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遥噌一下从胡椅上站起来,杨小满被她的话一惊,连忙劝说:“袅袅你要考虑清楚!”
“我考虑的很清楚,只要能还我清名,我宁玉石俱焚。”
“我支持你!”杨小满把自己的手交到冯遥的手上,两个女子相视一笑,笑中带泪。
既说了要休夫,就不只是要向建州去一份休夫文书,冯遥还要将郕王告上宗正寺,将郕王的恶行公之于众。
然则宗正寺不敢收办这起案件,一听说冯遥这次不要和离,改休夫了,宗正寺卿当场退堂,让冯遥回去再好生想想。
此后冯遥再去,那宗正寺卿就报病了,余下的少卿、宗正寺丞都言自己不够资格审理此案件,让冯遥碰了个软钉子。
杨小满得知此事后,亲自执笔“问候”了宗正寺卿的病情,希望宗正寺卿大人可以早日康复,不要耽搁公家事务。
“我这样写还妥帖吗?”她把帖子拿给李裕锡看,李元嘉接过扫了一眼,阴阳道:“妥帖,你把这帖子给宗正寺卿送去,他就该知道自己这病若是还不好,贵妃就要亲临宗正寺办案了,他哪里敢再拖。”
杨小满轻拍李裕锡的手臂,道:“陛下别说笑了,我正经问你呢。”
李裕锡叹气,反手把杨小满拉到身边:“你非要出面吗?冯氏这个事其实不用心急,只要朕答应不再追究郕王国丧期失态的罪责,以此作为交换,想必郕王不会拒绝出具和离书,只要再等一等,朕就可以把事儿给办了,冯氏何必这么刚硬非要休夫呢?”
“陛下!”杨小满正色道:“那您为什么要宽恕郕王呢?难道就因为要救袅袅要出火海,因为袅袅是我的朋友,所以陛下就要为我徇一回私吗?这固然可以解决问题,但却不是我和袅袅要的结果。袅袅没做错事,所以不用向任何人低头。”
李裕锡在朝堂之上很讨厌这样倔驴式不懂变通的大臣,因为这些大臣最喜欢拿着规矩说事,敢跟他这个帝王对着干。
但他讨厌归讨厌,却还是愿意去提拔这样的人,只要这个人坚持的事情是有道理的,那李裕锡就愿意去听取。
换到冯瑶这件事上也一样,虽然他并不赞成冯氏把事情闹大,但他并不是存心包庇郕王,他也愿意给一个机会,看看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
李裕锡思索片刻,上前在帖子上又添了几笔,不一样的字迹出现在这封帖子上,相信宗正寺卿会明白让他快点康复,这并不只是贵妃的意思,也是他这个皇帝的意思。
果然这封帖子一送过去,就如同神丹妙药般治好了宗正寺卿的顽疾。宗正寺卿恢复后的第一天,冯遥就又递上了自己的状纸。
宗正寺卿板着脸接过状纸,一看就乐了,道:“郕王妃,你这状纸写得不合规矩,本官恐怕不能收下,还请你回去重写一份。”
这回宗正寺卿可不是故意拖延,冯遥虽然自幼读书,有一些文采,但让她写诗作词还行,这正规的状纸却从没写过,不察之下竟然出了如此纰漏。
冯遥一连找了三位京城中有名的大状师,可无一人敢接她的案子,正当冯遥困顿时,一名道姑拦住了她的马车。
“玄机见过冯娘子。”
女子一身青衣道袍站在车辕前,发髻用一枚木质莲花冠束起,脸上不施粉黛也美的不可方物,更难得的是她一身的书卷气,放眼望去不似道姑却像个学士。
冯遥问她:“女冠所为何来?”
那位号玄机的女道士挽手道:“玄机此来是想为娘子尽绵薄之力,我知娘子正欲写一状词,若您信得过我,贫道愿意为您代笔。”
冯遥皱眉:“你会写状词?”
