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昱威严而不失亲和地笑着,对知县道:“对了,在前往晋县路上时,偶遇一位女子。这女子名叫许穗儿,自称是县丞的外甥女。我担心她一女子在外孤苦,就带上了。县丞是你的属下,方便的话,你就将许穗儿带去给县丞。”
知县吴学元怔了怔,面色有些古怪,暗暗拿眼睛去看崔家人。
崔泰与崔阳泽对视一眼,终究起身说道:“侯爷,您有所不知,这县丞私吞茶税,作假账,已畏罪潜逃。前些时日,官府派人捉拿时,他慌不择路地跌落,已经死了。”
明长昱静了静,半信半疑的模样:“是吗?如此之巧,看来我需深查这位县丞。”
知县凛然道:“下官定当竭诚为侯爷效力。”说着,他便有关县丞案件的细节一一道来,还吩咐人去取卷宗。
这些细节和卷宗如何明长昱并不关心。若是这些人有意隐瞒,就算拿了卷宗来也不一定是真的。明长昱面色悲悯,蹙眉道:“若这县丞真有茶税之案有关,倒也辛苦你了。不过那许穗儿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因无依无靠才来找亲人的。眼下该如何安顿才好?”
知县吴学元也是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而后沉声叹道:“下官与县丞……也算是有些交情,倒是可以暂且照顾他的亲人。正好下官的妻子缺一个贴心的人,就将许姑娘暂且安置在我家中,等这一番事情结束后,再看她如何打算。若她愿意,我让夫人留意着,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明长昱面色一展,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这一行都是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多有不便。如此就将她暂且托付给你。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若当真为她寻了好亲事,我也会为她出一份嫁妆的。”
知县吴学元连连点头,少不得又是一顿奉承。
初来晋州,还是以休息整顿为主。明长昱也没有立刻谈及茶税之案,崔家人和知县似乎都暗中松了一口气。明长昱推脱舟车劳顿,将来探访的人都推辞了,顺道让人将崔家人和知县送走。
驿站整顿完毕后,明长昱与君瑶总算能安静地在一处说说话。君瑶总算见到了崔家人,也需要进一步了解。
“崔家家主崔阳泽虽上了年纪,但崔家大部分事宜都得经他同意。他也算得上是一方人物,很懂得进退。这两年他有些隐退的意思,除了重大的事情,他不太会出面,都交给底下的人。都说崔家下一任家主会从三个人当中选出,其中一人,是崔家嫡长子崔奉,他已经在京为官,前途似锦,是崔家这一辈仕途坦荡的人,很受看重。其中一人,人称三公子,这位三公子深居简出,比较神秘。虽体弱多病,但这两年从崔家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做了几年漂亮的事情,也颇得崔家族人青睐。只是他体弱多病,很少与人接触,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少有人知晓。最后一个,就是方才所见的崔泰。”
君瑶认真听着,听闻明长昱稍稍停顿,便抬眸看了他一眼。
明长昱意味深长地说道:“崔泰此人在崔家的情况比较特殊。论地位,他比不上嫡长子崔奉,论才干,他比不上崔三公子。但这些年也算汲汲营营,不甘落后,私下做了不少小动作。”
君瑶若有所思:“今日与崔家家长一同来的人是他,并不是因为他出众,而是因为崔奉在京中,崔三公子病重,只能由他来。”
试着推测一番,偌大一个崔家,崔泰难道丝毫没有想法?崔奉远在京城,崔三公子又是个病秧子,他不是没有机会的。
看来,这一次南下,并非只是接触茶税一案那么简单。从坞县到晋河遇险,再到萧婷的村子,每一步,每一个人,都被疑团笼罩着。
想起萧婷,君瑶突然记起另外一件事。这一路过来到处都是耳目,她不敢随意说出口。眼下只有明长昱和她二人,她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这锭银子,是她从萧婷家中偷换出来的。萧婷打开匣子放银子时,她就有所怀疑。萧家母女生在农家,就算外头有人为他们赚钱,也不至于两三年间就赚这么多钱。她趁机细看了那些银子,银子都是高纯度的白银,但都没有任何标记——不知铸造年份和地方,也没有标明铸造的用途。她当时就有一种惊讶的想法:这银子是私铸的。但看那匣子里的十几锭银子,就知道这事不甚简单。谁能一下子私铸那么多纯度如此高的银子?而且还是由邻长夫人亲自交到萧家母女手中。
邻长可是专门管理村中农户的,也算官府中的底层官吏。细想这其中的层层关节,君瑶就觉得毛骨悚然。
明长昱捏着这锭白银,面色陡然阴沉下去。他阴默片刻,将银子收好,一想到她孤身流落在外,还遇到危险,难免心有余悸。
君瑶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的担忧,依旧继续说道:“萧婷在分别前托付我一件事,她希望我帮她找到他的哥哥萧宇。那些银子,说不定就是他的哥哥萧宇给她带回去的。”
“萧宇?”明长昱没有听说过此人,但这人能将私铸的白银带回家,必定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有机会,再会一会萧家母女。”他说道,“她们或许有萧宇的消息。”
君瑶凝眉:“若是她们知道,为何还要我帮忙去寻?”
