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月光抚摸着城楼上的每一块砖石,夜色中的永安城分外安静。
烛火跳跃着,幽幽的一簇火苗,在羽徽若的瞳孔里安静地燃烧着。
羽徽若再次想起那个羽族覆灭的预知梦。按照梦境里的预警,这一战羽族必败无疑,等待羽族的也是被灭族的命运。
真是可笑,她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想改变天命,始终深陷天命的陷阱。早知如此,与其苦苦挣扎,还不如顺应天命,也好过徒添这些伤亡。
羽徽若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不是羽族的劫数,这是她自己的劫数。
若她应了这劫数,从城楼上跳下去,是不是不必再等到魔族大军长驱直入,百姓流离失所,月上城血流成河。
白梨推门而入,捧着粉桃端走的饭菜,走到羽徽若的面前。
她在门口遇到了粉桃,粉桃想让她再劝一劝羽徽若。
帝姬这三年来大多时候茶饭不思,已瘦骨嶙峋,哪里经得起这样糟蹋身子。
羽徽若问白梨:“我这个帝姬做的是不是很糟糕?”
白梨诚实答道:“或许,您在百姓眼中不是合格的帝姬,但在白梨的心中,您是最好的帝姬。”
假如这三年,羽徽若成功修炼凤凰真灵,凝出金丹,还能与鹿鸣珂一战。可惜,羽徽若的灵府先天损伤,她尝遍苦楚,始终未能觉醒凤凰真灵,成为一只真正的凤凰。
魔族大军停止进攻,是鹿鸣珂在给她施加压力。
鹿鸣珂这样的修为,一剑可平一城,他大费周章,兵临城下,明显是在用整个羽族逼迫羽徽若主动放下身段,向他求饶。
“如果我打算向魔族求和,你还会这样认为吗?”空寂的屋子里,羽徽若的声音显得尤为苍凉。
“帝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羽族,无论帝姬做什么,白梨尊重帝姬的选择。”
羽徽若道:“替我递一封信给鹿鸣珂。”
羽徽若让白梨递的是一封议和书,白梨身手利索,来去自如,穿梭在羽族大军的营帐间,成功将这封议和书送到了鹿鸣珂的桌前。
天亮前,她带回了鹿鸣珂的回信。
羽徽若拆开这封鹿鸣珂亲笔写的书信,上面只有八个字:帝姬和亲,犒赏三军。
羽徽若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霎时间,仿佛天和地都颠倒了过来,心头发酸的同时,一种名为难堪的情绪堵在胸口,几乎叫她快要无法呼吸。
他提出的条件,果真如梦中的一模一样。
*
羽族与魔族议和的消息,没两日就传遍了羽族上下。
羽族自立足以来,历经无数场战争,还没有哪一场战争是主动求和,羽人们虽爱好和平,骨子里有一股高傲的劲儿,对于来犯者都是迎头痛击,反手报复回去,就比如人族挑衅的那回,羽族直接夺了他们的陈州。
这次帝姬的决定让他们犯起了嘀咕,却也不得不认清眼前的事实,魔族大军来势汹汹,如今的羽族已今非昔比,羽皇伤重,几度传出病危的消息,镇守天渊的凌秋霜不知所踪,云啸风云小将军身中百毒,至今昏迷不醒,摄政王亦年事已高,一只脚迈进了棺材,只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帝姬,羽翼还未丰满,就要面对狂风暴雨的摧折。
如要保全羽族,遏止这场战火,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魔族提出的议和条件是帝姬和亲,说的好听是和亲,实际是让帝姬去做魔族的军妓,这赤|裸裸的折辱,无疑是在打整个羽族的脸。
羽族女子生来高贵,怎可如此糟蹋,羽族上下,无不愤怒。
同样愤怒的,还有羽徽若身边的白梨,她抢过羽徽若手里的那封回信,撕了个粉碎:“白梨便是横尸当场,也不会让帝姬受这样的折辱。”
羽徽若无数次在梦里见过那封回信的内容,并无一开始那般的羞愤。她抬起平静如水的眸子,问白梨:“你相信天命不可违吗?”
白梨怔住。
羽徽若叹息:“这是我的命数。”
*
羽徽若同意了鹿鸣珂的议和条件,但有个前提——他为她亲手绣一件嫁衣,她才肯上魔族的花轿。
这个条件提出来后,魔人咬牙切齿,这羽人女子当真是刁钻,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回敬他们的扶光君。男子哪有拿绣花针的,绣嫁衣这种事自来都是女子做的,这摆明了是在羞辱他们的扶光君。
扶光君不怒不恼,几日后,叫人将嫁衣送到了羽族。
水仙好奇地捧着嫁衣:“难道这真的是扶光君亲手所绣?”
粉桃道:“这你就不懂了,不管这件嫁衣是不是扶光君所绣,咱们帝姬提出这个条件,他送来了这件嫁衣,在天下人眼中,这嫁衣就是他亲手所绣。”
水仙气得一跺脚:“我还以为真是他绣的,假其他绣娘之手,哼,好没意思。”
鹿鸣珂给羽徽若送了这件嫁衣,命魔族大军退兵数十里,放羽徽若出城。
羽徽若回到月上城的第一时间去见了摄政王。摄政王一夜之间鬓发皆白,沧桑的双眼哀怜地盯着羽徽若,叹道:“我终是辜负了小月所托。”
听到母亲的名字,羽徽若微微一笑:“您无需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位二师兄,穷途末路时曾对我说,不是所有的结果都能尽善尽美,做到无愧于心就好。”
“你走了,羽族该怎么办?”
