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忍住了眼睛的涩意,看着眼前紧张、倔强的少女,终是点了点头,答应说:“好。”
温蕙千里迢迢,便是为了得这一句答复。
亲耳听到,终于放下心来,笑了。笑着笑着,渐渐垂下了头,有几滴泪落在了泥土里。
“那……”她轻声说,“我回去嫁人啦。”
那些记忆里的风筝、泥娃娃、松子糖,那些梦里曾经期盼过的夫妻美满、大胖娃娃,都随着她这一句破碎。
“好。”霍决咬牙,说,“要孝敬公婆,尊重丈夫,勤俭持家。”
温蕙说:“好。”
温蕙抹了把脸,拉过缰绳翻身上马,身手矫健。
她最后看了那青年一眼,提声道:“那你告诉他,保重。”
霍决只点点头。
温蕙又看了他一眼。从前没记住连毅哥哥的模样,是因为年纪小,现在大了,好歹要记住。
温蕙的人生才不过十三年。从懂事起她就已经是霍决的未婚妻。从小她就被灌输着“将来是霍家媳妇”的这件事,和霍决不断地通着书信,在他的关爱和体贴中渐渐长大。
她未来的人生都是以“如何做好霍家媳妇”来规划的。
未婚夫霍决,在温蕙过去这十三年的人生中所占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所以当娘亲突然告诉她,又给她另议了一门亲事,对半大少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直接将她打懵了,实在无法接受。
倔强的少女深感这是对霍决的背叛,愧疚和自责充斥了内心,难以平息。这才有了这一趟千里走单骑的莽撞之行。
终是,见了面,说了话,做了了结。
从此再不亏欠,内心里便轻松了。
温蕙也对霍决点了点头,拨转马头,一记鞭子抽下去,枣红马奔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河滩边寂静无声。
康顺、小安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终康顺推了小安一把。小安踉跄一步,回头瞪了康顺一眼,整整衣襟走到霍决身边。
“永平哥……”他轻声说,“咱们……”
霍决却突然扯下了腰间的荷包塞进他手里,道:“她盘缠不够了,你去,把这个给她!”
小安呆了一下。
霍决喝道:“去!”
小安回过神来,把荷包塞进怀里:“就去!”急急地去牵自己的马,追着温蕙的方向去了。
余下几人互相使着眼色。康顺还是站了出来,想安慰霍决两句。
霍决却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马儿吃痛长嘶,撒开了蹄子,朝着温蕙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康顺喊了声“永平!”,年纪最长的伙伴扯住了他,摇摇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伙伴们俱都叹息。也有人转过脸去抹了抹眼睛。
在这一刻,感同身受,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永平——从身体残破的那天起,从前的人生也早就残破了。
霍决催马狂奔,猎猎秋风中,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待到马渐渐放慢脚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都已经风干。
伙伴们隔了段时间追了上来,等到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在长沙府的城门外等到了折回来的小安。
“没追上她。”小安沮丧,“我追了好远呢,没看见她的影儿。”
康顺看了眼霍决,安慰说:“或许她走了别的道。”
小安待要再说,霍决已经起身:“没关系。她有武艺傍身,没关系。”
月牙儿年纪虽小但功夫好,她能孤身一个人从山东到湖广,霍决相信她也能平安回去。
“走,该回府去给四公子复命了。”他第一个上马。
伙伴们纷纷上了马,故意说些“这次差事办得漂亮,定能令四公子高兴”、“这次多亏了永平”之类的话。
霍决只恍若听不见,一带缰绳,趁着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门洞。
她千里迢迢跑来对他说,人生不止一条路。
可他能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他握着缰绳,望着城门洞壁上点的灯。隧洞深长、逼仄、幽昏。赶着最后的时间进城和出城的人仿佛鬼影重重。
守门的士兵大声吆喝着:“快点,快点!要关门了!”
人们听到了,便紧张凄惶地加快了脚步,仿佛逃难一般,豕突狼奔。
外侧的门先关,厚重的大门要几个壮年男人合力才推得动,吱呀吱呀的门轴声令人牙齿发酸。
当身后传来巨大的城门闭合声和巨木门栓落位声的回响时,霍决的马踏出了昏暗的隧洞。
长沙府街上鳞次栉比,华灯初上,夜市上传来笑声,酒楼里阵阵喝彩,当街的青楼时时飘落香包帕子,被俊俏的后生接住。
“公子,奴在这里呀。”花枝招展的女子倚窗调笑,媚眼如丝。
另一种繁华于夜幕中悄然升起。
……
和霍决以为的不同,温蕙差点没能回去山东。
虽说做了了结,心上没了包袱,可十几年的人生寄托就此没了,到底心里难受。她上了马奔驰一阵,又下了马,牵着马钻进了路旁无人的野林里,还是哭了一场。
小安追过来送盘缠,在这里与她错过。
哭完了又上马走了一段,前面路上有个老丈的牛车不知道怎么地翻在了路边。老丈正发愁。
温蕙既碰见了,也不能不管。和老丈一起从路边滚了两块大石过来,又找了小儿臂粗的树枝,两个人合力借着巧劲,把侧翻的车“撬”了起来。
老丈热情邀她家去。温蕙心绪散乱,也无心赶路,便应了老丈,随他下了官道,家去了。
小安追了很远,没瞧见温蕙的影儿,沿着官道折回来,又一次和温蕙错过。
第6章
温蕙在老丈家受了热情招待,又借宿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辞别了老丈一家,继续赶路。
她身上的盘缠的确是不够了,便尽量少花钱,能借宿便借宿,还有几日在野外露宿。只是明显能感觉到,愈是向北愈是冷起来,夜晚和早晨竟开始冻手冻脚了。
她这一路上,弹弓打过燕雀,下陷阱套过獐子,或者自个吃了,或者拿去路上人家换餐饭食或银钱。就这样一路想着办法往家去。
这一日到了来时曾到过的一个小镇,感觉骑在马上头都晕晕的。
她这一路也不是没遇到过坏人,都叫她打跑了。只是功夫可以打跑坏人,却没法叫她不生病。温蕙心知自己可能是昨夜露宿受了寒,终究不敢托大,徇着记忆找到往长沙府去时投宿过的那家旅店。
她一个单身少女,一根齐眉长棍一匹枣红健马,于路上极少见,店伙计和掌柜都还记得她。一见到她便问:“姑娘可遇到了你家兄长?”