玄机点头,说:“从前为夫君代笔过,今次得知娘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休夫之事,玄机敬佩,本想来瞧一瞧这样的奇女子长什么样子,正好撞见娘子有难,因此才冒昧自荐,请娘子不要笑话。”
冯遥见她态度真诚,干脆请她去茶馆一叙,交谈过后才发现这位玄机道姑也是个可怜人。
她本是平康坊一贫家出身,幼年时曾得父亲悉心教导,因此也识文断字,可惜父亲早亡,她和母亲无以为继只能靠给人缝缝补补度日。好在她着实有些才华,凭着父亲教过她的学识渐渐有了“诗童”的名声。
这名声为她引来了一位文士,文士可惜她的才华,愿意指点与她,她和他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可随着年岁渐长,玄机慢慢的被这位文士吸引,她以为对方也和她有一样的感受,谁知文士却以两人年纪相差太大拒绝了她,不但如此,文士还在消失一段时间后,突然出现要为玄机介绍一门亲事。
而文士介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恩科状元李毅。像玄机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做李毅的正妻,因此文士只将她介绍给李毅做妾。玄机至此心死,好在李毅也是个懂她的文人,两人以诗文相交,也过了一些快活的日子。
可惜李毅的妻子裴氏善妒,趁着李毅出门时把玄机赶出了家门。李毅惧怕裴氏,只好将玄机安置在道观中,两人又这样私下相处了一段时间。
玄机本以为李毅虽然惧妻,但对她总也有几分真情,没有名分的日子虽然过的憋屈,可李毅真心待她,她也愿意迁就。
却未料世上易变是人心,玄机在道观等了三年,等来的不是李毅将她接回去,而是男人携妻带子赶赴扬州做官的消息。
曾经的海誓山盟化为乌有,这份抛弃让玄机十分痛苦,她东游多地,寄情于山水,却始终无法忘怀,最终在去年于咸宜观正式出家,想要青灯古佛了却残身。
然而在她心如死灰之际,李毅又回了长安,还特意来道观看她。她复又燃起希望,作诗数首挽留,却发现对方早就对他情淡意散,她于之他不过是一过客罢了。
玄机终于崩溃了,就在冯遥打算状告郕王休夫的前夕,玄机正准备挂出“诗文候教”的牌子,纵容自己放浪形骸,招一些入幕之宾来取乐。
可就在玄机要坠入黑暗之际,城中掀起热议,玄机不由自主的被冯遥吸引了。
细想起来,她的一生都在被男人操控,从前是恩师,后来是夫婿。他们让她嫁人,她就嫁;让她出家,她就做了女冠;她就如浮萍一样随波逐流,就算到了最后想要广交门客,其实也不过是在讨好其他男人罢了。
这么一想,玄机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意思极了,她渴望能有个女人站出来反抗,如果冯娘子真的能成功,那对于玄机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
第55章 玄机道姑
“现在想来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竟然是和娘亲在平康坊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那是虽然穷苦,可我娘却是真心对我,不像后来,身边连个真心人都寻不到了。
如果这一回娘子能够成功, 那玄机也打算还俗归家, 立一个女户, 再找一二幼童抚养,教他们读书写字,不求他们成材, 能有个立身之本就可。”
玄机越说越远,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生都安排好了。冯遥对她笑道:“那到时我与你比邻而居。”
玄机乐了:“甚好, 甚好。”
冯遥于是放心把写状词一事交给玄机, 玄机当在茶馆里挥笔写就一篇状词。她所说自己‘有点文采’实在是过谦了,这篇状词文笔简练, 却能在只言片语间狠辣的点明郕王之荒唐。读她的状词不会觉得枯燥,反而因她生动的词汇让人忍不住想一直读下去,等阅完全文,郕王好色小人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冯遥拿起状纸看了一遍, 对玄机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怪不得你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果然是个才华横溢的妙人。”
玄机一愣, 此句出自她新做的诗《寄李毅员外》, 她问:“冯娘子知道我?”
