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少连不许甜酿妆扮得瞩目,她身上素淡,也没有太多的钗环妆饰,在天香阁内不似寻常花娘,潘妈妈格外护着她,也嘱咐阁内诸人多照应着她点,她这样特殊的身份行径,阁内的花娘却鲜少有忿忿不平者,大多对她爱护有加。
小酒软糯有趣的时候,倒是特别的光彩夺目,能在天香阁里存活的花娘,也都不是一般人,大家一齐醉生梦死,自甘堕落,也格外喜欢变着法子带着甜酿吃喝玩乐。
楼里近来有新客,衣裳料子粗鄙普通,人看着也难以言表,一双眼老扎进人堆里东张西望,好在出手还算阔绰,一出手就掏出了明晃晃的银锭,潘妈妈勉强笑脸迎近来,找了两个花娘陪着喝酒,谁知来人非要将楼里的花娘都招来,囔着要寻个新鲜的。
潘妈妈在心头翻白眼,看在银子的份上又多招了些花娘来,那商客左看右看不满意,自己在楼里胡乱走动,左顾右盼,就这么连着来了三四日,花娘们闲聊时说起:“看他那畏手畏脚的样子,倒不像什么阔人,在妈妈那出手却是大方,说什么要找新进楼里的姑娘,在这楼里待了一年以上都不见,一双眼直勾勾盯在人面上看,又左瞧瞧右瞅瞅,恨不得把全部新来的花娘都召到他眼前来。”
“这倒是奇怪,难道是嫌我们这些已经老奸巨猾了么。”
这新客来的时候凑巧,恰是甜酿看见芳儿的第二日来天香阁的,甜酿在旁听着花娘们说话,掀起眼帘认真听了会。
后来果然遇见了,甜酿在戏楼听戏,那商客看见她,眼睛一亮,也不凑上前来,站的不远不近,眯着眼看着她。
她和阮阮嘴里正磕着瓜子,看着来人,停下动作。
是芳儿找人来打探她。
兴许是舟中那一面看得不够清楚,找个男人进来,看得更仔细些。
她不难打探,她在天香阁里行径特殊,也算是无人不识,天香阁里人多眼杂,除了花娘外,龟奴、打手、还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只要知道她名字,从任何一人嘴里都能问出些消息来。
只要甜酿瞥瞥眼,就有龟奴上来,不着痕迹将商客引开。
这客人见过甜酿一面后,倒也没有上前来调戏挑逗,问了几句旁人后出了天香阁,就再也没有在楼里出现过。
施宅那边,芳儿使出了不少银子,连着问了好几个在天香阁当差的仆人,摔了两套茶盏,才将愤懑平息下来。
美艳的脸庞因嫉妒而微微扭曲。
她可是亲眼目睹,那些年这兄妹两人之间的一切,施少连这样的性子,怎么会不恨甜酿,怎么会不作践那个喂他毒酒的人。
可就算他把她作践进天香阁,就算他把她贬为花娘,可在那种肮脏地方,他还是顺着她,睡她,专宠她。
天大的笑话,他逼良为娼,还宠一个被自己扔进勾栏院的娼妓。
施少连是个疯子,也是个贱骨头。
遇上这种男人,是甜酿可怜,还是她蓝芳儿可怜?
她原想见甜酿一面,也许可以高高在上站在甜酿面前说些话,也许可以用悲悯的语气安慰她几句,但如今看来,都是笑话,她蓝芳儿,夹在这两人之间,也是一场笑话。
待芳儿平息下来,把宝月唤至身边来:“我亲自下厨,给夫君炖了一盅甜汤,你送到他身边去。”
宝月有些疑惑,芳儿初被施少连带到金陵时,也常做这些,吃食或者衣料之类来讨好施少连,只是后来……就再也没做这些了。
“还不快去?”