明长昱:“就算她们不知道,也不会一无所知。哪怕有蛛丝马迹也可。而且,她们母女,不会无缘无故让你帮忙找人的。”
君瑶明了,无意识搓了搓手。
南方虽比京城暖些,可湿冷是难以抵御的,君瑶的双手有些僵,明长昱轻轻挨了挨她的指尖,立即将她的手拢进手心里。
“这驿站好像有炕,整理出来后让人烧起来。”他说道。
手心的温暖熨帖着,君瑶微微低头,说道:“南方湿冷,你习惯吗?”
明长昱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的体温:“我是男人,体温本就热些。”每每握住她的手,都能感受到她手心薄薄的茧,还有手上细微的伤痕。这些日子她不容易有机会做粗活,但那些往昔留下的痕迹,难以磨灭。
他还能感受到她有心事,从萧婷的村子回来后,便始终藏在心里,压抑着,克制着,或许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算她不打算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唯有关乎她的家人时,她才会露出这样沉默忧伤的眼神。
“蓉城的冬天也是这样?”他问。
君瑶的手在慢慢回暖,听闻“蓉城”时,睫毛不由一颤,说道:“不是很冷,穿厚些还是比较舒服的。”
“会下雪吗?”他继续轻柔地问。
君瑶的手微微僵了僵,下意识将手抽回,却被他握紧。
“蓉城很少下雪,若想看雪,需到山上。”她有些敷衍地说。蓉城有座西岭雪山,可她从未去过。李枫曾无数次撺掇她去西岭看雪,可她都推辞了。次数多了后,李枫也不再提。但他无法明白,君瑶不喜欢看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冷,而是怕深刻地回忆起兄长离开的场景。
她眼底细微的情绪,没逃过明长昱的眼睛。一提到蓉城,他几乎能推测出她的心事与此有关。
为何在入晋州之前没有?只怕与她前两日的经历有关。对于她与李青林遇险逃亡的这两日,她也许有所保留,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他。
他慢慢地搓揉着她的手背:“你幼时手冷,可有人为你这样暖过?”
君瑶怔了怔,能这样为她暖手的人,自然是无比亲近的人。还未入楚家时,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温暖总没有问题。但偶尔玩疯了,也不会太注意自己的冷暖。为她暖手的,除了母亲,就是兄长。
他拐弯抹角的话,终于让她恍然大悟。一瞬间,细弱却激荡的情绪翻涌而出。她微微抿着唇,轻声道:“我……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相信那个黑衣人说的话……”
明长昱温和地问:“他说了什么?”
君瑶抬眼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底确认什么。
“他说,我的兄长已经死了。”
她强撑着,隐忍着心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明长昱眉宇轻轻一蹙,反问道:“你信了?”
