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利落地把外焦里嫩的烤鱼起架:“齐活,来,贵人尝尝!”
※
明月爬上树梢,小院里银辉溶溶,风一吹,遍地剪影曳动。
吃完烤鱼后,褚怿去往院外吹风,容央坐在小桌前,盯着那盘再也没动过的糖醋鱼,起箸默吃一口,又吃一口。
最后把双箸放下。
荼白悬心:“是不是……凉了?”
容央垂睫:“没有,挺好的。”
却道:“收拾吧。”
荼白一怔,还没再问缘故,殿下已起身往外去了。
一片星辉照耀在大河之上,褚怿坐在那棵参天的柳树下,背影茕茕。
小小的渔船就系在旁边,流水一波一波,船身便一荡一荡,在夜里嚣张又落寞地响。容央走过去,在他身后停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褚怿没回头,目光仍在河里:“星星。”
水里的星星。
容央仰头望天上看:“我还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
褚怿道:“天上的星星太远了。”
容央道:“可天上的星星是真的。”
夜风静静地从彼此间吹过,半空柳枝飘舞,半空繁星闪烁,褚怿把目光收下来,看回水面繁盛的星海。
“若我说,如今的汴京,便是这水里的星呢?”
容央蹙眉。
“罢。”褚怿自嘲一笑,笑自己竟会跟她提这些,起身,“回吧。”
哗然水声响在耳畔,把身边人的脚步声压得微不可闻,容央突然上前,把褚怿拉住。
褚怿回头。
容央对上他深黑的眼,赧然松手。
褚怿低头,看到她一截广袖从眼前滑落。
“外寇仍在,一味求和,便如抱薪救火,无论舍多少帝姬,交多少岁币,都换不来百年的安宁太平。我虽然不知道如今的汴京是不是这水里的星,但我想,只要夜空还在,那,不管星星是近的远的,真的假的,应该……都不会消失的。”
容央抬头:“你说呢?”
褚怿盯着面前人澄净的眼,那里面的亮光那样美,美得和那水里的星一样,都令人眷恋又忧虑。
“那夜空是什么?”
容央愣了愣,答:“那自然是你……们了。”
说到“你”时,到底顿了一下,很明显不想让他太嚣张。褚怿勾唇,提醒她:“褚家军兵败如山倒。”
容央心中一梗,蹙眉道:“所以,你更要争气啊。”
褚怿一怔。
容央道:“我本来,是并不想嫁给一个粗野鲁莽的武夫的,虽然你名声很大,据说以前也很了不起,可你到底还是……”偷偷瞟一眼,把那点不太好的词吞回去,“不过,既然眼下都嫁了,那你我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是很要强,很不能容人小觑的。既然嫁了个将军,那我就希望他是这世上最能征善战的将领,所率的,是能定风波、平四海、保家卫国的悍军。你刚刚也说了,北边的贼寇并不止大辽,多少外敌对大鄞虎视眈眈,多少座关城还会遭受侵犯,你如因金坡关一战垂头丧气,从此一蹶不振,届时那摧坚殪敌的赫赫之功,岂不是统统被别人占去了?”
说到这里,语气加重,一双大眼也愈发灿亮:“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我既然做了将军夫人,那就要做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一个,如果日后你只是个碌碌之辈,那我碰着那位最风光、最得意的大英雄时,八成是要移情别恋的,到那时候,你可别又来怪我薄情寡义。”
月照清明,她一双眼盛着细密的光,那样生动,那样狡黠,用着最稚嫩又最有效的方式来激他。
褚怿哑然失笑,开口时,声音倏而低哑:“那,若我能做定风波、平四海、保家卫国的悍将,殿下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吗?”
容央心微震,话虽然是这个意思,可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又仿佛像变了个意思呢?
容央压下那份微妙的慌乱,转开脸:“你先做成再说,别动不动信口开河。”
褚怿笑,这一笑,越低沉暗哑。
夜风吹在脸上,大抵是真要入夏了,竟略感觉燥热难当,容央挽发道:“该回府了。”
褚怿点头,微微侧身,容央走过去,发现他没并肩跟来,又回头。
褚怿道:“有点黑,你先走,我看着。”
容央眨眨眼,看回月影斑驳的一条夜路,迈开脚往前走。褚怿果然很快跟来,沉缓的脚步声离开水声,安静地跟在身后。
风很清,月很明,容央走在前,褚怿走在后,前面的人影子很小,被光拉得长长的,拉入后面人的影子之中。
容央知道他为何要留在后面了,腹诽:这蠢人,怕她摔倒,直接上来牵住不就行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蜜月度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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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和解
十日休沐悄然而逝, 汴京的春也彻底告罄, 炎炎夏日来临。
清晨的庭院里尚且还有几分清爽之意,微风不燥,檐下树影清澈不深,容央拿着盛放鱼食的白釉褐花小瓷碟,静立树下,对着水缸中一条默默游动的鲤鱼走神。
这是那日褚怿钓的最后一条鱼。
钓鱼那天, 是大婚后的第四天, 这条鱼被带回帝姬府后, 一养就养了六日, 眼下瞅着,似是更肥美了。
荼白道:“殿下, 可以杀了。”
容央斜她一眼。
荼白不解。把这玩意儿养着, 难道不就是等肥来再杀来吃的意思么?
