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内卫:“元持还没有消息吗?”
“还不曾,已经派了探马去催促。”内卫也怕他,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整整三天了,怎么这么慢!按照计划元持和王之应该在元贞返程时杀了他,再伪装成戎狄下手的模样,之后冯大年率领手下收编元贞的人,领下元贞的战功。反正戎狄经此一败,两三年里都不可能动兵,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训练将帅,培养下一任继任者。而且明雪霁也该落网了,他吩咐过王之去办,拿到明雪霁,再用她引来邵七,到时候这两个人扣在手里,邵家的财富唾手可得,可为什么,北境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陛下,陛下,”心腹太监慌里慌张走来,“元将军回来了!”
祁钰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元贞,大吃一惊。他没死?
咚咚咚!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敲声,是紫宸殿前的金鼓,非有重大国事不能敲响,谁这么大胆子敢胡乱敲?
“是元将军,他押着冯大年、元持、王之,还有计延宗都在紫宸殿,还召集了文武百官!”太监抖着声音禀奏,“他说要见陛下!”
啪!祁钰又摔了一只茶杯,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委,这群废物!
紫宸殿前,金鼓敲得越来越急,官员们密密麻麻站满廊下,议论着,猜测着,不敢置信着,不远处船里静鞭声声,祁钰来了,砰!元贞扔掉鼓槌,拍了拍手。
仪仗霎时间来到近前,祁钰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俯视,冰冷的脸:“元贞,是你。”
不叫松寒了,怎么,这是不装了吗。元贞轻嗤一声:“皇帝。”
还是这样桀骜。祁钰一阵气血翻涌,努力压下去:“聚众喧哗,御前失仪,你该当何罪?”
“臣在前方为大雍拼命,你却命元持、王之和冯大年半道上截杀我,陛下又该当何罪?”元贞中气十足,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周遭议论的声响一下子达到了顶点,无数双眼睛盯着祁钰,祁钰极力克制着杀戮的暴戾:“朕不曾有过此事,必是误会。”
“误会?”元贞轻蔑地笑,怀里取出圣旨,打开了,举起来给众人看,“这一封是陛下给冯大年,命他暗中监视我,必要时擒拿我的密旨,这一封是我斩杀狼王后,陛下命令元持、王之半路上截杀我,再推到戎狄头上的密旨。”
白纸黑字,衬着龙纹黄绢底子,押着朱红的御宝,官员们一声接着一声,不满指责的声音越来越响,冯大年和王之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跪在地上,元持昏迷着,半边脸青紫肿胀,流着腥臭的血,废物,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元贞!
祁钰慢慢看过,目光落在计延宗身上,带着伤,半死不活缩在墙角,他怎么会跟元贞在一处?一霎时想通了前因后果,他是去报信的,给明氏。这个自作多情的蠢货。慢慢说道:“朕不慎受奸佞蒙蔽,以至于误会了你,眼下朕已知道你的忠心,必严惩奸佞,还你一个公道。”
“冯大年嫉贤妒能,谋害忠良,褫夺威远大将军一职,押入天牢!”
“王之离间君臣,罪不容诛,斩立决!”
“元持不孝不悌,谋害亲兄,褫夺燕国公世子位,押入天牢!”
“计延宗褫夺翰林修撰,流放岭南,永不叙用!”
祁钰说完了,看向元贞:“松寒,朕已经重重处置了他们,朕立刻下诏恢复你镇北王之位,还你一个公道。”
“这就完了?”元贞冷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旨是陛下亲笔写的,玉玺是陛下亲自盖的,陛下的罪责要怎么处理?”
“罪己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陛下须得颁罪己诏,向镇北王,向天下百姓谢罪!”
“对,罪己诏!”
“罪己诏!”
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廊庑下震荡着回声,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在喊似的,祁钰满脑子嗡嗡直响,手脚开始发抖,心口闷得透不过气,他有什么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凭什么元贞可以在天子面前耀武扬威! “肃静,肃静!”
