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冷眼看着, 元贞对成亲有一种近似偏执的坚持, 身在王位这么多年,元贞不可能不知道怎么才是最优的取舍, 可他不肯,弃王印如此,坚持尽快成亲也是如此,明雪霁要走,是为了他好,可他会感念她一片苦心吗?邵七觉得未必:“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许还会因此对你有什么埋怨,况且你这一去,最少也要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这中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这门亲事到底做不做得成,也还是未知。”
看见她低垂的眼皮上浅浅一点红,邵七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这些话,又不能不说。
除了元贞自己,大约没几个人真心支持这桩婚事,如今成了也就成了,一旦耽搁到明年春天,很难说会是什么局势。就他私心来说,她不嫁,他觉得更好,她性子太温柔,对元贞又太包容,元贞却是个咄咄逼人的,他也很担心她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可若是这桩婚事因此不成,他也能想象得到她会多伤心。邵七放软了声音:“就算要走,也跟他说清楚了,别让他因此怨恨你。”
“说清楚了,还能走得掉吗?”明雪霁苦笑,“我到时候,再给他写信吧。”
她不是没考虑过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不确定,她从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更何况是对着元贞。然而为了他,为了那些无辜的将士和百姓,这个结果,她认。
许久,邵七点头:“好。我来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路引告身,水路旱路,各项行程一点点补齐,明雪霁又跟元贞提过几次推迟婚期的事,每每一开口,就被他的吻堵回去,他认准了,绝不肯再推迟哪怕一天。
摇摆彷徨的时候最痛苦,一旦做出了决断走,全副身心都扑在这件事上,也就能稍稍忘却这些纠结痛楚。明雪霁表面上依旧像平时一样打点铺子里的生意,把明孟元那间茶叶铺的库存分类整理了一遍,还能用的依着品质定价出售,品质不好的折价处理,杨龄原本于铺子里的事并不很插手,这些天明雪霁有意无意将账目和货物向她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她头一次独立去做一件事,而且稍稍有些收获,临到走时,才发现竟然这么舍不得。
十月上旬,元贞正式下聘。
这桩婚事做得匆忙,纳彩问名这些步骤都不曾有,常俗还要合八字,元贞不信这些,便也不曾合,唯独下聘这一节,他要风风光光大办起来,昨天见面时,他拥着她,笑意灿烂:“这一次,我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明雪霁知道他的心思。她第一次嫁得不光彩,虽然最终反而是因祸得福,然而出嫁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总还是想给她一个可以回忆,可以铭记的婚礼。
他这些小而体贴的心思,总是让她落泪。
一百多抬聘礼从圆山运来,连绵不绝往花神庙送去,抬礼的清一色是高头大马的健儿,描金箱子上装饰着大红绸结,似一条蜿蜒的长龙,绕着大半个京城盘旋,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来看,议论纷纷。
“顾铭翀这几天都在游说,要我兄长不要娶,我兄长今天这么干,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元持站在门内看着,唇边带着笑,“经此一回,看看还有谁敢替他说话。”
计延宗默默看着。她要嫁了,这样风光,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换了是他,他会这么做吗?不,不会。他从来都是理智的,算计的,一切都要最符合利益。心口突然激荡起来。不,他也能做到,假如她现在肯回头,他也愿意,即便不是这么大张旗鼓,他也会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再娶她一回。
转过脸,听见元持在问:“计兄的奏折写好了吗?”
“好了。”计延宗低声道。他半生工于心计,这份弹劾元贞的奏折引经据典,所有大雍律可以用到的条款全都用上了,今早已经将初稿给了皇帝,皇帝很满意,这一次,元贞跑不掉。
到时候,他一定会夺回她,兜兜转转,她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妻!
明素心坐在屋里,也听见了外面鼓乐的声音,想要看时,明孟元道:“元贞今天下聘。”
明素心呆了呆:“不说元贞自己都要完了吗,他还敢大办?”
