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点点头,道:“哪个是最心腹的,叫出来回话。”
吴嬷嬷瞅了一眼,从当中揪出一个仆妇来搡到前面,道:“就是这个,姓黄,素日柳姨娘的事情都是她去跑腿。”
顾老夫人道:“说吧,从头开始说,二姑娘是何时瞧上张家公子的,又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搭上话,平日里递东西传话的都是谁?一一说来。”
第3章
黄婆子已经挨了顿打,手脚被扭着捆在身后,她自知逃不过,便一五一十的都倒了出来。
张家和顾家因都有爵位,地位相当,素日里就多有往来,但大多是夫人们见面,带出来见客的也是嫡出子女,除非大宴宾客,庶女是轻易见不着的。
只是次数多了,底下人闲话聊起来,便叫柳姨娘母女知道了张家这么个显赫门庭,还知道了张家二公子张钰正和顾清芜议亲,他年岁和顾清芷也相当,样貌出众,前途大好。
柳姨娘母女动了心思,苦于平日里并无机会,只得暗暗留意着。
等张家和顾家的亲事定下了,遇到年节张钰便依着礼节常来顾府探望,又或是长辈吩咐,送点礼物过来。母女二人终于找到了机会。
顾清芷比顾清芜只小了四个月,这柳姨娘是李氏有孕时,顾老夫人派去伺候顾侯的。她能被选中,全靠着老实二字。哪知老实人更让人防不胜防,她偷偷到了避子汤药,晚李氏四个月有了身孕。
李氏有孕,自然不能对她喊打喊杀,只得咬牙认了,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后来的十几年里,柳姨娘又恢复了老实模样,只靠着一个女儿傍身,在府里悄无声息的过活。时日久了,顾侯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从没去过她的屋子,而李氏更可说是半点不曾防备她。
她苦哈哈的熬着日子,等顾清芷略大些,她把攒下的钱,全部拿来四处收买人心,打探消息,为的就是顾清芷的婚事。
她不想自己女儿做妾,也不想她嫁给一个普通人家。
顾侯府里哪怕扫地的下人,那段时间都曾给柳姨娘通风报信过,这些不起眼的人,给顾清芷和张钰创造了不少机会偶遇。
一来二去,张钰果然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妩媚,看似毫无城府的庶女。
甚至在柳姨娘的安排下,两人连孩子都弄出来了。
柳姨娘又咬牙忍过头三个月,等顾清芷的胎坐稳了,才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当了,把银子分给了愿意替她说话的府里下人,选中全福夫人来府这日,把事情闹开。
第一,今日有外客在,加上帮忙闹事的众仆人,和接信儿赶来的张钰,顾侯府不可能再悄无声息的了结她们母女;
第二,是张夫人,她们以为她好说话,看在她珠胎暗结的女儿份上,张夫人肯定会提出做妾的解决办法——虽然她没料到张夫人想把一切脏水都泼在顾家身上。
而第三点她算计的是顾老夫人和顾侯,顾老夫人最重侯府,而顾侯的性子刚硬果断,他不可能允许侯府的姑娘做妾,也不可能再把清芜嫁过去。张钰和她女儿一起哭诉一番真情实意,让张钰提出娶庶妹的要求来,妹替姐嫁,顾老夫人肯定会压着李氏同意,以全了两府颜面。
这就是柳姨娘的全副谋算了。
众人听完,一时都沉默下来。唯有张夫人冷笑连连,对着自己儿子道:“你这个愚蠢的东西,让个无知妇人算计一通,如今你还有脸陪着这个贱人的女儿哭?”
