出一口气,才彻底清醒过来。
龙驭宾天后,奉安龙体的仪式繁重,一项也不敢延误,皇家人矜持,大哭举哀后,来不及再容大悲大痛浮于表面,至多是眉眼间衔哀致诚的神韵。
太极殿的廊间下守着内宫各衙门的官员太监,当先被传入殿的是钦天监的官员,太后不间断的用帕子擦着眼泪道:“天气炎热,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入殓的时间你们要仔细斟酌。”
入殓分为大殓小殓,小殓指的是为龙体更换殓服。大殓则是指安奉龙体入棺。
顺着太后话语中的指示,钦天监的官员们当下就推测出了适宜皇帝入殓的时刻,小殓为次日卯时三刻,大殓为次日巳时一刻。
太后看了眼殿里的座钟,眼下正是早子时,新旧一天,也是新旧一朝的交替时刻,这般想着便又落下泪来,“挑在这天来,挑在这天走,诞辰和冥寿是一日,皇帝啊,你可真让我们省心。”收了帕子看向钦天监的官员们:“就这样定吧。”
钦天监的人退下,敬事房总管马乾坤携领部下进殿,把手中一张名册替给太后道:“回太后娘娘,这是“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册,请您参详!”
皇帝病重后,宫里上下都已经在为天子的丧仪做准备,太后打开这张她之前已经确认过无数遍的名单,开头是礼亲王,恭亲王,怡亲王的名字,紧跟着是宗室里的几个亲郡王贝勒,最后是朝中几个大学士,尚书侍郎。
看完后太后把名单传给恭亲王,吩咐马乾坤道:“你们敬事房传各处摘缨子吧。”
逢遇国丧,在朝行走的官员,内宫服侍的太监一律要把官帽上的红缨子摘掉更换孝服。马乾坤打个千儿应是,“回太后娘娘,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太后点头默许,在钱川的掺扶下起身,“走吧,上外头去,让皇帝在此好好安息。马乾坤,开始发放孝服吧!”
马乾坤应嗻,抬腿退出殿外。众人随太后辗转到正堂,仍然能透过隔断听到和看到内殿里的情形。平日里照管皇帝梳洗的太监们正在为皇帝修理遗容。
等漱口,洗脸,梳头这一套规矩下来,马乾坤带进门回话道:“回太后娘娘,丧服都准备好了。”紧跟着太后下了令,亲贵大臣们在西配殿,后宫女眷们在后殿各自换上孝服,再次聚首时皆是一身缟素。
众人在默然悲痛的氛围中相守,太后抿茶纾解着心中的悲伤,目光威严在殿内的王公大臣们脸上巡视一周,“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本朝的家法制度,皇帝宾天,储君自当柩前即位,皇帝生前没有留下遗诏,却是亲口命恭亲王接掌大位,倘若在场诸位没有异议,等小殓过后便举行这场仪式吧!”
太后的话义正言辞,是要安排恭亲王继承皇权,尽快接领皇位。大臣们甩袖,洁白的帽顶子俯卧下来,“臣等恭领太后娘娘懿旨!”
话音甫落,钱川看了眼座钟,近前提个醒道:“回老祖宗,小殓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按照皇室小殓的规矩,为大行皇帝更换殓服,需要事先有一个人替代皇帝更衣,一件一件把殓服穿好,再一起脱下来穿到龙体身上,这个角色一般由嗣君充任。
小殓开始后,恭亲王立在御塌前张开双臂,由敬事房太监们伺候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龙袍为他更衣,里里外外陆续裹上纱织的单袍,缎织的棉袍,一共十三件龙袍,然后再完整的脱下来更换到皇帝身上,再用五色陀罗经被把皇帝的遗体盖严密。
借用这个时机恭亲王也脱了下戏服的装扮,换上了正常的袍服。小殓结束后,怡亲王携内务府御膳房的司员摆了“几筵”,上供大行皇帝平日里常用的一盏酒杯,恭亲王敛衽,庄重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酒杯被御前太监李孟约捧到殿外,跪地倾洒。
奉安典礼已毕,遵照灵前继位的仪制,太极殿的明间里设下了宝座。太后以及后宫有辈分的女眷随恭亲王在龙椅上升座,其他在场的人员各按身份品级站列。
从皇帝驾崩的那刻起随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按照提前所部署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太监们鸣鞭净场,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
在响乐中,郁兮随着人潮跪拜,再次起身时龙椅上的那个人由病榻上面覆白绫的绥安帝换成了恭亲王。她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只是她从未料到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那些意外和转折。
抬头望天,天边挂着半边透明的银盘,盛大的屋檐后一缕曙光乍现,迤逦铺陈开来。
从这一刻起,她便不能像之前那样称呼他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阖宫上下都在忙于绥安帝的丧仪,大殓时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停灵于乾清宫。新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郁兮也随着后宫女眷们轮流在灵前吊唁守灵。
