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笑道:“嗯,我知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好好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孩子。”
裴爱听得眼眶湿润,王峙则是缓缓地,轻柔的环住她。
时间并不算太晚,天幕才将将落黑,星辰还未悬挂到最高处。王峙安顿好裴爱,便去再看看冲天。
他到了冲天住处,冲天也正躺在床上,见王峙来,挣扎着起身,要翻身行礼:“府君——”
王峙拦他:“你也躺着吧。”
冲天谢过躺下,王峙问他:“好些了没?”
冲天却还想着主人方才的那句话,“也躺着”,还有谁?
哦,还有裴爱。
冲天道:“府君,这些天你这样照拂奴,奴不过一介……”
王峙拦手:“唉,不必说这些。”
冲天却仍向王峙投去感激目光,何能何德,有这样好的主人。
他哽咽了几下。
王峙看他:“怎么,不舒服?”
冲天道:“府君,奴有一番话,要是说得不对,你砍我的头颅!”
“我为什么要砍你的头?”王峙身子后仰,笑着拂了拂袖子,“说吧,我不会说你的。”
冲天便道:“我上回听人说,是谁不记得了,说夫人有孕了?”
王峙嘴角微抽:“嗯。”
“恭喜府君。”冲天说着起身。
这回任王峙如何拦他,他还是起来了。
冲天又道:“主母有孕,本不是奴这等下人该议论的,但……夫人这一路坎坷,小主人来得……实在是让人猜测!纵然没有猜测,夫人回了建康,也注定会有一番议论!这是奴没有看护好夫人,叫夫人遭此劫难,奴罪该万死。”
说着翻身跪下磕头,王峙不拦他。
冲天小心翼翼抬头窥视,见王峙没正眼瞧他,而是望着前方。
前方是墙壁。
王峙缓缓道:“若有两三个月,便是我的。”
冲天因为跪着,任是窥视,也瞧不见王峙眸中神色,面上表情。
府君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呢?
冲天好意道:“府君,要不我暗地里去查一下……”
查清楚月份,好解众人心结。
王峙却道:“不用去查。”
建康的三月,天气还有些冷,但风已渐少。
到底回暖,柳枝都抽了新芽,浅嫩的绿色。
王峙和裴爱便在这万物正生的三月回到建康。
桓超在他们前面回来,带着胜利和荣耀,受到嘉奖,一时风头无两。
许是朝中老将凋零,惹了心病,老态的天子竟也在桓超回后不久,病倒了。本朝尚未立太子,几位皇子皆年幼,一时朝中大小事务,全由桓超辅理。
他不是丞相,却胜过当年王崇的权力。
王峙回京后,之前对他白眼的那些人,又青眼回来。
风云变化,他心里愈清晰。
这一日,桓超难得有闲,正在家中与王道柔絮叨,王峙却擅自闯了进来。
他火急火燎,差点踢翻王道柔放在口的一盆花。
王道柔忍不住说他:“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冒失。”
王峙先向阿娘赔礼,而后将一包药粉,当着桓超的面,重重拍在旁边桌上。
啪——
桓超笑看王峙。
王道柔不明就里,轻声询问:“你们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她走过去,见那药粉是被拆过一次,拆的人胡乱包着,就拿来了。因此重重一摔,外头的油纸散开,见得里头是褐色的药粉。
王道柔掏出一只帕子,裹住食指,而后粘粉,放在鼻前闻闻,似乎有红花的味道。
若真是红花……想来心惊。
王道柔只能默默祷告不是。
王峙开口,是冲着桓超质问:“阿父,你为何给阿爱下药?”
竟真是了!王道柔心头狂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桓超。
桓超却是面色坦然,他近日主政,更添数分威严仪态。
不错,是他命人给裴爱下的滑胎药。
小夫妻回京不久,就将喜事告知父母,当时桓超和王道柔听了,面上都是喜色,一面嘱咐裴爱注意休息,以后切莫再劳累,一面叮嘱王峙,要多照顾自己娘子。同时还从知道之日起,给裴爱添了许多日例进补,婢女也多添了两人。
王峙原以为,父母是欢喜着接受裴爱肚里的孩子的。
王峙哽咽注视着桓超:“阿父若不喜欢这个孩子,大可直说。”
王道柔亦道:“桓郎,我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那就是魔奴的孩子啊!”
王峙闻言,迅速扭头看向母亲。
心猛地一怵。
桓超脸上仍是微笑。
是的,他知道自己要作阿翁了,一派喜色,是因为当时人多,不想让旁人看自家的笑话。
但桓超心里是一时千般想法的。
人静后,卧房里拥着,王道柔向夫君轻吐自己的忧虑:裴爱为北人劫走,回来就怀了一个孩儿。北人向来喜欢糟蹋汉人女郎,这孩子是谁的?说不清。
王道柔心里很想问一问,又怕问出来,问清楚,伤了裴爱,更伤了自家魔奴。
桓超彼时道:“你别闷着发愁了,我们派人去查查便知。”
两人派了探子,又悄悄询问给裴爱号脉的大夫,推算日子,裴爱肚里的孩子,应在建康就怀上了。
王道柔便道,阿爱被劫北上,吃了许多了苦,也是他们对不起她。这事就当没查过,不再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
桓超当时答应了王道柔,满口应好,可私下却派人去给裴爱下药。
桓超有桓超的想法。
裴爱肚里的孩子,其实不在乎真正是谁的,而在乎世人觉得孩子是谁的。
但凡有一丁点可以被人拿住质疑的,就注定会有止不住的闲言碎语。
这流言漫长,将飘摇十年,几十年。
与他桓超是影响,与王道柔和王峙是伤害。
甚至那出身的孩子,都将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不如不将那孩子生出来。
依着桓超的性子,是会除掉裴爱的。
堵住民口,最优从根拔出。
但桓超心想,自己这个傻儿子,能千里救妻。若真除了裴家女,止不住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以桓超委屈委屈自己,退上一步,只除掉裴爱腹中的孩子。
可惜做事的人手脚欠了一步,被王峙发现。
这手下,以后是不会用了。
第60章
桓超便向屋内妻儿道:“阿爱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多有隐晦,不可能向人人解释。闲言碎语,你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考虑。”
屋内听得三人的呼吸声。
王峙清了清嗓子,但依旧哽咽:“阿父,一条性命重要?还是闲言碎语重要?”
桓超旋即追问:“这么说来,你们……不怕闲言碎语?”
“不怕!”王峙目光炯炯,一字一句,“不知道阿父怕不怕?”
桓超拂须,哈哈大笑。
王道柔见此情景,亦劝道:“是呀,桓郎,我们家里的人,有谁惧怕过闲言碎语。”
王道柔始终清晰记得,当年她与桓超一开始在一起,并没多大勇气,尤其是面对外人的议论。桓超便给她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说他是自流言里千锤百炼而来,从来不惧闲言碎语,叫她也不惧,鼓起勇气与他相爱。
王道柔记得,且觉得桓超也一定记得清晰。
就像那年春林的花,春林的露,还有那首诗,她脑海里永远也忘不掉。
所以王道柔才说出现在这句话,这样劝道。
桓超好像真的记得,听完一笑,竟不反驳,且答应王峙,不会再加害裴爱腹中胎儿。
王峙跪拜,谢过父亲。
桓超只是道:“谢我不必了,你走的时候,仔细别再踢坏门口那盆花,你阿娘可宝贵着它呢!”
“喏。”
待王峙走后,桓超缓缓转头,看向王道柔。
他只是默然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