温蕙头晕晕的,一时懵住:“我兄长?”
掌柜说:“嗐,你走了没几天,你家兄长便一路寻来了,到处打听。我们一听他那形容,便知这必然是你,便与他指了路,他便追去了,他该走的是官道,你没遇到他吗?”
温蕙心道了一声“糟糕”。没想到兄长会来追她。可这些天她又是借宿,又是觅食打猎的,定是与兄长错过了。
她心头一急,登时觉得头重脚轻,差点站不稳。
掌柜忙给她开了间房,温蕙躺下就没能起来,额头滚烫,烧得迷糊了。
幸亏掌柜人心善,又幸运隔壁就是镇上唯一的药堂,有个坐诊的老大夫。掌柜请了他过来,老大夫道:“这是受寒了。”开了几副药。
掌柜娘子帮着煎药喂药,这才把个不知道天高地厚出来乱闯的小姑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蕙虽退了烧,却也手脚无力,又咳得想要把肺片都咳出来似的,一时半会是不能再上路了。
这一日白日里吃了药躺下,心里盘算着欠下店家的房钱药钱,实在没有办法,打算将马卖了。虽有些舍不得,但下了决心,心里便踏实了,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被“砰砰砰”的砸门声惊醒。
“月牙儿!月牙儿!”门外有年轻男子的嗓子,一边拍门一边急躁地问,“月牙儿,是不是你?月牙儿你应一声啊!”
掌柜娘子也在一旁帮着喊:“姑娘,姑娘你醒着呢吗?”
“月牙儿!”男子又喊,“是我!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温蕙百般委屈涌上了心头,“嘤”地一声就哭了:“哥——!”
她一出声,门外人得到了确认,再没顾忌,砰地推门而入:“月牙儿!”
温蕙坐起来,看见一个青年抢在掌柜娘子前面冲了进来,浓眉大眼,肩宽体健,正是自家大哥温柏。温蕙在外面险些病死,乍一见到亲人,“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那嗓子还哑着,哭得格外难听又可怜。
温柏本来一肚子火气,一下子就叫温蕙给哭没了。再看温蕙巴掌大的小脸,眼窝都凹陷了,心疼得直打转:“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他一心疼,温蕙更委屈了,哭的声音更大。
掌柜娘子瞧着好笑。这小姑娘胆子大破天,敢一个人出远门,可见到亲人就露了原形,说到底是个还没及笄的孩子呢。
这后生先前怒火朝天,一直念叨“若真是她,看我怎么揍她”,结果真见到了,比谁都着急心疼。
她笑着安慰:“好了,好了,生病都这样。她那个嗓子,也吃不下东西。好在没大碍了,卢郎中说了,再吃两副药,好好养养,养两三个月就回来了。”
温柏抱拳深深一揖,真挚地说:“多谢婶子了,婶子这恩德,一辈子不忘!”
掌柜娘子喜这后生生得端正人又诚恳,掩口一笑:“得了,人没事就好。今天灶上有鸡汤,我去给你妹妹端一碗来。”
温柏再三道谢,掌柜娘子出去了,还给兄妹俩带上了门。
温蕙靠着床头嘤嘤嘤。人也已经寻到了,温柏又知道她已无大碍,既放下心来,那火气便又起来:“哭哭哭,你不是能耐得很!你哭啥!”
温蕙被骂,哭声顿了顿,随即哭得更大声了,哽咽着说:“生病呢,你还骂人!”
“你生病你还厉害了你?我不仅要骂你,我还要揍你呢!”温柏说着就撸袖子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架势。
温蕙知道他就是嘴上厉害,不会真打,但这次的确不同于以往淘气,当初跑出来的时候全凭一口气憋着,现在事情了结了,那口气泄了,又差点死在外面,心里也知道害怕了。便不敢再哭,只瘪着嘴,眼巴巴地瞅着她大哥。
从青州往长沙府,她千里走单骑,吃了不少苦。又因为生病,更瘦得厉害,从前圆润润的腮如今都凹陷了,温柏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气又恨,照着她头顶的空气狠狠里抽了几巴掌:“我叫你厉害!我叫你胆大包天!我叫你再瞎跑!”
温蕙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