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爱盯着囊壶,里面是水?还是酒?
酒水灌肚充饥?
令狐然似乎看穿她在迟疑什么,冷冷道:“里面是粥。”说着拔开塞子,自喝一口,递给裴爱。
他的举动也许只想自证粥里没毒,但裴爱看他喝过,不敢接了。
共用……不妥。
令狐然皱着眉头,盯她良久,明白过来,嘲笑道:“之前就用这囊给你灌过水了!”
裴爱大惊:“什么时候?”
“昨晚你晕的时候,怕你死了。”令狐然淡淡道。发现她仍不接,又冷漠补充:“喝不喝,不喝饿死!”
他这么一说,激起裴爱求生的欲望。她将囊壶夺过来,打开就喝了一口,果然是粥,不算浓稠,但可以充饥。
裴爱拼命又喝了好几口。
令狐然笑了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裴爱突然弯腰,吐了一口。
令狐然以为她是呛着,嘲笑她:“跟你说慢点慢点。”裴爱却又紧接着,哇哇把粥都吐出来。
令狐然脸上现出愠色,显然觉得她糟蹋了他的口粮,但转念想到裴爱身上有喜,心头一软,努力抑制住怒气。
裴爱自然怕令狐然生气,这人气起来会杀人,她小心翼翼地认错,给令狐然解释,不知怎地,喝着喝着就觉得粥里有馊味。
令狐然听完,沉默良久,叹道:“算了算了,你们汉人总是娇贵,尤其是那些王公贵族。”
裴爱挺羞愧的,继续道歉,又给他解释,汉人不都娇贵,高门子弟也有如鹏如鲲,付出过常人千倍努力,经历磨难后才能遨游天地的。
令狐然听得发笑,道:“你们汉人不仅娇贵,还喜欢讲玄!”
裴爱听他语气,似乎讨厌玄学,赶紧改口:“我就随口举例,没想过要牵扯到什么书。”
令狐然瞧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女郎的唯唯诺诺,想说又怕,令他心情愉悦。
令狐然便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又不是讨厌玄学。”他弓着腿坐着,此刻把腿挪了挪,靠向裴爱那边,吐字清晰告诉她:“我连请谈都很喜欢呢——”
裴爱惊诧,其实在她心里,以为北人都是蛮夷,不读书甚至不识字那种。
就会骑马甩刀,再恐怖一点,小时候童谣里唱北人吃人。
令狐然见她半晌不说话,便让她说出心中所想,还承诺无论想的是什么,都不会因此迁怒她。
裴爱微微低头,眼睛一直偷瞟着讲出来。
令狐然瞧她模样,心头大悦,想不到这种鬼样子也动人。听完,他忍不住笑出声:“你以为我们北人就不做学问啊?”他告诉她,“北人学问,渊综广博;汉人学问,清通简要。各有所长。”
裴爱听令狐然言语,对汉人学问也有赞赏,心想这人南北通透,对汉人也不是完全贬踩……相比之下,汉人包括自己,包括王峙,都对北人太不了解,一味蔑视……裴爱不由得忧心起战事,担心王峙他们会吃亏。
她想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令狐然已经捡了些长条的叶子,在那编织。裴爱凑过去:“你做什么呢?”又问,“需要帮忙不?”
令狐然摇头,他做事喜欢独自完成,因为他人都靠不住。
裴爱便不再说话,在旁静静看着。吐过的后劲下去,饥饿感重新上来。她偷偷捂住腹部。
令狐然明明在低头编织,却不知从哪个角度看见了,道:“忍一忍,娇贵的夫人,待会下山就能吃上不馊的粥了。”
裴爱一点就懂了,令狐然原来在编斗笠。他样貌与汉人不同,如若下山,到了人群中,需得遮住。
裴爱问道:“你编两顶么?”
令狐然埋头编织,口中道:“当然。待会下去广陵,认得你的人多。不给你强戴一顶怎办?给你易容么?”
说到易容,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裴爱。
裴爱努力镇定心神,以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回应他。
令狐然心中笑了笑,看来她是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马车上的人,便道:“你知道怎么易容么?”
“不知道。”
“易容要扒脸皮的。”
令狐然一句话,把裴爱吓出几滴泪来,但转念会意他是故意捉弄她。
令狐然笑道:“比方说,扒了我的脸皮,安到你脸上。再扒了你的脸皮按到我脸上。于是我即是你,你便是我。”
裴爱沉默无语。
令狐然编好了斗笠,给裴爱戴好,又给自己戴上,并要挟她,待会若敢求救,立即杀掉她,绝不留情。
裴爱保证不会乱喊。
令狐然这才牵着她下山。这一路下山比起上山,裴爱觉得令狐然温柔了许多,遇到险路,不仅及时扶住她,而且问她走不走得,若是走不得,可以背她。
裴爱惴惴不安。
下到半山腰遇见清澈溪流,令狐然竟然牵着她来到溪边,他一口气喝完粥,而后清晰囊壶。盖上盖子,反复晃荡,清洗了好几遍,直到囊里彻底没有粥味。
他又去上游,灌了一壶清水,给裴爱喝。
裴爱道:“你也喝。”
“你喝囊里的。”令狐然说着俯下身,直接在溪里汲水。裴爱见他喝得津津有味,不觉喉燥咽干,喝了囊中水数口。
清甜!畅快!
