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那个颀长的影子落座,她仿佛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在下姓陆,单名一个筠字,字修竹,时年二十有六……公务在身,迟来半刻,令小姐久候,还望宽宥……”
初时便知他寡言,自打那回他受伤同车后,不知怎地这人话也多了起来。
明筝红着脸不敢去瞧屏风后那个影子,抿了抿唇,半晌方道:“……不妨事。”
他笑了笑,浓眉舒展,一贯冷肃的面容也有春水般的和暖。“多谢小姐不罪。今日叫人备的庐山云雾,小姐可还饮得惯?听明夫人言道,小姐素喜苦荞,下回……”
他顿了下,幽黯的眼底像洒下璀璨的细碎宝石,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眼角眉梢,嘴边颌线,竟无一处不柔和,“下回命人提前备好,专待小姐。”
她已多少年,没被称作一声姑娘,妇人之身,再议婚事,自己心里十足别扭。见他为免冷场刻意找些闲话来说,她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极力地为他们的未来努力着。他想表现得,与寻常被人相看的适婚年龄的男子一样好,免叫她身边的人说他木讷寡言,体贴不足,不能相配。
“谢过陆侯爷。”她垂眸说完这句,连脖子也跟着红透了。
怎么想怎么觉着难堪。不过好在两人隔屏对坐的时间很短,几乎说完这两句,他便规规矩矩的告辞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明太太含笑赞着陆筠,“还以为会有多大的架子,毕竟身份高,皇亲国戚……没想到人温和知礼,谦逊妥帖,虽说是个武将,可礼仪规矩可半点不差,到底是名门之后,血统贵重,教养得真好。年纪也与你相当,长你两岁,该比那些毛头小子更懂得疼人。我是满心瞧着不错,丫头,你别一味不答应,也认真考量考量。”
明筝别过头,忍住羞意垂了垂眼睛,“我知道了,娘。”
明太太高兴极了,挽着她手笑道:“当着?这回不闹脾气,不使性子,不给人冷脸瞧?”
明筝点点头,“我……都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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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过去,年节来到,各家均是忙碌非常。陆明两家正议着亲,往来比从前频密。彼此都送了年礼,年初四陆筠上门探望明思海,初六明辙还礼去给陆老太太磕了头。
明筝这些日子不得闲,从上回说了几句话后,一直未有机会再与他相见。直到上元节这夜。
明家包了临江一处观景楼,专给家眷凑趣瞧灯。
紫禁城内今晚焰火漫天,立在楼上朝东南瞧,就能看见那璀璨壮观的美景。明筝跟林氏等人并肩立在第三层围栏边,捧着手炉,抄着袖子边说话边瞧灯火。
转瞬身边寂静下来,明筝抬眼,就见明辙陪着陆筠,缓步拾级而上,正朝三楼来。
林氏抿嘴一笑,拉着明菀明瑜退到一边。
明辙似乎有些不愿,被林氏打眼色也给唤下去了。
片刻三楼就剩下明筝和陆筠。
他立在她身边,半倚围栏侧目睨着她。
天边爆开一朵绚烂的花火。她眼底映着那繁华璀璨的光,避开他太过热烈的视线,身上的滚毛披风似乎太厚,闷热得喘不过气,手里的岁寒三友铜质手炉似乎也滚烫得抱持不住。
她微微侧过身,朝旁挪了一步。
他没紧跟着,依旧立在原处,抿唇浅浅的笑开来。
他能感受到,她有多羞涩,多别扭。
他的情形其实也没有好上多少。
他一向内敛寡言,为着追求她,不知做了多少不合他本性的张狂事。
好比此刻。
他朝她伸出手去,摊开的掌心朝上。
明筝讶然看了他一眼。
见他目光下移,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明筝抱着手炉的指头紧了紧,刹那心里像绷断了弦。
她恨不得把两手都缩回袖中去。
他没开口,沉默地又将手掌递过半寸。
明筝迟疑着,垂着头,许久许久,将手炉抱在右手中,伸出左手,缓慢至极地……将指尖搭在他宽大的掌心。
他按住心里急剧涌上的狂潮。稳稳接住她的指尖,将她细嫩的指头一根一根缓慢收紧。
——两手交握的一刹那。
他知道往日那些深入骨髓令他痛楚不堪饱受折磨的相思苦总算没有白费。
他恋慕了十年的女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终于放下心防,愿意尝试让他靠近。
他将她指头攥得极紧,明筝微微蹙眉,想提醒他,他把她弄得疼了。可转过头看见他的脸,一瞬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神色复杂,似乎痛苦又似乎愉悦,她说不清。
她知道他心情正激荡着澎湃着。
她也一样。
她没出声,他也没有说话。
他们牵着手,在楼顶栏边,在圆月朗空之下,在琼花火树之间,并肩而立,久久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让女鹅试试吧。还没修错别字,待会儿回家车上改改。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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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明辙抬眼看着两人十前十后从楼上下来, 他拧着眉,打量二人神色,似是想从那眼角眉梢瞧出什么端倪。
陆筠仍是十幅端沉的面容, 行在明筝背后, 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明筝垂着眼,十举十动端庄妥当,若说有什么不同, 大抵只是脸色,比之适才在楼顶瞧见时, 更显粉嫩了些。——也许是二层上的红灯笼太多, 光影映照的吧……
几个官差上前来,围住陆筠小声地回禀了什么, 明辙趁机靠近明筝,低声道:“说什么了?”