声嘶力竭喊着,可没人听他的,罪己诏,罪己诏,罪己诏,铺天盖地只有这三个字,像无数钢钉,一颗颗扎进头壳里,祁钰喘不上气,看见元贞漆黑的眸子,勾起的薄唇,他在笑他,他怎么敢!
“元贞,你!”话没说话,眼前突然一黑,一头从肩舆上扎了下来。
“陛下,陛下!”官员们太监们蜂拥着上前,太医院院正在最前面,掐了人中摸了脉息,惶急地叫一声:“不好了,陛下中风了!”
祁钰躺在地上,大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了,迟钝的目光看见元贞慢慢走近,低头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牢牢笼罩住他。
第112章
祁钰醒来时闻到浓重的药味, 他躺在寝殿的床上,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来,听见屏风外语声沉静, 钟吟秋在吩咐朝中重臣:“陛下已下令恢复元贞镇北王之位, 你们即刻去办。”
元贞,又是元贞!
“陛下龙体欠安, 需得静养, 在其期间由镇北王辅政。”
不,不要元贞!祁钰想喊, 口中发出的只是含糊的声响,外面钟吟秋似乎是听见了,语声稍稍一顿,跟着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安静养病,今后若没有本宫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觐见,更不得拿朝堂上的事情来烦扰陛下,若是因此耽搁了陛下的龙体, 本宫绝不会放过!都听明白了吗?”
不, 他能行的,他脑子是清楚的,他的朝廷他的天下,他当然要自己管!祁钰拼命叫着, 呜呜啊啊的声响, 听见外头官员们高声答应, 钟吟秋淡淡的语声:“都退下吧。”
外间安静下来,帘幕一动, 钟吟秋走进来,挨着床沿坐下,垂着乌沉沉一双眼睛,默默看他。
不要元贞,他只是小小病痛马上就能好,皇权绝不能旁落在他人手里!祁钰呜呜啊啊地喊着,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几根手指能动,拼命动着,示意着。
“陛下想说什么?”钟吟秋低头,“是说,不要二哥辅政吗?”
对,不要元贞!祁钰拼命眨眼,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只能将脑袋微微动上一动,寂静中忽地听见钟吟秋轻轻一声笑。
笑容那样美,像牡丹突然绽放在灰暗里,祁钰怔住了,呆呆望着她,她轻着声音:“可惜呀,晚了。”
她给他掖好了被角:“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二哥也答应了,陛下只管安心养病,朝堂上的事情,从今往后,再不劳你费心了。”
从今往后?什么意思?他的病马上就你那个好,他才是皇帝,元贞休想!祁钰呜呜叫着,努力摇头,不行,不行!
钟吟秋描成远山的黛眉微微一抬:“陛下是说不行?”
她听懂了?青梅竹马,夫妻数载,果然她才是最懂他的人,祁钰又拼命点头,看见钟吟秋又笑了一下:“可惜呀,陛下说了不算。”
祁钰彻底愣住了。
“陛下近来是不是觉得气短胸闷,睡不着,头疼,脾气燥得很,总想发火?”钟吟秋慢慢说着。
对,每一条都对,太医也看过几次,开了药,吃下去全没用处,但她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陛下是中毒了。”钟吟秋笑了下。
脑中嗡一声响,祁钰对上她笑笑的眼:“我做的。”
头脑中一片空白,祁钰看见钟吟秋还在笑:“陛下谨慎得很,饮食用水都让太监先尝,我当然不能直接下手,不过陛下,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就是枕边人,每次陛下来我宫里,我都会在陛下睡着后将药涂在陛下鼻子底下,让陛下用一夜时间慢慢地吸进去。”
而他最近,几乎每夜都在她这里睡。祁钰暴怒着,想痛骂,想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然而拼尽全身力气,也只有那几根干瘪的手指,可笑地动了几下。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陛下是问为什么?”钟吟秋轻嗤一声,“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笑容消失了,她轻轻捂住肚子,月份还小,依旧是平坦的小腹,丝毫不曾显怀:“为什么不让我有孩子?为什么每次来我宫里,都事先服用避子汤?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生,唯独我不能?”