“公子不在家,蓝夫人要我送到何处去?”宝月扭着手,“不知道公子今日回不回来,若是回来,那婢子就端走……”
“他就算不回来,难道也没有日日都待的地方么?”芳儿竖起柳眉呵斥人,“送过去。”
日日待的地方,那就是天香阁呗,宝月心头气鼓鼓地想,不知芳儿又要做什么妖,她一个婢女,又怎好往那种地方去,好歹施少连身边有顺儿和旺儿,每日里都会回宅,替施少连跑腿办事。
旺儿也是被施家下仆寻到,看着家里拎来的食盒,琢磨不透,挠挠头,把食盒提去了天香阁,送到了施少连的屋子里。
甜酿看着食盒,不动声色,施少连听了两句,皱皱眉,吩咐人:“倒了。”
那碗甜汤又原封不动拎下去,泼到了秦淮河里。
湘娘子喜欢甜酿,但凡有空,或是楼里有什么热闹事,喜欢让甜酿伴随左右,施少连不是多言之人,他们两人算是多年兄妹,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家里人,湘娘子有时也问问甜酿施家的生活度日,提及吴大娘子的一些往事。
“后来我们两人在金陵都有些名气,日子越来越不轻省,起初她运气比我好些,归于一位周姓官员的后宅,约莫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惜后来不如意,又被放出来,这才去了江都嫁人,跟我失去了联络。”湘娘子微叹,“我起初比她折腾些,几番辗转,一直以为我们姐妹两人,我命不如她,谁知一路安稳至今,兰君却早已香消玉殒……”
吴大娘子逝去多年,音容笑貌大半已经模糊,留给甜酿的印象也不过是见曦园那个病弱苍白,守着施少连读书写字的严苛母亲,对着家里其他几个孩子,不亲近,也不生疏,总是隔着远远的听着孩子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在甜酿如今的回顾里来看,那时候的吴大娘子的眼神,兴许是沾着几分孤寂阴郁和清高的。但在湘娘子言语里,吴兰君也有活泼生动、平易近人的性子、呼朋引伴的嬉笑游乐,能随时随性挥袖的高超琴艺。
这感觉很奇妙,她们认识同一个人,却是截然相反的个性和面貌,完全无法联结在一起。
甜酿没有父母,并不知道被吴大娘子那样的娘亲悉心照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可如今站在天香阁里,她却突然想起吴大娘子逝去时,施少连脸上写满冷漠,他倚着棺木,随意用足尖拨弄着地上的火盆,见曦园里有很多他年幼时候的东西,都是吴大娘子一针一线为施少连积攒起来的,他却说他不喜欢见曦园,其实他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甜酿抓不住它,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有点熟稔。
近乎……无微不至的掌控。
见曦园和……榴园。
也许每个人都在画地为牢。
湘娘子总是不遗余力在甜酿面前说施少连的好话,见甜酿目光游离,怔怔出神,微微叹了口气。
这女孩儿有自己的主意,不想听的东西充耳不闻,轻易不肯改变想法。
她也看出来了,这两个人都不肯低头,谁都不肯服软。
死疙瘩难解。
甜酿见湘娘子疲乏,也从屋里退出来,去外头找花娘们玩投壶。
施少连后来再去找湘娘子,湘娘子见他也叹气:“你把她关在天香阁多久了?”
约莫有四个月了。
“我看出来……她不肯嫁你,那就先想法子养个孩子吧。”湘娘子目光毒辣,悠悠呷了口茶,“女人当了母亲,总是心软些,又有孩子分心,计较也少些,相处久了,恩怨也淡了。”
“总比搁在这天香楼里僵着好,有了孩子,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施少连脸上神色并不好,垂眼,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孩子可有可无,他手心的疤却横亘在肌肤上,在她视若无睹的目光下,令人如鲠在喉。
她躲不过每日早上送到眼前的汤药,但房里那瓶他每日服用的雷公藤,却是假的。
生个孩子将两人捆在一起,这是下策。
“听说金陵不是有个刚告老还乡,专给后宫娘娘们看诊的老御医么?听说这位老御医轻易不出来看诊,也许可以使点法子,请过来给她调养调养身子。”
如今湘娘子回到天香阁主事,施少连就无须多在天香阁内盘桓,语气淡淡吩咐甜酿:“这两日等外头收拾妥了,跟我一道搬出去。”
这几日他们的关系不冷不热,床上云厚雨浓,鱼水欢谐,床下冷淡有加。
“去哪?”
“外头宅子,竹筒巷的那间。”他面色郁郁,眉眼低垂,并不算太愉快,“你在这也住了够久。”
他对别人可以心狠手辣,唯独对她狠不下来,扔进天香阁是惩罚,但除他之外,他又能容许谁碰她、伤她、觊觎她?
说到底,输的人还是他。
甜酿脑海里浮现的是芳儿的眼神。
连着两天都送了东西来,一次白天,一次夜里,一次是甜汤,一次是一条汗巾子,此后不知是不送了,还是被施少连吩咐扣下来。
芳儿的意思,她自然明白。
“芳儿知道么?”她先出口讽刺他,“我和她一起伺候你?”
“当年是你把她推到我面前来的。”他俊眉压着丹凤眼,眼里满是不耐,“你的意图,不就是让她取代你么?”
“她眼巴巴跑到我面前来矫揉造作,我又岂有不受之理。”施少连冷笑,“你和她姐妹情深,两人都得偿所愿,该高兴才是。”
甜酿咬着唇壁不说话,自己在椅上坐了半晌,起身要推门出去。
她不想离开天香阁,外头的宅子,和当年的施家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碰她。”他唤住她,冷言冷语,横眉冷对,“这几年,我根本碰不得别的女人。”
第117章
甜酿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僵硬。
“我酒色财气均沾……”他声音很冷,嗓音薄脆,像即将消融的冰,“可自你之后,就没有旁人。”
“这几年在天香阁,再如何寻欢作乐,醉生梦死,都无法碰女人……面前每一张脸于我而言都是煎熬,让我想起你。”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我施少连也有被人摆布,被人欺骗的时候……如何找也找不出踪迹,找到了却失之交臂,究竟是死是活,过的是什么苦日子,日复一日的失望和煎熬,怎么能不恨……最恨的时候,我差点掐死床上那个女人,身上全是她挣扎的血……可我赶到钱塘,见的第一面就是夫妻携手,笑语同行……嫉妒比恨还要强烈……”
“这不是我的错。”她猛然打断他的话,声音发颤,“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
她声音尖锐,脸上神色几近要奔溃:“你为什么不能放手,明明所有人都能好过一些,明明不需要这样,为什么不能放手?为什么要对我紧紧相逼?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一定是我?”