君瑶摇头:“我不信。”
他把他抱进怀里:“你不相信是对的。这晋州的人居心叵测,除了我,你谁也别信。”
他不仅仅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在他与黑衣人之间,她当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何况他的话,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丝希望和寄托。哪怕是渺茫的,她也愿追随着他走下去。
她很少向人表露出脆弱。而此时的她面色平静,背脊笔挺,但他依旧能察觉出她内心的彷徨和脆弱。他无声地抱紧她,两人相互借着彼此的温暖和力量。
两人抱了有一会儿,直到君瑶的手微微出汗,她才和明长昱分开。
情绪好些后,周大夫带着药箱来给君瑶诊脉看伤,明昭也来交代驿站的安排情况。
驿站不大,刚好够明长昱将其里里外外看守得森严牢固,根本混不进任何的外人。如今住在里头唯一的两个人魏含英与许穗儿,也会在一切布置完成后离开。
周大夫为君瑶诊了脉,君瑶毕竟不方便让周大夫为她处理伤口,只好带着药回房自己处理。房内已按明长昱所吩咐的那样烧了炭火,房内温暖干燥。刚关好房门,明长昱就敲门进来了。君瑶方将外衣脱下,闻声立刻胡乱披好,回头窘迫地盯着他,一边往屏风后躲闪:“侯爷,你近来做什么?”
明长昱自然而然地走到屏风后,神色熟稔地仿佛两人已如此多次,他让人备了热水,复又将药瓶纱布一一摆好,脱了软椅到她身边,说:“过来,我帮你处理伤。”
君瑶犹豫。昨日也是让他帮忙处理伤口的,但那时她的伤口牵扯得疼,确动作不便,才让他帮忙。可现在又不是。何况面对他炽热直白的目光,她会心悸难耐,窘迫得不好意思。
正犹豫间,他已拧好干净的软巾,拉着她轻轻坐下,灵活地解开了衣衽。微冷的空气刺激着腰部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侧身避闪,却听到他一声轻叹。
这一声轻叹,才让她神回归为,旖旎荡漾的心绪里,泛起淡淡的暖意。他面对的是她腰间裹着厚厚药膏与纱布的伤口,除了心疼,也生不出其他心思。这腰本就细,盈盈一握,皮肤细腻,犹如初升婴儿般娇嫩,所以那混着药粉的伤口,便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他解开纱布,用软巾擦了擦,那柔软的触感沿着伤口边缘,一直延伸到背部——他在帮她擦背。
君瑶挺着腰,慢慢松软,犹如一只被抚摸的猫。
“伤口不要碰水,若想洗澡,就这样擦一擦。”他说道。
她点点头:“不过我也可以自己擦。”
软巾有些冷,他重新浸了热水拧干,再沿着她光洁流畅的背轻柔地擦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上药时,他说道:“这是被匕首刺出来的伤口,你落水时,可注意到可疑之处?”
君瑶向他讲述那晚的经历时,并未讲得太细,只说落水后被李青林救下,又在林中遭遇杀手,再次得李青林相救之后,被萧婷带回村中养伤。经明长昱一提醒,她才认真思索起来。
她是被人拖下水的,落水后浑身冰冷失去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撞到了什么。但此时却细想出一个疑点:魏含英落水,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魏含英此人,不得不让君瑶与明长昱警惕怀疑,自从与她相遇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有些匪夷所思。小雅茶肆斗茶,张老板刁难,魏含英船只破损沉水,这一切都刚好发生在明长昱与君瑶眼前,看似是意外,实则难辨真假。更何况魏含英上了船之后,水匪就随之而来。她落水之后,被君瑶发现,君瑶在救她之时,被水匪拖入水中。
凝神沉思,她回答明长昱:“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拉我下水。”顿了顿又说:“但我觉得魏含英很是可疑。我那时被拖下水,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水中,是李青林救了我。之后魏含英是如何脱险的呢?”
明长昱面色有些难看,谨慎地为她裹好纱布,说道:“主船被毁之后,我的人用卫船将水匪的船困住,那群水匪对晋河十分了解,得知失手后就纷纷潜水逃走。我这才带着人收拾残局来找你。魏含英则是明昭从两个水匪的船上救下来的,当时她与两个水匪纠缠,也受了伤。”
君瑶微微抿唇,一时难以说出其中到底有什么端倪。思索了片刻,又问:“以你的经验来看,那魏含英可有身手?”
明长昱默了默,才说:“没看出来,但或许是她掩藏得好。”他自然知道君瑶为何有此一问,又说道:“她在水匪散逃后不久就被明昭找到,没有机会扮作杀手去追杀。何况,你说过那杀手收剑的动作有问题……”
“杀手收剑的动作,可能是形成习惯的下意识动作,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让我将这一线索透露给你,离间我们内部的人。”君瑶担忧地说。
试想一下,若明长昱的人刚进入晋州,还未着手调查茶税之案,就开始怀疑内部的人,互相猜忌,将是怎样的后果?届时人心涣散,志气不齐,还如何查案?
