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超换衫后,一家人如往常一般食饭闲聊,饭后桓超还陪王道柔去院中走走。裴爱肚子大不便移动,与王峙共坐窗前望着,连裴爱都赞公婆恩爱。
王峙听裴爱话语,锁眉远眺,见桓超神色坦然——自从回家后,他无一处不适,无一处变化,到真像无愧于心之人。王道柔在桓超身边,一派温柔,笑意满溢,按她自己的话说,心里肯定又开了花。
王峙突然想,若桓超真背叛了,他就算千方百计找到证据,最后向阿娘揭穿,真的好吗?
还是就一直这样,不去查,不怀疑,阿娘才最幸福?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王峙赶紧摇了摇头。
“风冷吗?”裴爱关切道,她最近极易发汗,坐在这久了,都觉得渐渐开始寒了,王峙一定冷吧。
王峙笑了笑,将窗关上了。
是夜,王峙和裴爱就寝前,又同肚子孩子说话。
王峙这回竟唱起歌,到后来走了调,把裴爱笑得不行。
王峙上挂不住,说下回不唱了,免得孩子生不出便找不着宫商角徵羽。
裴爱却道,孩子都被王峙逗笑了,生出来定会乐呵呵。
王峙听得也笑,搂着她差点顺势倒下去,却怕压着肚子,用手托着。
突然,他猛俯下身。
“你做甚么?”裴爱身子往后仰。
王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耳朵贴在肚子上。裴爱笑了,他是想听动静。
半晌,王峙起身。
裴爱问他:“听见了吗?”
“没有,我孩子太安静。”
裴爱笑出声。
“明夜再听,想来他不可能一而再而三不给为父子。”王峙一本正经道。
裴爱又笑得前仰后合,王峙拥着她睡下。
到了后半夜,裴爱睡得香甜,王峙却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一女站在花丛中,姹紫嫣红,两眼垂泪,直直唤着前背对她的一长身男子。那男子却不理她,左拥右抱。
梦中的王峙走近细看,男子竟是桓超,左右搂着的女子均无目,而那身后咫尺天涯,凄凄垂泪的女子,竟是阿娘王道柔。
王峙心惊,而王道柔两眼的泪,却突然变成了血。
王峙吓得冷汗涔涔,却仍陷于梦境不醒,转瞬之间,他竟自己变成了王道柔,成了男儿之身,仍在花丛中,百花却在一霎枯萎。前背对着他的桓超,突然变成了窈窕女儿身,他再唤时,女郎转过身来,竟成了裴爱。
裴爱当着他的,搂抱两位陌生郎君。
仔细瞧,两郎君还都相貌出众。
王峙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这回梦醒了。
动静太大,裴爱也被吵到,迷糊睁眼:“怎么了?”
王峙道:“做了个梦,太气人,把自己气醒了。”
裴爱迷迷糊糊瞧着他嘟嘴、捋胸,心想这人都快做父亲了,有时仍似少年,还被自己的梦气到不行。
“快睡吧!”她说着,左手在黑暗中熟练去抓王峙的手。
柔荑握住,似清风吹过心头,王峙平静下心绪。
关于桓超的事,他暂时放下,却未完全放下。
后来陆陆续续去查了些,游妃娘娘见桓超的事,似乎天子是真的知情的,两人似真无私情。
到了九月份,天子身子好些,能够出宫,登高赏秋,游妃相随,邀请了一班臣子家眷同行。
其中便有桓超夫妇和王峙。
裴爱本来也该出席的,但她肚大,只能留在家中。好在王峙接了裴夫人来,冲天打下手,帮着照顾一天。
建康的山都在城外,虎踞龙盘,对一条大江。桓超因着最受宠,与夫人紧跟在陛下游妃之后,走在臣子家眷的第一排。
王峙惴惴跟在后,时而见天子与桓超交谈,时而见游妃与桓超交谈,时而又见游妃与王道柔交谈,每一回闲聊开始,他都心惊。
但这对话双方,却坦然、融洽。
王峙跟了半路,慢慢觉得疑神疑鬼的只有自己。
山路且长,到了半山腰,天子御驾歇息,众人都随在左右。
王峙瞧王道柔一路陪着,不敢在天子前饮水,这会抬手袖遮,吞咽一口,想来是极渴了。
他心疼母亲,悄悄将她拉到一边,给她谋了杯水,远离背对着天子饮下。
这是母子间不为人察觉的举动,桓超未动,始终陪在天子不远处。
天子坐在最高的御驾上。
桓超坐在左下方,也有个矮凳,他倒是不介意姿势,弓着双腿,分开叉着,先微笑注视着天子和游妃亲昵耳语,而后收回目光。
注意到王道柔和王峙都不在了,桓超环视四周,寻找这对母子。
就在这时,一女郎不知何时,绕到桓超身后,笑道:“哥哥,一月未见,别来无恙。”
桓超回头,听声见人,却是这回随行谢紜的嫡妻,桓芝。
谢纭也算近半年来,建康的风云奇人,之前他同桓芝生下的混账儿子谢让,在广陵蓄养外室,当众出口,按理说已有污名,却不知这半年用了什么手段,竟新任上谢家家主了。
这桓芝,是桓放之前妻子的女儿,与桓超异父异母,却有兄妹之名。
桓超被李氏带进桓家,与这些虚名姐姐妹妹一处混养了十几年。
桓超斜眼瞧着桓芝,勾唇一笑。
桓芝窕窕道:“我在后头看你家魔奴,那一双眼睛,仿佛狠狠生了钉子,钉在娘娘身上,是有多恨?”