她精心教养长大的小儿子,人品外貌样样拔尖,前途也是正好,如今被人算计至此,和一个庶女弄出个孩子,即便不娶她,日后也没有好人家肯把女儿嫁过来了,还有前程,若是一个不小心,这事儿捅到了上边,他的前程也会被影响。
她恨极了,但是如今妹替姐嫁,是唯一保全两方的办法。
张钰此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瞅了一眼上首处立着的顾清芜。顾清芜是比顾清芷美丽的,光是立在那里,就仿佛一棵修竹一般,清丽俊逸。母亲问他愿不愿意和顾府结亲的时候,他也是爽快点头。
那时候他也觉得人生遂意,十分快活。
但是很快的,他发现顾清芜太严肃古板了,每次见面都是丫鬟婆子一大堆人跟着,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面相觑,根本说不了两句话。
有时候他瞅着空子,想跟她说两句体己话,她也是一脸严肃的止住他,说:“二公子,这般不合规矩。”
几次下来,他期待的心情每每落空,再上门做客见她的面,就变成了煎熬。
而顾清芷,第一次见她,她正在顾府的园子里放风筝,描金绘彩的一只大蝴蝶,做的漂亮极了,可就是飞不起来。
张钰路过,听见她曼妙的笑声,看着她生气勃勃的样子,他不由停住脚步,然后还去和她搭了话。
顾清芷的脸蛋粉扑扑的,鼻尖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笑着跟他说:“这蝴蝶是我自己做的,好看吗?可是怎么也飞不起来。”
张钰笑了,从她手里接过风筝,看了看,说:“这翅膀做的太大,头太轻,所以飞不起来。”
顾清芷歪着脑袋,眼神里带着点迷惑一样问他:“你不是国公府的公子吗?怎么还懂得做风筝呢?莫不是骗我的吧。”
晚上回去,他就按着记忆里的样子,亲手给她扎了一只蝴蝶风筝,又悄悄托人带进顾府送给了她。
那时候他是根本没有想过,即便自己身边的人不规劝,顾府的下人也能那么顺利的就帮他们传递东西。
柳姨娘瞅见张钰神色不对,赶忙道:“都是我,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贪慕富贵,为了攀附国公府才做下这些事情,清芷她毫不知情!她就是被我这么个娘给害了!”
张钰缓过神来,看了看萎顿在地的顾清芷,那个脸孔上闪着微光的姑娘,如今面色蜡黄,似乎老了十来岁一样,他轻声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顾清芷愣住了,她抬起头望向张钰。原本她和柳姨娘的算计中,只要国公府认下她这个媳妇,那么顾府也不会再对柳姨娘如何了,毕竟她是自己亲生母亲,也算得上是姻亲。
可如今,如果承认都是柳姨娘的谋划,那么顾府要怎么处置一个犯错的姨娘,张家恐怕都不会过问。
而如果不承认,那么她好容易算计来的这段姻缘中唯一倚重的,张钰的情意,恐怕要就要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顾清芷不过十五岁,她没有柳姨娘那隐忍数十年的心机,她的脸色一下煞白,看着张钰嘴唇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姨娘急了,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哭道:“你这个傻孩子,还护着我干什么?快跟张公子说,说都是姨娘的主意,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快说呀!”
顾清芷眼泪迷蒙,她转过脸朝着一地狼藉寻摸着,那些混乱中被踩得稀烂的,都是两人素日传递的书信物件。她在其中找出了那只已经被压坏的风筝,破败不堪,一如他们二人此时。
她把风筝递到张钰眼前,声音飘忽如同呓语:“钰哥哥,你还记得它吗?你说过要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的,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的。”
张钰闭了闭眼,不再追问,片刻,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道:“我没忘。”
这片刻于顾清芷是极其漫长的,得了这三个字,她的一口气就沉了下去,人也软软的晕到了。
这次是真的晕了,柳姨娘大惊之下,抱着她哭号起来,张钰没去看她两人,站起身,直视着堂上的顾侯,道:“顾侯爷,这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祸,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还请顾侯爷先让人带清芷下去照看,她怀了我的骨肉,我……”
张钰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张夫人,自己的母亲颓然的叹了口气,挥挥手。
张钰回头沉声道:“我要娶她。”
顾侯冷哼一声,道:“你也算是有担当。”他对着嬷嬷们一点头,几人便抬了顾清芷和柳姨娘下去了。
张夫人那边也不再废话,站起身,掏出袖子里顾清芜的庚帖以及婚书,让自己的嬷嬷送还给李氏,道:“贵府二姑娘的庚帖今日怕也拿不着了,等几日送到我府上就是。若是顾侯爷没别的意见,婚礼还是下个月,换成二姑娘就是了。再快,也来不及了。”
顾清芷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再早,也掩盖不住此事。
李氏道:“我会让人把庚帖送去。”
张夫人没别的可说,点点头应下了,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口,看张钰还立在那里不动,喊他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张钰此时正看着堂上的顾清芜,半晌才道:“对不起。”说罢,他转身越过他娘,匆匆去了。
王夫人坐的腿都僵了,此时终于瞅着空子站起身来,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李氏回过神,才想起她这么个人来,这半日功夫,连水都没给人家上,于是谦然道:“劳累了,今日还要多谢你。”
王夫人摆了摆手。
只是今日哪曾想到,留下王夫人都在人家算计之中。
李氏连连苦笑,吩咐下人道:“好生送卫夫人出去。”
王氏一走,顾侯让堂上的下人退了下去,只剩下了顾家人。
顾老夫人疲惫不堪,不过强撑着一口气,跟众人道:“如今这个局面,虽然不好,但是家里颜面到底保住了几分,二房,三房还有外边亲戚日后问起,只说清芜病了,需要养个一段时间,张家那边着急,才改了二姑娘。如此虽然不合情理,也含混过去便是了。”
顾侯等人点头应了。
老夫人继续道:“府里也需要整顿一番了,这件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谋划了恐有半年,咱们都是睁眼的瞎子,半点不曾察觉。”
李氏忙躬身请罪:“都是媳妇的错,媳妇明日就开始清理府里人事。”
顾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她是有心算计无心,再者家贼难防,你一个当家夫人,哪可能天天盯着几个妾室的事情。”她转头看向顾清芜,道:“清芜丫头,这事儿这样了结,你可怪你祖母和父亲?”