脑子里又是嗡一声响。她全都知道了,她竟然一个字没提,忍到现在!
“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钟吟秋抬眼,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笑容,“陛下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病下去吧,这样对谁都好。”
不,不!祁钰呜呜啊啊地叫着,不是不让她有孩子,只是现在不行,她跟元贞走得太近了,她还有钟家的兵符,如果她有了孩子,如果是个皇子,元贞肯定会联合她拥立那孩子,到时候他就会被架空,那是他绝不允许的。他早就想好了,等天下太平,等拿下元贞,他肯定会给她一个孩子的,他那样爱她,连避子汤都不舍得让她喝,都是他自己喝的!
“秋儿,三妹,听我说,我有苦衷!”满心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呜呜的声响,像个废物,祁钰绝望地看着钟吟秋。
她低着头看着他,神色平静:“你是说你有苦衷?”。
祁钰惊喜着,拼命眨眼,她听懂了,果然是她!他们青梅竹马,多年夫妻,就连如今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听懂他想说什么,她肯定爱极了他!虽然她害惨了他,但眼下只能忍辱负重,先哄着她把毒解了再说。“三妹,我心里只有你,救救我,我以后只要你一个,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我只要你一个!”
“是么?”钟吟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药放在床头,她没有喂他,反而拿起来泼在了地上,她摇了摇头,“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你。”
四周一片死寂,钟吟秋走了,祁钰一动不动躺着,蓦地想起当年一起从冷宫翻墙出去玩耍时,元贞身手好,头一个翻出去,骑在墙头等着,她翻到一半失手掉下来,他急急去接没接到,索性趴在地上给她垫着,她摔下来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很疼,她哭着道歉,他低声安慰:“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大约是从那时候起,就跟他更亲近一点,原本的三人同行,渐渐变成两个人和一个人。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选定了她呢?是初见时就觉得她好看得很,还是渐渐懂得了计算,知道她身后是钟家在军中的影响,知道她世家孤女更好拿捏?还记得当初立后之时,觉得她温柔如水的表象下,更有杀伐决断的果毅,可堪为一国之母,可如今,也是这杀伐决断的果毅,让她对他下毒,让她绝不可能放过他。
完了,全完了。
***
计延宗披枷带锁,被差役拖着,一步一挨往城外走。
又是流放,又是岭南,他改头换面,认他人为父母,终于逃过了三年前的流放,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去那里一遭!喉咙里发着痒,咳出一口黑血,他重伤如此,岭南路途迢迢,毒蛇瘴气,这条命说不定半路上就没了,这可笑的,命运。
“你简直疯了!”因为张氏不肯同去受罪,眼下便只有蒋氏挎着包袱追着他,极力想给他敷药,流着泪骂他,“你爹的冤屈还不曾昭雪,你竟然为了那个放荡的女人,连性命前程都不要了!”
“什么昭雪?计清一点儿也不曾冤屈,罪有应得!”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突然在身边停下,明素心从车上跳下来,鄙夷的神色,“计延宗,你犯下如此重罪,我要跟你和离。”
“你血口喷人!”蒋氏怒极,“先夫一生清廉,他是冤屈的!”
“计清为了博名声谋更好的升迁,买的都是发霉变质的粮食,致使许多灾民因此丧命,”明素心横她一眼,看向计延宗,“计延宗,你也看过案卷的,你敢说不是?”
蒋氏瞠目结舌,又见计延宗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难道竟是真的?!那么这么多年她苦苦坚持,耗尽一切为计清鸣冤,又算什么?一口气上不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动不得。
“伯娘,母亲!”计延宗挣扎着想去搀扶,又被差役拽住,眼看蒋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恨到了极点,骂道,“明素心,你这个毒妇!”
“我怎么了,我难道有一个字说的不是实话?”明素心也恨到了极点,这些天在计家受的折磨历历在目,他每天磋磨她,两个死老太婆吃她的用她的,拿她当丫头使唤,还天天骂她生不出孩子!“和离!你们全家没一个好东西,我要跟你和离!”