她不知不觉喝了大半。
裴爱将囊壶盖子重新盖上,还给令狐然。他却道:“这囊你喝得太多,谁知道有什么口水,送你了!”
裴爱心想:嘿,她不介意了,他反倒嫌弃起她!
敢怒不敢言,跟着令狐然继续下山。
到了山下,是个裴爱从来没去过的小镇,哪里是什么广陵郡!
她看向令狐然,令狐然笑嘻嘻告诉她:广陵郡早过了!
两人在饭馆里吃东西,裴爱不知怎地口味变了,一味嗜酸。令狐然却吃不得一丁点甜味,要了碗面,不住同裴爱抱怨,汉人的东西太过清淡。
裴爱问他:“那你好哪一口?”
令狐然道,他爱草肥水美,牛羊肉撒上各种香料,闻着味烈,一口吃下浑身燥热那种。
裴爱听了,不觉吸引人。
令狐然笑问:“你不想吃?”
裴爱不敢答真话。
令狐然道:“你还吃不着呢!我不会带你去那么北的地方。”
裴爱心想,那你要带我去哪?
急切想知道却不敢问。
饭馆里自然有人议论战事,令狐然和裴爱都很关注,各怀心思悄悄偷听。
得知北人败了,桓超的军队大胜,差不多抵御住这次北人进犯,令狐然气得在心里大骂。裴爱见他脸上恼怒,两眼竟是凶恶,两只耳朵也红了。
她是心里喜滋滋,方才还听有人提到了王峙,说虎父无犬子,王小将军也是少年英雄。
裴爱的心思早幻想着与王峙重逢,面上却怕惹怒令狐然,始终板着脸,不敢表露一丝一毫喜色。
令狐然突然问她:“你很高兴吧?”
裴爱想了想,夹一口菜到碗里,道:“我若说没有,也太假了,骗不过你。”
令狐然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些,压低声音,凑近裴爱耳边,对着吹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若我称王,早吞完南面江山,一统天下。
裴爱与他相处数日,倒是不惊了,侧首眨眼看着他。
心里就寻思他告诉她这个,是不是又要灭口?
令狐然问她:“怎么?听这话都不怕了?”
裴爱道:“我怕呀。”
“你瞎说。”令狐然两边嘴角都露出笑意,“我发现了,你若真怕,顷刻就会流下泪来。”
裴爱愣了愣,思忖之后才答道:“我是不怕了。因为觉得你这人什么都说得出,做得出来!”
令狐然笑得很开心,这笑声甚至引来了周遭人的目光。他轻轻道:“你懂我呀!”
裴爱心想:求不懂!
正在这时,裴爱眼前一亮——因为瞧见正踏进饭馆的一家人。
竟是许久不见的庄晞,他不在广陵,不在建康,竟在这个镇上。眼下扶着一中年妇人,跨进门里。后头跟着一中年男子,不住咳嗽,还有一个小郎君。
应该是庄晞一家人。
裴爱赶紧藏住眼中光亮,埋头不认。她清楚自己身边有个恶魔,不可因此害掉庄晞全家。
其实还是被令狐然捕捉到了。
但他不说,仿佛是一位默默观棋者,临到庄晞一家坐定,令狐然便告知裴爱,要继续赶路了。
裴爱埋头答应。
令狐然喊来小二付账,接着牵着裴爱,从庄家所坐那桌,不远不近走过,期间令狐然突然抬手,摘掉裴爱头上斗笠,又给她重新戴上。
“你做什么?”裴爱问他。
令狐然冷然道:“你戴歪了,遮着我的眼了。”
庄晞这边,原本照顾父母亲弟,忽然听见一句熟悉且短促的声音,再看过去,那戴斗笠的一男一女,女郎……像是阿爱?
斗笠重新戴上,没有看清。
庄晞心中疑惑,待令狐然二人出门后,他嘱咐父母亲弟先食,就在这里不要乱动,他自己去去就回。
庄晞一路追随裴爱,小心翼翼。然只瞒得过裴爱,令狐然武艺卓绝,早察觉出庄晞的跟踪,他是有心让他尾随的,却又做得精确,每每欠着一点,不让他彻底追上来。
总是差一丁点,庄晞心渐生乱。
桓大将军的军队,凯旋了!
他同儿子打了胜仗,威凤八面,北地南归,吹擂打鼓,旌旗招摇。汉人们激动勇士,沿路夹道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