顾清芜似才回过神一般,转头有几分迷茫的看向老夫人,她在琢磨张钰的那句对不起,看他的神色,她有几分不确定,张钰是不是真的只是被算计,他的心里还是……
可是这点想头,当着众人,她绝不能宣之于口,甚至她还必须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情情爱爱的事情,顾清芷可以宣之于口,顾清芜却不能。像顾清芷和张钰刚才那样,她从没看过,也根本不能理解。只是她心里还是疼痛仿佛棉絮一般塞住了她的心口,喉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一样:“不,我不怪祖母,也不怪父亲,顾侯府的颜面保住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4章
大致议定,顾侯又匆匆去了前院。李氏虽有心多安慰女儿一下,可是拿人审问的婆子来回不停,她这个掌家夫人也只能赶去审讯那些闹事的下人。
闹闹哄哄一整天,顾清芜和顾澈陪着老夫人略微用了点晚膳,老夫人便躺下歇息,她年纪大了,早就撑不住了,若不是顾澈和顾清芜哄着,连饭也不想吃了。
服侍完祖母,顾清芜由晓月扶着,慢慢走回了明月阁,而顾澈落后两步跟了过去。
明月阁里掌了灯,一进屋,就见大红的嫁衣还随意的被扔在桌子上,在烛光下鲜红刺目,顾清芜一眼瞧见,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顾澈赶忙上前一步,将嫁衣团巴团巴,塞给跟进屋子的丫鬟,让她丢的远远的。
晓月则扶着顾清芜在桌边坐下,知道兄妹二人有话要说,给他们上了茶后退了下去。
屋子内一时静了下来。
自打出了内院在外求学,顾澈便少有机会和这唯一的胞妹坐下说话。虽然兄妹情分在那里,但到底比幼时多了几分生疏。
顾清芜知道自己哥哥是想来安慰她,但是她此刻心里盘旋不去的那个疑问,却没办法向他诉说,甚至没办法对任何人提及。
“不然,我找人狠狠揍他一顿,给妹妹出气!”顾澈放下茶杯,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顾清芜摇了摇头,道:“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了。再说家里已经决定的事情,打他又有什么用呢?”
顾澈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子哐啷一声,道:“训斥就训斥,顶多是上顿家法,跪跪祠堂罢了。不出了这口气,实在憋屈得慌。如今贱人们都如了愿,后果却让你来承担,我若连替你出气都不敢,还当什么兄长?”
他站起身来,又道:“得了,你也别管这么多了,祖母说让你装病,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闭门谢客,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说完,也不等顾清芜回话,转身就走。
顾清芜这一天实在心力交瘁,哪有力气去追他,唤了晓月进来,让她跟外面顾澈的小厮说好,这几日务必把人看紧了。只是晓月这会儿也出不去内院,便先伺候顾清芜更衣洗漱。
顾清芜没能睡着,她躺在床上左右翻腾,眼前不断浮现出白日里的情形。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勉强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不失态,就已经不错了。天知道她今天多想冲到柳姨娘和顾清芷面前去,抽她们十几个大耳刮子泄愤。
可是她是李氏教养长大的,这种事情,她实在做不出来。
今天看着顾清芷柔弱的倒在张钰怀里,喊他钰哥哥的时候,明明有资格这么叫他的只有自己才对,可是扪心自问,即便成了亲,她可能也喊不出来。
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她肯和顾清芷一样,像她那样说话,那样笑,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这一天的冲击太大,顾清芜的世界一下子涌入了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甚至明早起来,又该如何面对被退婚的局面?
从前听长辈们说起的被退了婚的女子,这一辈子就毁了,可是她的一生才刚开始,根本没有想过那些悲惨的故事能和自己扯上关系,怎么样叫做被毁掉?她睁着眼胡思乱想了半宿,东边的窗纸亮起来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