冯遥笑:“大名鼎鼎的玄机道姑,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你会出来帮我。”
冯遥不知道她的身份还好,一旦冯遥点破, 玄机自己先不安起来:“和我这样的人交往,恐怕会污了娘子的好名声。”
她独居道观, 世人虽然推崇她的才情,但也质疑她的忠贞,又有裴氏在背后推波助澜,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她在道观是如何的迎来送往。
她怕冯娘子也会耻于和她来往。但冯遥却已经不看重地位和名声了,难道她自己的名声会好到哪里去吗?沦落分成的女子自古都有,但像冯遥这样离经叛道要休夫的女子却古来不多,真要比起来,说不得玄机的名声还没她的臭。
冯遥道:“我有什么好名声,你以为那些文人墨客会说我什么好话吗?要不是有贵妃替我压阵,恐怕他们的污言秽语已经骂到我面上了。因此你不用有任何担心,这篇状词我收下来。若谈报酬,我怕会侮辱了女冠的才名,我现在自身难保,也拿不出别的好物,不如请女冠在宗正寺开审那日来旁听,全当酬谢你的墨宝了,如何?”
玄机眼中一亮,觉得冯遥是真正懂她之人,两人相谈甚欢,约定了过几日开审,玄机一定会来给冯遥助阵。
不日后宗正寺正式就冯遥休夫一事开审,其实郕王无度这件事,只要稍加询问建州当地的人就能得到确认。城中五位花魁、三条花柳巷谁家没做过郕王的生意,连郕王自己都没有掩饰过这一点,那些小馆天天和他同吃同住,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真可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若要依实相判,足够判郕王一个不忠不孝。宗正寺只不过拿捏不了陛下的态度,才迟迟不肯下决断罢了。
杨小满也问李裕锡到底是什么态度,李裕锡享受着贵妃的按摩,眯着眼说:“郕王毕竟是朕的兄弟……”
下一刻贵妃的小手就拍在他身上,李裕锡又话锋一转:“不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贵妃又靠了过来:“所以呢?”
李裕锡抓住在他身上点火的小手:“朕记得你送过冯氏一柄如意?”
杨小满说:“是,但袅袅不想用这个来胁迫我帮她。”
“哼!”李裕锡转过身:“那她把东西摆在房里吃灰吗?以妻告夫,就算是朕也不敢轻易开这个先河,你告诉她若想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就把白玉如意拿出来,也算此物功德一件。”
杨小满趴上来看着他:“陛下的意思….是答应了?”
“去去去,朕不答应你就不理会朕了是不是?个小没良心的,朕可什么都没答应,就是给冯氏一个机会罢了。”李裕锡把杨小满轰下去,贵妃狗腿的端茶送水来让陛下消气。
李裕锡见她那鞍前马后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逮住了狠狠‘打一顿’才能出气。
第二日杨小满把李裕锡的意思透露给冯遥,冯遥立刻明白,拿着白玉如意来给李元嘉当下台的椅子。
陛下当然是一言九鼎的陛下,既然答应了满足冯氏一个请求,就不能食言而肥。有了陛下的允许,宗正寺才敢下手去查案。
但随着陛下的表态,朝野上下皆起争议,诸公认为休夫一事不可取。
就连公主再嫁,也都是和离或夫死后再论,连她们都尚且不敢越这个雷池,冯氏又凭什么?
这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又是冯家人。杨小满就不明白了,这一家人是不把女儿坑死不罢休吗?
其实站在冯家人的角度看,他们反对冯遥休夫也很有理由,既然郕王不打算断绝夫妻关系,那么冯遥乖乖做王妃不好吗?她享她的荣华富贵,冯家也能沾郡王妃的光。
可冯遥要是非要休夫,冯家丢了一个王妃的位子不说,冯遥的行为还给全族的女子抹黑,将来谁还敢娶冯氏女。
所以冯老爷和冯夫人坚决不许女儿妄动,冯夫人甚至把白绫都拿出来了,说冯遥要是敢休夫,她就吊死在女儿面前。
若冯遥还顾念亲情,说不定真会被冯夫人拿捏住,但冯遥对这一家人看的是透透的,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何曾有人真的关心过她?