让她心里的酸意恨意成倍的增长,可她眼下,还顾不得这些,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周慕深了,计延宗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外面的男人,就连今天见明孟元,也是她昨夜各种做小伏低哄了许久,计延宗才答应的,她得尽快办正事:“哥,你帮我给周三哥捎个信,让他想想办法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明孟元心里一跳:“你……”
“计延宗不是人。”明素心哭起来,挽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要不是仲仪没地方去,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们,我,我就不活了。”
明仲仪如今无家可归,是她在照顾,明孟元看了一眼连忙转开脸:“你再忍忍,听说他现在皇帝面前很说得上话,世子又跟他走得近,再忍忍。”
“周三哥也不怕他。”明素心抹着泪,幽幽说道,“哥,到这个地步了,他发达了,难道会给你好处?还不如周三哥。”
明孟元心里翻腾着。他状告邵七吃了大亏,明雪霁不肯见他,计延宗也丝毫不管,也只有周慕深过来看过他,帮着请了大夫,这样看来,的确比计延宗可靠些。许久,明孟元点头:“好。”
下聘的队伍终于踏进了花神庙,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围观者匆匆离开,片刻后,一个内卫打扮的人纵马往宫城去了。
坤宁宫。
钟吟秋正坐着想心事,外面有太监通传,祁钰来了。
从上次她替元贞说话受了斥责之后,祁钰有阵子没往这里来了,钟吟秋连忙起身,早听见祁钰的笑声:“我不往你这边来,怎么你也不去找我?”
钟吟秋一下子红了眼圈。他这么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不曾生分一样,让她又难过,又快慰,快步走出去,祁钰已经进来了,握住她的手:“你可真是气性大,我等着你去哄我,你倒好,一声不吭。”
他心情好得很,笑语盈盈的,跟从前一般无二,钟吟秋鼻子酸涩着:“陛下。”
“还真是跟我生分了,”祁钰挥手命宫人都退下,笑着抱住她,“从前没人时都叫我大哥,现在成陛下了?”
钟吟秋不由自主,轻声唤道:“大哥。”
祁钰笑道:“告诉你个好事,松寒下聘了,热闹得很。”
元贞下聘了?他还真是,这样着急办事,太不妥当了。钟吟秋还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祁钰抱着在榻上坐下,他握着她的手,语声柔软:“刚刚一听见这个消息,我立刻想起当初我们大婚的情形。”
钟吟秋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当年。他初登帝位,她初掌凤印,记得那时候元贞刚刚大败戎狄,举国上下一片振奋,大婚的礼花放了整整三天,聘礼从皇城运到代国公府,再从代国公府运回来,她的翟车在宫城内停住,祁钰早早迎出来,不顾礼仪,直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真好啊,没有后宫嫔妃,没有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钟吟秋湿了眼睛:“大哥。”
祁钰低头,吻了下来。
起身已经将近午时,许久不曾如此荒唐,钟吟秋红着脸,催促着祁钰快些起来用膳,祁钰半是调笑:“急什么?便是不起来,叫了午膳进来,谁敢说什么?”
“大哥,”钟吟秋涨红着脸,“快起来吧,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
祁钰起来了,还在笑,钟吟秋踮着脚尖给他系扣子,听见他 :“我得过去趟萃华阁,近来戎狄不大安分。”
萃华阁,戎狄六公主的住所,钟吟秋觉得身上残留的热乎劲儿一下子消失了,许久,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祁钰很快收拾好了,对镜正正衣冠,快步走出去,忽地想起一事,皱了皱眉:“那个药,事后吃有用吗?”