桓超敛容,眼珠玩味一转。
桓芝以袖子掩,笑道:“好笑啊,魔奴要替他娘寻仇家,却找错了人!”
平日谢纭敬爱桓芝,极少舍得她操心。桓芝自己也是个只爱自己的,混账儿子不管,只爱沐浴养肤,因此一张脸光滑无皱,虽神态渐老,却风韵犹存。
第64章
桓超并不惊慌,反倒如桓芝一样,笑得得意,虽样貌不同,神态上却肖似兄妹。
桓超笑道:“芝妹,你找的借口忒拙劣了。我儿魔奴,性子是有些冲,但今日我可瞧得分明,他目之所及,无一处不妥。”
桓超是多心多意人,之前一路上山,他应承天子,与众人谈笑,照顾王道柔,同时也有留心观察儿子。王峙的表现还算满意,人前人后,均未露出过分目光。
其实要非常有心才能留意到,他稍稍注意游贵妃多些,但神情始终是柔和的。
桓超心中冷笑,看来桓芝尽量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桓超眸光瞬间淡漠,眺了桓芝一眼,警告她不要探查他的隐私。
桓芝完完全全收住警告,笑容在脸上僵住。
桓超看向远处,谢纭所在方向,道:“妹夫好像在寻你,快回去吧。”
“我若不回去呢?”
桓超嘴角抽抽,自觉方才对桓芝用了客气语气,她却不识抬举:“他刚坐上谢家家主,不要让他难堪。”
桓超提醒谢纭家主之位的来之不易。他说着又眺向谢纭,玩味又不屑。
桓芝仿佛听不懂桓超在说什么,又似懂了故作不懂,笑道:“有什么难堪不难堪的,哥哥你这十几年,谢家与你难堪过吗?”
他会提醒,她也会,桓超这十来年,有她和谢纭不断助力。
正在此时,饮水完毕的王道柔和王峙折返回来。
王道柔识得桓芝,多年前同赴过桓家家宴,她便笑着同桓芝打招呼。
桓芝笑笑行礼:“嫂嫂!”
王峙不认得,但见情景,知是长辈,躬了躬身。
桓芝从下至上,在王峙身上扫过。
山里雾气多,湿气多,风说起就起,冷飕飕带着一股阴寒,在场的女郎们均缩起身子。
桓芝搓着双手,眼睛瞧见自家夫君向这边走来,却还对桓超道:“超哥,我冷,把你披风卸给我吧!”
说完,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对着自己正搓的双手吹气。
这话有些怪,连王道柔都怔了怔,她还没完全会过来,桓超已经回绝了桓芝:“我作甚要把披风给你,自要给我的卿卿。”说着解下披风,为自家娘子绕上系上。
桓超还问王道柔,冷不冷。
王道柔摇头。
桓超仍旧执起她的手,他的手温热,一如无数个夜,给她的寒躯温暖。王道柔心中甜蜜,耳根都淡淡红了,早将前面的事抛到脑后。
这事发生时,许多人都在场,天子也瞧见了。以至再继续往上爬,天子携着游贵妃,与桓超走在前面,后头的人都还没跟上来,王道柔不在,天子忍不住挪揄桓超,说“在桓爱卿眼里,妹妹不如娘子”。
桓超旋即接口,笑道:“妹妹是家人,娘子是家人亦是爱人。”
天子抚掌大笑。
桓超赔笑,随在其侧,自觉晚天子半步。他少时入桓家,是遭着白眼进入的,为求生存,只能讨好真正的桓家人。彼时确实用了伶牙利嘴,亲近桓家诸位姐姐妹妹。但那些花的心思不是真心,桓超打心底里厌恶桓家的每一个人,所有的委屈、侮辱,他没有一样忘记。
再则,他觉得与姐妹们只是亲密了些,暧昧了些,又没真正要过她们的身子,不算逾越。
再说例如桓芝这类,这些年也不算单方面帮助他,他不也给了她和谢纭许多好处?在桓超心里,这明明是互利互惠的事,桓芝却摆出一副辜负的嘴脸,监视他,今日还当着王道柔的面说起风话来!
桓超很不喜欢这种胡闹的蠢女人,有的女郎年纪大了,依旧做梦,因此可爱,例如王道柔。有的做的梦,却对可笑又可恶了。
必须除去了。
桓超面上“伺候”着天子,心里盘算着,谢家由谢纭继任,是他的安排,一代如一代才好散去。
差不多,也该收拾谢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