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敲窗户,明孟元在叫她:“姐。”
“阿元!”明雪霁冲过去,语无伦次,“娘不是私奔,他们污蔑她,你快放我出去,我去报官,我去击鼓鸣冤!要么我去海州,去找外公,找舅舅,他们肯定能给娘做主!”
明孟元诧异地看她:“你简直疯了!”
他顿了顿:“大喜的日子,你消停点吧。”
他似是怕她纠缠,快步离开,明雪霁紧紧抓着窗户,强烈的愤怒和失望过后,身体发着冷发着抖,于漆黑夜色中,看见她漆黑的未来。
他们会给母亲安上私奔的污名,他们会逼她做妾,她会无声无息死在后宅,生是计家人,死是计家鬼,成全他们的大喜日子。
凭什么?
油灯烧到了底,摇晃着,熄灭了。明雪霁在黑暗中打开箱子,取出藏在最底下的红衣。
她的嫁衣。
那个羞耻屈辱的早晨,自然不能算作他们的新婚,所以后来,他们另外挑了个好日子,办了个简陋的婚礼。
两杯浊酒,一盘花生充作喜果,她给计延宗买了新衣,自己舍不得买,改了件旧的红衣当嫁衣。大红的颜色,绣着对鸳鸯并蒂莲,那么喜庆热闹,跟别人的婚礼,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她要穿着这件嫁衣去死。大喜的日子,她用死,让他们喜不得。
搬过椅子放在房梁底下,拿着绳子站上去。
穿着红衣寻死的女人,据说死后会变成厉鬼,今天是中元节,鬼门大开,那么这厉鬼,应该更厉害吧。她活着是个没用的人,不能给母亲,给自己讨公道,那就变成厉鬼,一个个向他们讨。
明雪霁打好绳结,套进脖子。
第22章
身体骤然悬空,眼前发着黑,喘不过气,死的边缘,突然迸发出强烈的不甘。
变鬼有什么用,天知道究竟有没有鬼,她得活着,她得亲手讨这个公道!
拼命挣扎着去抓绳子,怎么都抓不住,眼前越来越黑,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来,不甘绝望,手无力垂下。
黑暗中突然有风刮过,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阴曹地府,无常来接。
下一息,绳子突然断开,明雪霁猝不及防,重重摔进一个强硬的怀抱。
空气骤然涌进胸腔,明雪霁咳嗽着,听见压抑的骂声:“没用的东西!”
元贞。
带着怒带着恨,一字字像钉子一样扎在心上,眼泪涌出来,明雪霁无声呜咽。
她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可她总算没有死,她要活,活着去讨她的公道!
“没用的东西!”身体飞起来,元贞咬着牙,将她丢在床上。
像被激怒的猛兽,爪牙锋利:“死有什么用?你死了他们就能得报应?你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明雪霁摔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从来不敢想的念头,此时听着,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她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枕头湿透了,四周死一般寂静,闻到雪后灌木凛冽的气味,夹着淡淡的烟火味儿,下巴猛地被人捏住了。
抬起,在黑暗中,对上元贞烈火般的眸子,他慢慢说道:“我只救你这一次,下次寻死,就去死吧。”
咣!他一脚踢飞椅子,拖她在地上。
门外有慌乱的脚步声,计延宗在叫,经历过窒息的大脑格外混乱,明雪霁不知道元贞要做什么,疲惫地倒在地上,听见咣一声响,门被撞开了,计延宗冲了进来。
他几乎是瞬间就冲到近前,黑暗中踢到椅子,踉跄着在她身前蹲下:“簌簌!”
嚓,火石打亮,明光一闪,照出她细长的脖颈,一道勒痕触目惊心,计延宗猛地搂紧了她:“簌簌!”
那种恶心发呕的感觉又来了,明雪霁大口喘着气,脑子里嗡嗡直响,都是那句话:你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外面脚步声杂乱,越来越多的人跑进来,赵氏探头一看,阴阳怪气:“哟,谁家上吊闹这么大动静,还一点儿事都没有?”
“闭嘴!”计延宗冰冷的声音压倒嘈杂,在死沉沉的夜里分外明显。他抱着明雪霁站起来,胳膊有点抖,漆黑的眉压下来:“闭嘴。”
骤然流露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赵氏没敢再出声,计延宗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将明雪霁在床上放好,拉过枕头靠住:“都出去。”
一窝蜂涌进来的人又一窝蜂离开,屋里安静下来,明雪霁默默地靠着,看见计延宗拿着火绒去点油灯,一次没点着,两次没点着,他的手还在抖,火星子抖下来,烧得袖子上一个黑点。
计延宗终于发现,是灯油没了,走去拎了油壶来添上,挑了挑灯芯,火光晃悠悠的,重又亮了起来。
手不抖了,刚刚的惊惧一点点消失,余光瞥见明雪霁苍白沉默的脸,怒气陡然而生。
她怎么敢!欺他骗他,如今竟敢用死来威胁他!
