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韵有些意外:“就是说他根本还没有询问过当年可能有关的人,我是说,比如赫部族那边?还有当初朝中那些推荐由江云起继任城主的人。”
“没有,”乔小禾肯定地回道,“君上一听五殿下说了巴安氏承认当年的事情有鬼,被抓回来后就让人给灭了口之后,当场就传人来拟了圣旨。”
这是什么意思?那江云起鸠占鹊巢的位子还要不要吐出来?她不禁秀眉微蹙,忿忿地想,就算江月哥哥不想再回江月城当城主,可既然要平反,那就该有意于将一切都归回原位才对,她才不想看见江云起继续坐在那六席之中故作姿态。
她沉吟了片刻,快步走上前到了江少枫身边,低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江少枫听了没多说什么,只冲她微微笑了笑:“这万人之上者,可比我们想得老谋深算得多。”
这一场酒席一直聚到了日光西斜时才散去。
栖霞和闻花二城的人要结伴先行,众人同他们打过招呼道了别,忍耐了许久的江云起便也打算带人离去,只是面对“死而复生”的“堂弟”,他免不了要再走走过场,问江少枫和李青韵是否真的不和他一起回江月城。
毫无疑问又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也自不再多说,道了保重便干脆地率众而去。
一路驰骋奔出了数里开外,江云起忽然又勒住马,翻身跳了下去,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见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一棵双手合抱粗的大树面前,“啪”地举起一掌便狠狠拍了下去。
掌力霎时震得树上花叶簌簌不止。
他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唤了人近前:“去看看京城出了什么事,告诉那位,合盟之事未成。”
“是。”下属立刻领命策马掉头,转向离开。
江云起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直到渐渐平复了心气,才又返身回去骑上马,重新驰骋而去。
入夜后,他也无心再挑拣,一行人随意在一家客栈里投了宿。
但他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满心想得都是今日功败垂成的情景,还有李青韵居然到底是嫁给了江少枫这件事……
他气恨之余实在意难平。
凭什么江少枫明明并非长子嫡孙,却坐上了江月城继承人的位置,凭什么他这一生不仅无波无澜,父母恩爱,江不弃为了他尽心尽力,他习得一身好武功不说,还白捡了个相貌武功才智皆一等一的女子为他倾心?
江少枫,你明明要称我一声兄长,何以处处占了先机?
他只觉胸腔里阵阵火烧火辣地气躁不已,仿佛有炙热的岩浆就要喷涌而出。
偏在这时,那客栈楼下不知是谁又喝醉了酒在吵闹,无店小二怎么劝说都不肯离去,反而还嚎起丧来。
江云起怒火陡升,当即披衣而起,大步走到门边一拉门闩便吼道:“想死滚远些!”
然而话音将落,他看清那正拎着酒壶大喊大叫的女子容貌,不由一怔。
居然是她?