但若真有内鬼,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个内鬼就在他们身边,每日相见,且这人还故意设计,让明长昱与其心腹相互猜忌。
这简直让君瑶不寒而栗。
处理好伤口之后,君瑶穿好衣裳,摸了摸温热的床榻,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就暂且休息一日,你好好养伤,明日之后再开始查案。”明长昱说道。
这一夜,南方湿冷的风吹过晋州上空,裹挟着黑夜阴沉沉的压下来,将晋州的黑暗与危险,统统掩蔽在黑色中。
君瑶难得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她又梦见了兄长,他的身影模糊,轮廓不清,就走在阴冷潮湿的夜色里,幼小的君瑶捧着一束鲜艳的芙蓉,紧紧地追随着,哭喊着,每走一步,手中的芙蓉便渐渐枯萎,娇嫩的花瓣一一掉落,随着凌冽的风飘散,落在一枚雪白的官银上头,化作黑灰。那官银银光闪闪,犹如黑夜中的萤火,有魔力地吸引着她。待她走近,白银化作大雪——是与兄长分离时下的那场雪。她在雪中踽踽而行,蹒跚而前,急切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兄长终于停下来,慢慢地转身。
梦里,她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兄长的脸。分离经年,她好像已记不清兄长的容貌了,当她努力看着那转身而来的人时,兄长的身影却被黑雾吞没了……
第222章 县丞罪证
隔日早晨,崔家与知县的礼就到了驿站中,美其名曰礼尚往来,连君瑶都收到两份贵重的礼物。看着匣子中贵重的珊瑚和宝石,君瑶暗自感慨,难怪有不少官员在晋升之后就被一步步腐蚀,要经受住这样的诱惑,也太难了。
明长昱则收到一柄宝剑,以及一件护心软甲。想来崔家人和知县,在此之前都将他和君瑶打人打听过来,送礼一定要送对,否则事倍功半。
君瑶觉得相对于明长昱的礼来说,自己的礼物就显得俗气了些。既无来历,也无讲究,□□裸的真金白银。转念一想,她初入官场,许多人还不慎了解她的喜好,直接送看起来值钱的东西还是明智的。
但她觉得烫手。
明长昱说道:“这些表面的东西,你收着就好。若是不收,反而让他们生出其他心思,若当真不喜欢,等案子结束后,就上交国库。”
君瑶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污蔑她和明长昱收礼受贿。可若是在案子结束后主动将东西上交,就将一切遗留问题化解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明长昱,暗道他果然是比她老道得多。
于是她将打算两份礼物收回自己的房中,趁着没上交国库之前,好好地把玩把玩。
明长昱失笑:“你要是喜欢,去侯府的库中随便挑。珊瑚珍珠宝石多得是,有多少拿多少。”
君瑶咋舌:“我可暂时消受不了。”
明长昱蹙眉:“我母亲不喜欢那些东西,长霖也从不感兴趣,库房里的珍珠宝石大多蒙尘了……你要是不喜欢,等孩子们出生后给他们玩耍也行。”
君瑶羞窘,腹诽一声暴殄天物,不接话。
趁着这半刻的空闲,魏含英特意来辞别。
“民妇承蒙侯爷相救,大恩无以为报,若侯爷有所需求,民妇自当相报。”魏含英盈盈行礼,言辞十分恳切虔诚,“民妇就住在这城内,家中有些屋子,还请侯爷不要嫌弃,择日到民妇家中做客,聊表民妇的谢意。”
明长昱点点头:“夫人的茶艺高超过人,若不再寻机会去尝一尝,岂非可惜了。改日我定会来叨扰的。”
魏含英喜不自胜,苍白羸弱的脸上露出喜意:“能得侯爷青睐,是民妇的荣幸。若侯爷当真光临民妇府上,说不定民妇的生意会更好。如此一来,晋州的茶生意也好做一些。”
明长昱耐着几分性子与她周旋:“夫人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