棺柩在乾清宫停放二十七天,移到殡宫暂放后,最后入梓宫安葬于皇陵。封墓后,绥安帝成了一张受香火供奉的神牌,被安放在紫禁城东侧的太庙中。
郁兮是第一次目睹和经历死亡,这场仪式留给她的印象是棺柩四周的绣龙帷帐,棺柩前织金九龙绮的丹旌,寺,观中厚重绵长的鸣钟,送葬队伍中大批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穿法衣,手执法器,沿途不断的吹奏,诵经。
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切似乎又有些仓促。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一场隆重的仪式中做了终结。
尘埃落定后,七月的盛夏来临,一个月的时长仿佛隔了三秋,郁兮时常在虫鸣蛙叫的夜晚趴在廊檐下的栏凳上发呆,偶尔有巡夜的太监们从宫门前经过,手里的一连串白纱灯还在祭奠着一个月前的哀事。
她耐心等待着宫里的召见,也许是宁寿宫的,也许是养心殿的,她需要一个解释。她需要有个人来告诉她,她的命运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
第51章 孤掌
国丧期间, 新帝尊奉皇贵妃为皇太后, 博尔济吉特氏手持太后册印如愿移居慈宁宫。新帝不能与先帝旧妃同居东西六宫。那些被尊奉为太妃的先帝嫔妃们也先后搬离旧所, 移居寿康宫,寿安宫, 英华殿这三宫三所。
五公主也出宫搬进了自己在宫外的公主府, 一个重大变故, 推动了许多人和事的变迁, 偌大的后宫, 只剩下了郁兮一个人。
陪伴她的唯有素烛萤然,四围静的离奇, 静的沉闷。
郁兮像往常一样在闲下来的时候前往摘藻堂看书,在那里有书香陪伴,她不会觉得孤独。甚至直接从御膳房把午膳传到这这里来, 从早晨一直呆到傍晚。
八月里的某天,接近傍晚出殿的时候, 夕阳沉沦,云丝逶迤,铺天盖地的红染遍尘世间。经过万春亭的时候, 有一人霞姿月韵,在亭前静候她的到来。
郁兮走近在阶前蹲下身, 有三个字在舌尖仔细酝酿一遍,反复确认后方开口道:“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
他一身龙袍明艳,颀长的身形映做影子蔓延到她脚边, 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一副相邀的姿态。
郁兮仰面,这段时间她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大行皇帝灵前无力翻飞的白幡和纸钱,他回到她的视线里,为她的眼前重新注入了色彩。
站在她面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霞裙月帔,把手递给了他,他提她上阶,拉她到身边来,“有日子没见,朕很想你。”
郁兮委屈抬眼:“两个月了,如果万岁爷想跟我谈话总能找到机会的对么?为何这么长时间万岁爷都不搭理我?”
这一声接一声甜嗓描摹的“万岁爷”戳得他心尖打颤,皇帝眯眼,目光又开始在她的脸庞上磨刀霍霍了,“朕问出去的如同话泼出的水,怎会反悔?朕这段时间是忙的,无瑕顾忌国丧以外的事情,早晚朕见到你还是要接上之前的话头跟你理论的。朕这不就找你来了么?”
面前一双桃花眼执拗的盯着他,皇帝略微尴尬的咳了声,清了清嗓子问,“桓桓,朕接着那天晚上的话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朕?”
郁兮的嘴几乎要撅到天上去了,眼睛里有泪光,“你一口一个朕的,生怕我不知道你是皇帝么?你在我面前抖什么官架呢?我现在拒绝你还有用么?现如今东西六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大晚上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
见她带着怒气撒娇,皇帝有些无措的拉起她的手,“朕一直没敢找你是怕你生我的气,说到底是老主子擅自帮你做出的决定,朕不确定那是你的答案。对不起桓桓,让你受委屈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有很多天的夤夜之时,承乾殿门前都会出现他徘徊的身影,探出的步子最终都终止于“冒昧唐突”的顾虑重重前。
郁兮摇头,把手心拓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微微扬首把一枚吻填进了他的美人槽里,像一双蝶翅轻轻掠过的痕迹。
她如何不知道他忙?不像其他家眷按照特定的时辰守灵祭奠,国君驾崩,身为嗣君的他除了以“孝子”的身份陪灵,还要按照规矩“席地寝苫”,移居太极殿“倚庐”,金匮停放于乾清宫也要时刻守护在大行皇帝灵前,直到入陵园下葬后,先帝牌位入家庙,由特遣官员接替守陵的差事后,国丧期间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她完全能理解他,她发脾气,大概是因为对待两人之间的感情,她的内心变得更为主动了。
这应该是回应他的肯定答案,他深嗅她空隙中散发出的温香,把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跟之前不一样了,笑面示人,目光里也会不自觉透着一股压迫。
郁兮贪恋他身上权力和荣耀交织的气息,十指茏葱攥紧了他腰间那条明黄金丝卧龙带,满眼绚烂缛丽,“万岁爷,”她压着呼吸,轻声问:“您会对我好的,对么?”