“那你呢?为什么不能是我?你为什么只对我苛求?为何不能对我好一些?”他一拳捶在桌面,砰然一声,怒火从心底起,冰冷冷字字声声质问她,“我比张圆、方玉、曲池差在何处?他们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他们给不了的我也送到你面前来,只要你想我就能纵容,这世上有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的?你何至于厚此薄彼,对别的男人都青眼有加,却唯独对我弃如敝履!”
施少连气得眼尾发红,死死咬牙:“时至今日,我对你再坏,再狠,再恨你,也没有让你吃苦,若不是你烧毁嫁衣,言语激怒,死不认错,我也不会把你扔进这天香阁里,你为什么就不肯低头服软?你怪我强占你控制你禁锢你,可你若是不再三要逃,我又何必使出手段来对付你?”
她如同奓毛的猫跳起来,恶狠狠回头,发红的眼盯着他:“因为你是大哥哥,因为我根本不爱你,所以我就是要逃,就是不接受!在榴园你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只能虚与委蛇伺机而逃,你蓄妓养宠还要毁我姻缘、强夺我的清白,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和其他女人如何,你把我扔进天香阁来强迫我屈服,我也把自己当做娼妓来伺候你。”
甜酿一口气说完,双颊通红,心如擂鼓,见他脸色阴沉看着自己,久久喘了口气,掌心都是黏腻的汗水,后背有如针刺。
一架吵完,两人都久久不说话。
两人都同样固执,如果誓要此间争出个输赢来,只不过是两败俱伤,如果他坦荡放手,如果她肯依附,如今早已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内室格外安静,听不见半点动静,他们也反复争吵,一遍一遍的折磨彼此,第一次鱼死网破般的绝望,到现在已褪成脱口而出的委屈。
他的爱早已全盘托出,她的不爱也终于说出口,不爱这两字,就犹如一声闷雷破开白雾,迷障顷刻滚滚而散,他心中平静犹如镜湖水面,倒影着天光云影,说不清是畅快还是麻木,只是格外的静,静到外头的一点声响都难以忍耐。
从头到尾,他都走错了路。
施少连仔细听着外头的笑声,久久没有回神,后来目光终于转到她身上,漆黑的眼凝视着她,低声呼唤:“你过来。”
甜酿咬着唇壁,默默看着他,缓步上前。
她站在他身前,只觉他眼神莫测,脸色极其的平静,长睫轻轻颤抖,他伸臂一揽,把她揽入怀中,她挨在他膝头身体僵硬,他伸手轻轻捋着她乌黑顺滑的发。
僵持得太久了,她的心比谁都要累,施少连抚摸得温柔,她也慢慢松懈下来,温顺窝进他怀中,把脸颊贴在他肩头。他身上的气息温热,安抚她心口的动荡,轻轻阖上眼。
他也悄然圈住了她柔软的腰肢,两人身体重叠在一处,他静静抚摸着她的长发,她静静接受他的安抚。
“不爱我……那是恨我吗?”他心平气和问她,声音疲倦又温柔,“推掉张家亲事,夺去你的贞操,把你圈进榴园,逼曲池休你,把你扔进天香阁……”
“嗯?还有什么遗漏的罪行么?你说出来给我听一听……”
她听见他的话语,十万分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耳中血流轰鸣,眼眶酸胀不堪,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宁愿面对他的恶言恶语,也不要听他半句的温柔。
“刚才听见你喊我哥哥了。”他下颌贴着她微凉的脸颊,轻言轻语,话语缠绵,“你十几岁那会,哥哥这两个字就成日挂在嘴边,声音甜软得像蜜桃汁水,我听一日,心软一日。后来和我在一起后,叫得越来越少,也就是人前喊几声,声音也带着怨气……”
“谁家哥哥会觊觎自家妹妹,当亲兄妹养的两个人私帷秽乱,传出去成何体统。”他的声音转为喑哑,“也只有我大逆不道,又急功近利,把待嫁的妹妹关在家里,弄到床上乱伦……”
“到底是有多恨我呢?”他轻轻拍她的肩膀,听见她的呼吸急促又压抑,身上的衣裳被她紧紧揪在手里,瘦弱肩头起起伏伏,语气柔和如微醺的酒,“小甜酒儿,好妹妹,乖妹妹……你的恨,我割身上的肉补给你,够不够?”
她不想割他的肉,只想得到解脱,施少连态度突然转圜,甜酿全然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