贴身太监忙道:“奴才去问问。”
祁钰沉吟了一会儿,心里算着日子,半晌,点了点头:“去问问。”
祁钰走远后,廊后转出来一个女官,疑惑着进了殿:“殿下,方才臣听见陛下跟王进义说了一句话,挺奇怪的。”
“什么话?”钟吟秋回头问道。
花神庙。
一百二十抬聘礼填满了整整两间屋,明雪霁一样样看着,湿着眼梢。
他是真心真意想要娶她,想要给她风光和体面,她灰头土脸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如此 ,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随着聘礼来的,还有婚书。红绿二色纸张,飞扬的字迹,是元贞亲笔写下。
凤凰于飞,琴瑟在御。她曾经最盼望的时候,她如今,最不敢想起的事情。
“簌簌。”身后有人在唤,元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第81章
还没回头, 心里已经油然升起爱意和留恋,明雪霁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松寒。”
听见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 呼吸暖暖的, 只在脖子上徘徊。
那些贪恋不受控制地生长,在这一刹那, 什么前途理智, 什么将士百姓,什么都是空白, 只有这个爱她的男人,她爱的男人,真想抛下一切责任道义,真想就这样沉溺下去,什么也不管。
眼泪涌出来,又极力忍回去,明雪霁不敢回头,不敢让他看见:“松寒。”
“簌簌, ”元贞微微眯着眼睛唤她, 脸颊蹭着她的颈子,软而细,偏偏让人觉得那样安稳,“快了, 再有六天我们就要成亲了。”
很快的, 再有六天, 到那时候她成了他的妻,他可以名正言顺护着她, 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他总有一回来得及了。
明雪霁轻轻扶他的脸,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那样贪恋啊,可是不行。他那样好,她又怎么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做那些人攻击他的靶子。“松寒。”
“嗯。”元贞懒洋洋的回应,这么多天的奔波郁燥,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切都那样悠长、美好,“你欢喜吗?”
“我,”喉咙梗得发不出声音,明雪霁顿了顿,“很欢喜。”
是真的很欢喜,原来嫁给自己喜爱的人,没有算计没有逼迫,没有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羞耻,是这种滋味。她这辈子,总算也尝过了这种滋味,哪怕她很快就要离开,也值了。
“我也很欢喜。”元贞偎着她,慵懒地回应。
崭新的欢喜,不同于沙场上那种一往无前,刀锋一般锐利的意气,如今的欢喜是细密绵长的,藏着淡淡的,对失去的恐惧,还有许多,多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贪念。“簌簌。”
“嗯。”听见她低低的回应。
“簌簌。”元贞又唤了一声。
像有雪花,带着簌簌的声响在心尖落下,一片接着一片,永不停歇,怎么会这么绵密,轻软。没什么目的,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单是这样,就让人心生欢喜,原来世间的欢喜,也有许多,来得这样简单。
元贞又唤了一声。堆了满屋的聘礼,他亲手写下的婚书,他怀中拥着的人,一切,都如此圆满。拦腰抱起她:“走。”
明雪霁猝不及防,身子一晃,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去哪儿?”
这姿势让人羞耻,她从前也从不敢这样,哪怕是心里有曾偷偷想过,然而此时,在羞耻中,又贪恋着,她就要走了,那么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脖子突然被她搂住,心里一荡,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脖子那里,从她触碰到的地方,快到极点地迅速蔓延,浑身都痒起来,似有什么在叫嚣,在渴盼。喉结滑了一下,元贞低眼看她,她脸上红透了,她心里,必定也跟他想的一样。
越发着急要走,虽然不知道要去哪儿,但这里不行,这里有邵七,还有那么多人盯着,想如何都不方便,尤其那个邵七,总是一言不发蹲在哪里盯着,就好像稍一不留神,他就会怎么样她似的。