他的吻往下擦过她的眼尾,“你相信朕。”她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看他的眼神多了分浓度,亲近他的姿态里多了分依赖。
绥安帝的逝世冲淡了所有人眼中的生涩,她酒窝里的笑意荡漾,却只零星溢出几朵浪花,无意中就收殓起了稚嫩,平添了成熟的韵致。
透过那排浓密的睫毛可以瞥见她额下两牙清泉,之前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的,他还是等到她长高了一些。他垂眼低语着道:“做朕的皇后,朕想听你亲口答应。”
郁兮羞涩点头,轻轻嗯了声。像那日在履和门一样,这次他拉她在万春亭的阶前并肩坐下身,抬起头望出天外,能看到坤宁宫层叠的一双檐角,鳞瓦舒展羽毛,展翅欲飞。
皇帝的身份背负了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分量,之前不管走到哪里,有周驿一人跟随就足以支撑场面,现在一挪腿摆驾,身后就是一行卤簿仪仗。
执掌卤薄的太监们在降雪轩的侧殿外等候,远远望见皇帝往地上坐,慌忙搬着金交椅,金杌子朝他们面前赶,结果皇帝抬手打了个手势又把他们赶回到了墙根底下的阴凉处。
这位大邧的新帝在台阶上舒开腿,举起手掌透过五指的间隙去看天际余晖,慨叹道:“桓桓,这应该是朕最后一次可以光腚坐在地上陪你看落日了。”
郁兮懂得他话中的意思,在膝头上撑起下巴远望天边,“登基大典,万岁爷准备好了么?”
按照大邧宗室的成例,大行皇帝国丧至少一个月后新帝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经过钦天监的推算,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在这一天召告天下,宣布新帝即位。自此以后,他便要完全服从于合乎皇帝的礼仪规范了。
他难得迟疑,提唇打了个嗤,“说实话有些发怵,其实朕并不真正明白该如何当好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可笑?”
郁兮回头望向了他的侧影,这样一个从来都是踌躇满志的人竟然也有茫然的时候,她摇头,“先帝万岁爷临终前不也说么,他老人家刚即位那年也是手忙脚乱的阵势,我相信万岁爷,你能做到的。”
他沉默,然后道:“桓桓,谢谢你。”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抚摸她手心上的掌纹,“朕在这宫里,从来都是孤掌难鸣,有你在,咱们就是龙吟凤哕,朕觉得安心许多。”
一直以来皇帝都认为自己无所畏惧,直到至亲离开,经过悲伤的打击真正肩负起压力时,方才品味出身为一国之君的艰难,同时也对皇位心生出无限的敬畏。
因为敬畏,所以才会彷徨和质疑,以前他只能自己消化各方面消极的情绪,现在他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在她那里能够寻求到积极的回应。
一个人的出现,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她脸靠过来,坠入他龙袍上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中,“有我在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经过死亡的洗礼,黄昏的颜色看久了有些血腥,他偏首吻她额头,“是朕对不住你。”
何错之有?他指得应该是两人结识的开端,绥安帝临终前从未提起过淳懿贵妃,她的出现也唤不醒先帝的任何回忆,他北上徐徐图之的那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是拜阴差阳错所赐,他们的故事有个戏谑的开头。
她轻轻叹息,“也许先帝万岁爷对淳懿贵妃的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深厚。”
“应该是,”他没有否认,“兴许是外人曲解过头了,包括朕也在内。”
听上去格外讽刺,郁兮停靠在他的肩头上沉默了下来,皇帝望向她,他的目光为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朱红,“桓桓,你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和朕之间。”
“万岁爷,”她浅声的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洋洋洒洒的道:“接下来朕会娶你做朕的皇后,更换货币元宝的图样,朕会大赦天下,在圆明园种一片稻田,朕会发展海运,惩恶除奸带你下江南……”
最后她问:“万岁爷,当皇帝是什么滋味?”
“想听实话么?”
“嗯。”
“眼下是火烧屁股的滋味。”
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了万里江山,夏天的最后一丝余热也被地砖尽数吸收,他们身下是灼热滚烫的土地,她扬声笑了起来,笑声穿过那层层的朱阙楼阁。
最后送她回承乾宫,站在黄昏的余热中目送她离开,皇帝瞥一眼挣扎在天际的那抹狰狞艳色,像宫中这一个月以来的光景一样,杂乱无章,凄凉哀痛。再次收回眼时,面前那条路疑团渐消,分外明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写男主内心的矛盾,我相信他对执掌天下是有片刻矛盾的。孤独的人,现在不那么孤独了。对话比简单,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接下来就是双方家长会晤,登基大典,至于守孝期间,两人相处问题,不影响亲亲抱抱那啥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