一步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她,开口时,是刻意带出的威压:“你太让我失望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恼怒、难以置信,还有点隐约的慌张,计延宗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模样,然而此时,怀柔是不可取的,她已经走火入魔,唯有用雷霆手段,才能将一切拖回正轨。
计延宗扶起摔倒的椅子,在床前坐下:“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道理,你应该也懂。如今你母亲是妻是妾,就看你怎么选了。”
明雪霁猛地看过来。
她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脖子上那个深深的勒痕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计延宗知道,他找到了她的软肋。“婚书媒聘俱无,证见也无,是明媒正娶还是私奔苟合,都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看见她发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她眼下,知道利害了。计延宗慢慢说完了后半句:“如果你知错改过,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她还是不肯说话,眼皮越来越红。计延宗看着她:“如果你执迷不悔,那么,计家不在乎先办一场丧事,明家应该也不在意多一个无媒苟合的妾。”
明雪霁用力咬住了嘴唇。
充血后格外红的唇,牙齿咬上去,泛白的印子,计延宗起身:“我言尽于此,你自己选。”
开门唤过小满:“寸步不离地看着夫人,若她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小满怯生生地床边凑,明雪霁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了,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
不会有什么闪失,她不会再寻死了。她要活着,唯有活着,才能给母亲,给自己讨公道。
计延宗锁上门,又在门外听着。屋里窸窸窣窣,小满在服侍着她换衣上药,没有哭声,没有吵闹,她安静得很。从前他总以为对她了如指掌,如今才发现,她竟有这么多是他不知道的。
她竟敢寻死。若是成了,他的声誉,他的前途,都将毁于一旦。他卧薪尝胆才走到这一步,决不能毁在她手里。
计延宗眯了眯眼。有刚刚那番话镇着,她应该不敢再寻死,关她几天,恩威并施,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英哥,”身后有哭声,明素心找了过来,“姐姐怎么样了?”
计延宗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英哥,”明素心紧紧跟着,“你等等我呀。”
计延宗走到院门前,停住步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明素心张口结舌,计延宗慢慢说道:“我为了你不惜名声,你却连亲姐姐都容不下,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不再多说,抬步就走,明素心哭着追在后面:“不是的,不是我做的,他们突然那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前一后两个人走远了,院里安静下来,许久,屋脊上人影一闪,元贞落了下来。
身上还沾着淡淡的烟火味儿,是祭奠母亲时染上的。回京时恰好是中元节,便先去了陵园给母亲上坟,没想到一回来,就碰上她寻死。
他能救她一次,却不可能救她一世,若她自己立不起来,早晚还是死路一条。
母亲,不就是这样么。
元贞掠过高墙,回头又看一眼,灯熄了,明雪霁睡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接下来如何,只能靠她自己。
明雪霁在屋里锁了很多天。
一直有人来劝,先是张氏,跟她说计延宗中元节时得了皇帝的赏识,看看就要飞黄腾达,就算做妾,以后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然后是明素心,没开口就先哭,说三年前她就让了,现在也不是不容人,为什么闹成这样让计延宗生气。最后是明孟元,怪她寻死让明素心难做,连累他也跟着吃瓜落,又问邵家的事。
明雪霁一个字都没说,默默坐着,想着。
眨眼就到了月底,就算关在屋里,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仆从多了,到处都在张灯挂彩,总有人来人往,大约是计延宗在筹备娶亲。
“夫人,”小满捧着药碗过来,“该吃药了。”
计延宗给她请的大夫,开的都是静心养神的药。明雪霁看了一眼:“去请爷过来。”
第23章
计延宗站在院里, 看着几个仆人架着梯子往各处挂灯笼。
因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办喜事也不敢很张扬,只将各处都打扫一遍, 门窗廊柱上挂了红绸和彩灯, 又铺了大红的地毡。
蓦地想起上次办喜事——说是办喜事,其实只是两个人两盏酒, 一盘花生, 他穿了新衣,明雪霁连新衣都没舍得做, 简陋到极点的婚礼。那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喜烛,只有墙角点着盏油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光,她紧张羞涩,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摸索着试探着, 紧张中夹杂着愤懑和不甘, 破旧的门窗四处漏风,乡下土墙不隔音,能听见外面的鸡叫狗叫,陌生, 不安, 又屈辱。
直到看见落红。
一切都清楚地摆在眼前, 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那个屈辱的早晨, 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从一张床上赶起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阴谋。可笑他自负聪明,以为明家只不过是区区商户,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里。
“爷,”突然听见小满叫他,“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终于悔悟了?计延宗飞快地转身,急着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过去,未免太助长她的气焰,这时候应该拖一会儿,让她再忐忑一会儿,如此一来,恩威并施的这个威,才能落到实处。
计延宗耐心看着日影,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过去。
在门前刻意放重步子,咔一声,打开黄铜门锁。
双扇门扉推开,阳光漏进屋里,能看见飞舞的灰尘,带着不新鲜的气味。一开始,他以为最多关上两三天她就会屈服,没想到关了整整十几天她才肯低头。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经过这次,才发现这个老实到懦弱的女人,其实也有芒刺。
计延宗慢慢走进卧房,看见床前桌边,明雪霁抬起了头。
瘦了,瘦了好多。计延宗心里有些异样,没有说话。
明雪霁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请安:“相公。”
声音嘶哑干涩,怯怯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计延宗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她可真是倔,锁在屋里十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怕是现在,连怎么说话都有些忘了吧。
有点心软,很快又压了下去。她这次做得太过,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对她和颜悦色,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今后就更不好管教了。计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明雪霁知道,他在等她认错。从前她犯错时,他也是这样冷着她,等她认错。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礼:“这次都是我的错,相公原谅我吧。”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强烈,然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想了这么多天,挣扎了这么多天,今天叫他过来不是要鱼死网破,而是,要寻个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