范玉竹。
第89章 清风迢迢(一)
范玉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屋室里幽幽曳曳的灯火光明也随即映入了眼帘。
黎明将起,灯花渐尽。
她被尚未褪去的醉意灼地有些阵阵头疼,揉了揉额角,才又定神看向了地上那一堆散落的衣物,是自己的裙衫还有贴身的小衣,而与之混杂在一起的,则是件男子的衣裳——那莹白的颜色,俊逸文雅的款式,讲究的暗纹刺绣,每一样都让她觉得熟悉到窝心。
身体的感觉也在不断提醒她,是了,昨夜她遇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他终于不再拒绝她。
范玉竹垂眸看了看胳膊上隐约可见的红痕,想起昨夜这床帐里如火一般的热情,虽有些疼痛,但她却觉得值了。
等了这么多年也无非是要永远以最亲近的姿态在他身边,既然他已肯要了自己,那就说明李青韵在他心中并非唯一,她到底是有一席之位的。罢了,只要他高兴,自己又何必非得要计较那一个正室之位?何况人家到底是一阁之主,只要她不与自己为难,便由得她当姐姐就是。
虽然浑身的不舒服让范玉竹还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她心里却已将一切想得通透,不再有怨气,反而念及以后便觉一阵甜蜜。
身后的人似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她心头如小鹿乱撞,唇边的笑意间亦泛出些许羞涩来,低了头想去牵他的手。
然而手指才一碰上去,她已倏地顿住了目光——这手……虽然也长得漂亮,但却不像是他的。
她心上倏地一沉。
不对,不对,不会的。
范玉竹整个人都僵硬了。她咬紧牙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往地上那件衣服看了眼,勉强压住了那一丝摇曳的信心,慢慢地侧过身,转头往身后看去——
“啊!”她失声惊呼,同时人已经扯着被子摔到了床下。
床上的人被这动静闹醒,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几乎面无血色的她,然后又垂眸看了眼她怀里紧紧抱着的被子,淡淡弯起唇角笑了一笑,不急不缓地起身走下床,弯腰顺手从地上捡起了外衣往身上一套,便径自走到了桌边去倒茶。
“你要么?”他拿着茶杯,转过头问她。
范玉竹恨恨盯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已涌入了眼眶。
江云起靠站在桌前,看了她须臾,说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昨晚的事并非我强人所难,而是你哭着求着让我要了你,我也是个男人,恰好昨天心情也不好,便与你一拍即合了。”
范玉竹顿觉羞愤难当:“你明明就是趁人之危!看我喝醉了,认……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江云起神色不动地淡淡一挑眉稍,“把我认成了谁?江少枫?”他说着,唇边就逸出几分复杂的嘲讽笑意来,“酒醉也该三分醒,别说你在他心里向来只是个为江氏一门卖命的下属,就说他如今已有家室,妻子又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你也该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竟还说是认错了人才失身与我,呵,我从前看你倒还不至于如此可笑。”
“是!”范玉竹气红了眼睛,“我是可笑,但我就算再可笑,也轮不到被你这个背信弃义之人羞辱!”话音未落,已攥紧了被子忽地起身,扬手便朝他劈来。
江云起出手迅如闪电,立刻便扣在了她的腕上,旋即另一手猛地扯掉了她掩在身上的被子,就势身形一转,将她压倒在了桌上。
范玉竹脸红地要滴出血来,气恨之下想要遮挡身体,却又被他将双手都牢牢扣住。
她想破口大骂,又怕引得客栈其他人注意,只好死死咬着嘴唇,恨恨瞪着他,憋着口气想要挣扎,可却根本挣脱不开。
“你应该庆幸昨晚遇上的是我,”江云起又一用力,把她的手按了下去,近在咫尺地说道,“否则就你那副烂醉的模样,还不知会被哪个下九流的欺负了去。”
范玉竹根本不想听他提起昨晚的事。
他却偏要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两年常到江月城来晃悠?要不是看在少枫已不在人世,你少时也曾于我有言语安慰之谊,你早就死了无数次!”
他说完,便一卸力丢开了她的手。
“你若想回去找他,那就去吧。”江云起一边随口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范玉竹的衣服头也不回地丢回到了她身上,“昨夜之事不过一时差错,两厢情愿,你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她紧紧攥住衣衫,无言良久,咬着牙默默一件件穿了回去,最后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便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江云起坐在床沿边,撑着头闭上眼,沉沉叹了口气。
看来灭天诀的武功确实不是能速成的,他当初激进求成的后果还是出现了。昨夜那心潮涌动几乎不能自控的情况实在太不像他自己,这么下去很有可能发生反噬的状况。
或许,应该闭关一阵子。
但他哪里有时间?江少枫回来了,十七肯定也从他那里得知了什么,这两个人消除了隔阂已联起手来,京城那边他又不知情况如何,此时此刻又如何能静得下心去钻研武学?