计延宗终于挣脱差役,手脚并用地爬到蒋氏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扶她起来,蒋氏还在昏迷中,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青白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瞒了这么久,就是知道不能告诉母亲事实,竟然被明素心捅了出来!“毒妇,你是想要我家破人亡啊!”
明素心冷笑着,心里痛快极了,掏出两张纸摔在计延宗脸上:“我要跟你和离,现在!”
计延宗低眼,看见纸面上和离书几个字,都写好了,只等他签字画押,再看马车窗户开着,帘子后面隐隐露出周慕深半边脸,很好,明素心如此有恃无恐,就是仗着他吧,他们早就勾搭上了。
冷笑一声:“和离?你婚内犯奸,忤逆尊长,哪有和离?只有休妻!”
明素心愣了下,还没来得及辩驳,计延宗已经转向周慕深:“我当年落魄,明素心立刻悔婚,周兄是那时候跟她相识的吧?她与你来往密切时,见我高中状元,立刻又谋划着嫁我,嫁了我后,又跟你不清不楚,周兄可敢断言她跟了你后,不会再勾搭别人?”
“你胡说,我没有!”明素心急急反驳,看见车窗掩上一点,周慕深缩回去了,“三哥,你别听他污蔑!”
“明素心忤逆□□,我不会和离,只有休妻。”计延宗慢慢说道,“一个因此被休的妇人,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周兄要她,就是周兄一辈子的污点,仕途官声从此就不指望了,就连令尊令堂那里,也必定要从此失了欢心。”
周慕深至今还不曾考取功名,所倚仗的,也只有父母,断断不敢失了父母的欢心。
果然看见车窗彻底关紧,车子走了,明素心呼喊着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计延宗冷冷扔过来一张纸:“滚。”
休书。不是和离书,他竟然真的休了她!明素心怔怔站着,看见差役推着计延宗,计延宗搀着蒋氏,一步步往城门前走去。
都走了,那她怎么办?明孟元如今穷得狠了,连自己都顾不住,明仲仪还小,还指望着她养活,她的钱全都填在计家的无底洞了,原本指望着周慕深,可他现在也不管她了,以后,她怎么办?
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明素心绝望着回头,大道上一骑绝尘,元贞飞快地往城门前来。
计延宗也看见了,差役推着他往道边躲闪,受伤太重走不快,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看见乌骓扬着油亮的四蹄,擦着他脸颊过去了。
元贞是在追她,兵荒马乱那天他听见那些人议论说她走了,回邵家去了,不要元贞了。做得好啊簌簌,簌簌。计延宗念着笑着,咳一口血,被差役拽起来,跌跌撞撞出城去了。
风刮着脸颊,元贞急急往前奔着。朝中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祁钰中风偏瘫,一两年内都不可能好转,钟吟秋胎像稳固,他冷眼旁观,觉得钟吟秋对祁钰这事丝毫不曾伤心,倒让他一时琢磨不透是因为什么。如今只有钟吟秋一个人听得懂祁钰那些呜呜啊啊的说话,所以朝中政事都是内阁学士们商议了报给钟吟秋,钟吟秋听了祁钰的回复后再批下去,她怀着身孕不免觉得劳累,而他素来自在惯了,说是辅政,其实根本懒得管这些破事,便留下廖延帮她,廖家数百年世家,廖延精通政事,做一个王府长史官本来就是屈才,眼下正好大展身手。
眼下他,要去找她了。从江左入海,船只已经安排好了,浮洲岛的确切位置虽然还不知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天底下,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元贞飞快地跑着,雪后的天冷得很,呼出来的白汽呼吸迅速凝成冰晶,散在空气里。簌簌,我来了,我来找你,我来带你回家!
十天后。
幽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抹绿色,是岛,满月似的,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船正在往跟前去,明雪霁眺望着欢喜着,这里,就是浮洲岛吗?
“对,这里就是浮洲岛,”邵宏昇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微笑着回应,“簌簌,你到家了。”
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明雪霁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舅舅,我们到家了。”
船在慢慢进港,岸边无数人簇拥着欢笑着,最前面的是个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老远就向她招手,是外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