他们已经有了婚书,再有六天就要成亲,就算怎么样,谁管得着。元贞快步往外走着:“随便去哪儿都行,或者上山看看我们的新房,都收拾好了。”
他盯着催着,都收拾好了,并没有什么新屋子的气味,不会熏到她。东西也都是挑的最好的,有时候想想,会觉得有点傻,只有小孩子才会想要把所有最好的都一股脑儿双手送上,给最喜欢的人,他现在对她,就有点这样的心思。真傻。可也是让人欢喜的。
哪怕是如今举步维艰,哪怕这些天,是他从宫中出逃以来,过得最不痛快的一段时间,但因为有她,有他们的婚事,又同时成了他最痛快,最欢喜的一段时间。
元贞快步走着,出门就碰见邵七,他看着他们,欲言又止,元贞只当做没看见,大步流星从他身边走过,看见明雪霁低着头红着脸,搂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现在,是虚虚抓着他一点衣服。
元贞有点不痛快,拿起她的手又往脖子上搭去:“不许松。”
明雪霁涨红了脸,余光里瞥见邵七的背影,他没有拦他们,他大约也知道,像这样的亲密相处,一天少似一天了。
又让她如何能不贪恋。羞耻着,冲动着,终于又搂住了他,看见他翘起的薄唇,深深的酒窝,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像无底的洞,引着人一直沉溺,他笑着,眼睛弯起来,好看的月牙。关于他的一切,都如此让人贪恋啊。
元贞在门内上了车。门外挤挤抗抗,有许多看下聘的人,更远处几个身影他认得,都是朝中的官员,这桩婚事不仅是近来城中最热闹的谈资,也是朝中几股力量暗中角力的焦点,皇帝想要彻底扳倒他,以顾铭翀为首的这些官员希望折中,给他惩罚,但要他依旧为皇帝出力。可拉倒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又要收拾他,又要他继续卖命,贱不贱啊。祁钰觉得冯大年够了,那就让他试试,到底够不够。
车子向外走去,马脖子上的銮铃叮叮当当响着,元贞有一刹那分神。想起从前燕北杀敌时万马奔腾的响动,想起夜间偷袭时,摘去銮铃,马嘴里衔着枚,想起还在养伤的刘朴,想起曾经日夜相处的同袍兄弟,那些人如今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像钟家旧部一样,编入各处。
祁钰很擅长帝王心术,所以稳稳坐住了那把龙椅,但祁钰很不擅长打仗,所以才觉得冯大年那个草包就能对付戎狄。只苦了那帮弟兄和百姓。他是懒得管,他一身旧伤,出生入死,自问对得起大雍,对得起曾经与祁钰的约定,但午夜梦回,又总忍不住不想。
说到底,是他拼死守住的国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兄,又让他如何能够不想。
车内有片刻寂静,明雪霁察觉到了元贞的走神。门窗都关着,他却一直看着那里,就好像能透过厚实的木板,看到外面似的。他在想什么?明雪霁模模糊糊猜到可能与朝堂局势有关,心里涌起怜惜,涌起苦涩的甜,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手很快被握住了,元贞回过神来。低下头,唇压着她的唇,此刻的郁燥,唯有她的香甜能够纾解。于是吻下去,也唯有与她,才能忘了这一切。
明雪霁回应着。从来都是承受,这一次,尝试着去要,去想。手还搂着他的脖子,贴得那样紧,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那样暖,让人只想更贴上去,更靠近一点。
元贞低低吟了一声。意外,惊喜。今天的她,很不一样。是因为婚书,因为下聘吗?虽然还不曾成亲,但现在,他们也算得上是夫妻了,夫妻之间,是要这么亲密的。
即便羞涩如她,也会如此火热。他又如何能够辜负。元贞用力抱紧,
车子不快不慢走着,因为不曾吩咐目的地,便只沿着出城的道路往前,城门就在不远处,进城门了,明雪霁听见驶进门道时沉闷的回声,让她蓦地想起那个夜里,他拍马抱着她穿过城门道,薄被裹着他们紧紧贴近的身体,她衣不蔽体,在他怀里。
羞到皮肤都开始发烫,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亲吻,灼热的唇擦着她的唇碾过,吻在颈子上,又咬一口。
他总是这样的习惯,像豹子,在标记自己的猎物。明雪霁闭着眼,有一刹那,很想也咬他一口,那么,他就也是她的了吧,贪恋的记号。
现在车子穿过了城门道,回声消失了,听见銮铃的脆响。他们要去哪里。明雪霁模模糊糊想着,去圆山吗?他很喜欢那里,总是带她去那里,那也是他母亲喜欢的地方。
母亲。明雪霁喘,息着,低低唤他:“松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