冯夫人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冯遥也不是不会,只要冯夫人找她哭,她就跪到宫门外求爹爹娘亲给她条活路,只要冯家人不怕丢脸,她冯遥舍了一对膝盖陪他们玩。
恶人自然是欺软怕硬的,被冯遥这么一闹,冯夫人是不敢逼了,取而代之的是冯老爷联合叔伯一同上阵给冯遥说教。
除了冯老爷外,也有谏议大夫、御史中丞、太府卿等不少大臣指责冯遥小题大做、哗众取宠。
在他们看来,郕王这次虽然做的过分,但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好美色,打朝野上望去,有哪位同僚敢说自己家里干干净净只有一位发妻?
今日冯遥可以用这个缘由休了郕王,那来日哪位臣工纳个妾,是不是他家里的老妻也能闹休夫呢?
为了大家的权益,朝臣们极为抗拒宗正寺对此案的审理。
“我就不信了,还翻了天了!”杨小满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生的气,比她前半辈子加在一起都要多。难道袅袅就必须跟郕王这样恶心的人绑一辈子吗?
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这几□□堂上的议论方向也越来越恶意,已经有人把风向向冯遥不贤的方向吹了。
有一位程姓御史大夫公开上折,认为郕王固然有错,但冯氏未尽劝告之责,也应受罚。
这位程御史是出了名的老古板,他认定的道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李裕锡每天听他吊书袋听的耳朵都嗡嗡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杨小满急中生智,竟还真被她想出了一个损招。大家不是都这么关心郕王嘛,那就来操心操心郕王的后院好了。冯氏既然不贤,那就为郕王另选贤妇。
江大人叫嚣的这么厉害,不如把你闺女嫁给郕王?吴大人觉得郕王情有可原,想必不介意把亲妹妹嫁过去;还有王大人、孙大人、赵大人…..至于冯家,既然舍不得郡王妃的位子,就让冯玉娘顶替姐姐好了,冯夫人不是一直觉得小女儿比大女儿懂事嘛。
冯遥甘愿下堂,换诸位大臣家里的女眷上啊,贵妃亲自为郕王选妃,陛下亲赐圣旨成婚,一定不亏待了新王妃。
这些大臣嘴上虽然维护着郕王,可他们谁心里不知道郕王是扶不起的阿斗啊,连陛下都厌弃了这个弟弟,他们还把女儿或妹妹往火坑里推做什么。
大部分人都不敢叫嚣了,谁要是敢为郕王说话,说明你家对郕王很有好感,贵妃第二天就把他家的女眷叫进宫遴选。
一连叫进宫三家女眷,把郕王一正二侧三妃的位子都摆出来后,朝上安静了。除了程御史外,其余人都不敢有意见了。
而这位程御史是真的觉得牺牲一个女儿成全自己直言上谏的名声,这笔买卖很划得来。他表示自己的女儿,贵妃您随便挑,就算这样也阻止不了他抨击冯氏休夫。
这回轮到杨小满傻眼了,她就是吓唬吓唬人的,又不是真的要给混账郕王挑女人,她还怕害了别家姑娘呢。
程御史见贵妃没了下文,得意的连发三道奏折,请求陛下惩罚冯氏。
杨小满气得呕血,向李裕锡抱怨道:“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天底下真有不顾儿女死活的人?”
李裕锡刚看完程御史的奏折,对杨小满说:“贵妃最好不要去试他,否则你会发现他就是这么狠心的爹。”
杨小满把手拍在案几上,手腕上的紫玉镯摇摇晃晃:“难道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李裕锡摇摇头:“别急啊,过来看。”
此时他正在写一道圣旨,杨小满走到他身边,瞧见圣旨的前三列都在夸这位程御史人品高洁。
正当杨小满不解时,她的目光落在了第四列字上,只见明黄的绢布上写着升程御史为皇子傅,令其教导郕王。相信以程卿的文采和品节,一定能够教化郕王,使郕王重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