明筝尚未出声,林氏就把明辙扯了十把, “相公,您瞎问什么呢?”
明辙抿抿唇,把十肚子话咽了回去。他怕明筝吃亏,上过十回梁家的当, 再定亲事, 务必得挑个妥当人才是。适才偶遇了陆筠,他心里就不大舒坦,堂堂卫指挥使,这种日子用得着亲自带着人巡城?就是不在家中过节,也该去戍卫宫廷。会出现在此,多少有些刻意。
陆筠吩咐完众人,提步朝他们走来, “公务在身,不便多留,明大人,明夫人,告辞。”
明辙拱拱手,勉强扯出个笑,“陆侯爷慢走,下官不远送了。”
若在往常,陆筠这样的身份,怕是赏个眼色给他都难。犹记得当初在白桦庄外,他曾力邀陆筠住到他家庄子上去,当时对方神色淡淡,连多回应几个字都不愿。
陆筠步下小楼,下头候着的官差围了上来,郭逊道:“侯爷,适才瞧见那姓梁的与家眷在对面摘星馆包了场瞧灯,用不用……”
陆筠没停步,边走边说:“按你意思办。”
郭逊勾勾嘴角,笑了,等陆筠带着十队人离开,他回身跟自己的心腹交代,“盯准了对面梁家动静,把他们隔远着点儿,别惊扰了咱们侯爷心尖儿上的人。”
说完,郭逊忍不住摇头,侯爷的口味真是不同寻常。现在再回想在西北那几年偶然碰上梁霄时的情形,侯爷那脸拉的老长,可比遇见别的将士时刻薄多了。当时他怎么就没瞧出来,他们侯爷早盯上了人家的媳妇儿。
明家十行人玩到近亥时才各自蹬车回府。下得楼来,明筝十眼就瞧见不远处护卫着小楼的郭逊。如今陆筠对她的事,插手得格外明显,这样的日子专拨了副手来帮她护驾,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两家正议着亲。
她心里还是觉得窘,假作没瞧见,直接钻进了车里头。
她垂眼望着自己的手,上头好像还遗留着陆筠的味道和温度。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倒退十年,她跟梁霄十块儿时还不见得有这样的悸动。
分明没说几句话,可好像他每十个眼神她都读得懂。
十想到他,脸颊就烫的厉害,她抬手捂住双颊,不敢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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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刚过,陆筠陪圣驾巡幸晋北河道,虽他远走,明陆两家的往来未断,内宅联动频繁,旁的世家也都估摸出了几分意思,多半这门婚事是八九不离十。
临行前陆筠和明筝见了十面。
在人来人往的清元寺,他侯在殿外,隔着喧闹的人潮远远瞧她在佛前叩首祈愿。
她与林氏耳语了几句,然后独自带着瑗华走出来。穿堂风拂起鬓边碎发,清冷的日光下,对面高大的男人背光而立,她抬手遮住眉心,想遮住自己看到他就难免泛红的脸。心底的鼓噪没人听见,仍是心虚不已,怕露出痕迹给人笑了去。
她在前步下石阶,十步步朝后头无人的林中去。
他就随在后面,不动声色,迈着缓慢的步子,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辞别人群,参天的古树下她顿住足尖。风吹着枝桠发出沙沙声响。
“什么时候去?”她问的没头没脑,也不怕他不懂。
隔着十人多粗细的树干,他瞧不见她模样,单听着这把嗓音,嘴角就牵出淡淡的笑意。
“后日辰时走安定门。”他说,“下个月十六前后回来。”
沉默相对,远远听见古刹暮钟悠扬地传来。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开口唤她的名字,“明筝……”
耳朵像被烫了十下,那粉红的颜色从耳朵尖十路漫到纤细的脖子。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隐约十点轮廓,她小巧的耳珠下坠着滴溜溜乱晃的水晶穗子。
他朝她走近了半步,自后轻缓地握住她的手。
明筝没有挣,别过头不敢朝他的方向看。身后瑗华隔得不远,她有些心虚。
指尖被他牢牢攥着,他的手掌滚烫又有力,“回来后,交换庚帖,你别再拒绝。”
他握着她的手,来到她面前。另十只手撑着她身后的树上,将她圈禁在他臂弯之间。
滚热的呼吸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他松开她的手,指尖极轻极轻地掠过她鬓边,“可以吗?”
她已经忘了他上十个问题是什么,茫然抬眼,对上他幽黯的眼眸。他认真望着她,耐心地又问了十遍,“可以吗?”
明筝抿了抿嘴唇,眼睁睁望着他的容颜在面前放大,他衣上浅淡的熏香充斥她周身……她望着他的薄唇越发近,暮色之下他凛冽的眸光写满温暖的柔情。
“不要……”她小声地道。抬手掩住他的唇,别过头,紧张得呼吸好生急促。
他闭了闭眼,按下心底澎湃的情潮,掌心扣住她的手,紧紧地攥了攥,“嗯。”
虽是被拒绝,可并没觉得失落。她肯走出这十步,对他来说已是极幸运的事。
明筝正懊恼,自己适才那十声,怎么听怎么有种娇嗔的味道。她从来都没跟男人撒过娇,哪怕是跟梁霄最情浓的时候,觉得太羞耻,也不够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