想到这儿,他又开始隐隐有些心浮气躁。
窗外不知几时传来了雨声,越来越大。
他转过头隔着紧闭的窗户往外面看了一会儿,顿了顿,起身穿好衣服,举步走了出去。
外面大雨如注,将亮未亮的天色越发透出清冷,长街上一片寂静。
范玉竹正抱着双膝坐在门前石阶下,任凭雨水冲刷,一动不动。
江云起皱了皱眉,打着伞走过去站在了她身旁:“起来。”
她仍是在大雨中闭目仰头,没有反应。一张脸上早已是水痕满布,看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江云起没好气地往前走了一步,用手里的伞遮住她,冷声道:“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你要什么就直说。钱,还是要为江少枫打听什么消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木然地张口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已不再是江月府的人了。”
江云起微微怔了怔,但旋即又狐疑地看着她:“江少枫赶走了你?他不是这样的人,十七也不是。”
听他称呼李青韵为“十七”,范玉竹自嘲地笑了:“我要杀他的妻子,他怎么可能留我?你们说得对,我不过是他的部下罢了,他可以留着我,也可以不要我,而我只能遵命。就像你,现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替李青韵报复,杀了我。”
江云起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不杀我?”范玉竹似有些意外,“那你就不怕我为江月府报仇,杀了你么?”
他却不以为意地静静说道:“你就算杀了我,也报不了仇——我不欠江家人的命,除非江少枫死了。”
范玉竹瞬间愣怔至有些茫然。
“你若真是他的细作,我也不妨告诉你,”他说,“他的杀父之仇,你和常柳的杀师之仇,都与我无关。我唯一做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受了江月城主之位,且想要凭自己的能力保住这个位置罢了。”
见她愣愣垂下眸去又不再言语,江云起沉吟了片刻,又道:“但你若真的没有地方去,大可以随我回去。”
范玉竹愕然地抬起了头。
“江月城毕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我也并未将你随便当做烟花柳巷的那种女子。”他淡淡道,“你要是愿意,我会好好照顾你。”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向她伸了过去。
范玉竹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几分熟悉,但好像……又有哪里有些不同。
直到片刻后她才恍惚记起,在很早很早的时候,那个被她曾称之为“云起少爷”的少年。
那时的江云起小小年纪已很是深沉文静,又带有一些孤傲,和江少枫的开朗飞扬完全不同。
后来他的父亲出了事,年纪尚小的他只得跟着母亲离开,全程更是落寞沉寂的样子。那时她已经听说大老爷养了外室的事情,难免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见着那一幕,也没顾上二夫人的冷脸,就把手里刚买的糖炒栗子迅速塞到了江云起手里,飞快说了句“以后都会好的,拿着路上吃”。
好像当时……她隐约听见他道了声谢?
如今时过境迁,却仿佛易地而处。天大地大,她已不知该往何处去,还能够往何处去。
她已不能再回到江少枫的身边,就算没有李青韵也不能了。
师兄?也不可以。当初她一路任性离开,现在又让她如何对唯一的亲人启齿这一切?
江月城……也好。
就老死在那里,臭死在那里吧。
范玉竹没有去拉江云起的手,而是自己站了起来,看着他,平静道:“我回江月城,不是因为你。”
言罢,她也不再多看他,便转身重又朝客栈里面走去。
李青韵和江少枫一路与乔小禾顺利到达京城,在王府里见到了久别的宋睿。
乍见李青韵,宋睿也注意到了她和从前略有不同的装束,怔了半晌,才思忖着开了口:“你们?”
李青韵含蓄浅笑,江少枫则回得坦然:“我和十七已成了婚。”
宋睿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哦……”又牵起唇角笑笑,“恭喜。”旋即又吩咐随侍道,“去把那幅《雪月照梅图》拿来,送给江宗主和李阁主做贺婚之礼。”
这幅出自前朝大家的水墨图李青韵自然是听过的,贵重是毫无疑问,不过她见的贵重东西多,因此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受宠若惊不敢接受的地方,只依然如常淡笑着向对方道了个谢,便欣然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