容央把小瓷碟递给她:“是该杀了。”
荼白捧过来:“?”
容央扭头吩咐:“来人, 吩咐后厨清蒸此鱼, 用提盒盛好后给我。”
荼白闻言欣喜:“殿下这是准备给驸马爷送午膳去?”
大婚休沐结束, 今日天还没亮, 褚怿就前往署衙应卯去了, 荼白想当然认为这鱼是殿下特意为驸马所养, 又为驸马所烹的, 一时欣慰而感动。
容央瞪来一眼。
荼白:“……?”
半个时辰后, 厨娘把盛着鲜鱼的红木提盒呈上。
容央道:“备车,我要入宫。”
※
文德殿。
朝后,官家躺内殿里的坐榻上小憩, 一名小内侍垂低头自外而入,在守候帘外的崔全海耳边低语片刻。
崔全海眼中一亮,屏退小内侍,喜笑颜开地上前道:“官家,帝姬入宫求见。”
官家并未入眠,闻言眼皮一动,眸底几分茫然。崔全海提醒道:“嘉仪帝姬!”
官家震了震,脸上神色一时焕然,坐直道:“莺莺?”
崔全海点头。
官家心潮澎湃,从坐榻上站起,便欲往外,忽又定住:“她一人,还是……”
崔全海忙道:“今日大婚休沐已过,驸马都尉眼下正在署衙上值,殿外只帝姬一人,听传话的内侍说,手里还提着东西的。”
其实崔全海知道那是装吃食的提盒,但为给官家留两分惊喜,因而刻意略过。以往这对天家父女闹矛盾后,帝姬多半都会捧些小东西来主动和解,或是古玩,或是小吃,或是珍禽,总之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
原本以为这次帝姬不会再主动来示好了,毕竟官家那一巴掌,实乃前所未有,崔全海想着都感觉狠心,更何况帝姬亲身所历?
没想到六日后,这位最心高气傲、骄矜自尊的帝姬还是来了。
崔全海是看着这小帝姬长大的,此刻一想,蓦然就有点心疼。
而心疼的,又何止是内侍崔全海呢?
官家站在帘幔后,百感交集,暗自悔恨一番,方命人把帝姬宣召入内。
那日派崔全海携太医前去玉芙殿慰问后,官家就再没向嘉仪表示过任何,一则是政务太忙,实在无暇顾及;二则是最近吕氏常来探望,每次一跟她碰面,就促使他必不可免地想起那日嘉仪激烈的言辞。
平心而论,对于那些话,官家多少还是不满的。
而吕氏又最是体贴贤惠,不止一次给嘉仪说情过,只是越是如此,官家就越感觉嘉仪品性欠缺,里里外外都对不住吕氏的一片苦心,两相对比之下,便生出刻意晾她一晾的心思来。
这一晾,眨眼就过去近八天。
八天。
又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一次“最”——不欢而散后,最漫长的一次僵持。
官家黯然,回味崔全海刚刚的话,想到此刻捧着东西前来求见的女儿,欣慰之余,实在是惭愧和悔恨交汇。
不多时,嘉仪帝姬从一重又一重飘拂的垂幔后走来,官家端坐坐榻上,一时竟略感局促。
待人行完礼后,开口的第一个字竟是哑的。
咳嗽一声,官家低声道:“今日,怎么想起回宫了?”
容央双手拿着那小小的红木提盒,低着眉顺着眼答:“驸马上值去了,府中无人陪我,闷得慌。”
依旧是往日那娇憨恣意的口吻,仿佛那天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官家胸口一酸。
容央纤睫眨动,又道:“前几天,我跟驸马去钓了鱼,一共钓了六条,其中最肥的一条,我吃了,留下第二肥的,养了六天。这六天,我每天都去给它喂食,喂得很勤,它也吃得很好。今天瞧着差不多了,应该是比当初我吃下的那条更肥了,便命人宰来烹了。”
说及此处,容央也不请示,扭头就吩咐外间的内侍把小案搬来,在官家旁边摆下,然后把手里的小提盒呈放上去。
官家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几次偷偷地往她左脸上飘,容央恍如不觉,低着头把提盒打开:“这一次,最肥的鱼我不吃了,给爹爹吧。”
柔光如线,鲜香扑鼻而至,官家定定看着那双被睫毛遮挡的大眼睛,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