“羽族离了谁,百姓都可以照常生活,我生来先天不足,只因姓羽,被尊为帝姬,百姓供养我这么多年,该是我回报百姓的时候了。我去了后,还请您为羽族重新选出一位适合的王。”
“你已做好了决定,是吗?”
“愿我这一去,能为羽族换来万世的安宁。”
羽徽若郑重地向摄政王拜了拜,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大殿。
第79章 [VIP] 示好
天际悬着一弯惨白的月。
已是深夜, 万籁俱寂,每一次呼吸间都是凛冬的气息,那种深入骨髓的冷, 叫羽徽若心里发寒。
她向来是不喜欢冬天的,每每到了冬日, 恨不得蜷缩在自己的窝里, 也学那些冷血的生物冬眠才好。
因羽徽若吩咐过粉桃她们,无需等候她,寝殿内一片清寂。
羽徽若推门而入, 倦怠地坐下,倒了杯温茶。
鲛纱裁出的垂帘后, 依稀立着一道窈窕纤细的背影。那女子一身清雅的绿衫,乌发披在身后,发间插着碧玉簪,光是一抹剪影,就已清丽逼人。
羽徽若霍地立身而起, 手按住了腰间的明玉刀。
“帝姬,别紧张,深夜造访, 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帝姬说。”女子撩起鲛纱, 走到近前。
灯烛的光晕将她的脸庞照得一览无余。
羽徽若倒吸了口凉气:“白漪漪?”
眼前的绿衫少女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正是数年前就死在羽徽若手里的白漪漪。她笑意盈盈, 苍白的肌肤间罩着一层暖黄的光晕, 鲜活的神态和娴雅的举止, 都不是死人能做出来的。
“白漪漪拜见帝姬,帝姬这些年可好?”
“别惺惺作态了, 有话快说。”
祝炎逃出羽族前,曾将白漪漪的尸首一并盗走,那时羽徽若就已猜出他有什么阴谋诡计,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看到白漪漪活着站在自己的面前。
“帝姬就不问问我是如何复生的?”白漪漪弯起唇角,栀子花般的笑颜里藏着一丝得意,“又是何人将我复生的?”
羽徽若仿佛被一盆冰水浇在了头顶,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是扶光君亲手将我复活。”
白漪漪撩了撩发,露出颈侧的淤痕。淤痕还在,说明她的确复生刚不久,这痕迹都还未来得及消去。
“我死时带着怨念,魂魄沉在忘川,碎裂成千万片,是扶光君亲自下九幽,在那忘川河里将我的魂魄一片片捞起,耗费大半修为,重新塞入这具身体。”白漪漪眉眼含着清愁,如一支滴露的青荷,在风中摇摇欲坠,“本以为这辈子与他有缘无分,再无相聚的机会,未曾想他情深至此,倒是不枉我们年少时便相知相许。”
羽徽若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如果你来是想和我炫耀这些,大可不必。你大概不知,他曾心甘情愿死在我的手里,死前还要求我将他埋在能日夜看到我的地方。”
白漪漪的笑容登时消失在了脸上:“你还有脸提这些!羽徽若,都是你害了他!你可知这三年来,失了金丹的他在荒墟中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他自食恶果。”
“你胡说!祝炎都告诉我了,他努力地往上爬,不择手段谋得权势,都是为了得到你!可你呢,却在他的洞房花烛夜,设计害了他。”白漪漪咬着一口贝齿,“你怎么可以如此践踏他的真心。”
“如果他不对羽族动不该有的念头,我会一辈子守着他,做他的妻子。”
白漪漪露出古怪的笑:“他是有吞并三界的野心,但对你和羽族,始终存了一丝仁慈,周旋在他的祖父和祝炎之间,日夜都在想着怎么成为幽都真正的主人,不伤你和羽族一分一毫。是你不问青红皂白,伤了他的心,说白了,羽徽若,从头到尾,你都未真正相信过他一回。”
“你在说谎。”羽徽若攥紧了袖口,抿着唇,重复道,“你在说谎。”
“我有没有说谎,你只需细想一下,他真的对羽族心怀不轨,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你去死。羽徽若,他为你死了三回,整整三回!你是没有辜负羽族,没有辜负你的臣民,你唯独辜负了他一人。”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羽徽若敛住心绪。
“你们之间那些事,祝炎比谁都清楚,你以为你们新婚之夜,祝炎真的只是来蹭一杯酒水?”白漪漪冷笑着,“他是故意让你听到扶光君的那些话,激起你的杀心,如果不这样做,你们二人怎会决裂至此。”
羽徽若突然记起方祈玉被迫坠崖那次,祝炎封闭她的五感,她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以为是祝炎疏忽,原来是祝炎故意为之。
他一步步设下陷阱,引诱着羽徽若将鹿鸣珂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非如此,那个一心只惦念着羽族帝姬的魔人殿下,怎会心如死灰,断绝情爱,重新图谋他的宏图大业,为魔族开疆拓土。
“羽徽若,你负了他,你还有什么脸跟着他去幽都。”说完这些,白漪漪留下失魂落魄的羽徽若,走出了帝姬的寝殿。
月下,祝炎在等她。青年摇着脑袋,故作恼怒:“丫头,我的老底都被你给掀光了。”
“祝哥哥为人大度,不会生气的,对不对?”白漪漪露出贝齿,笑得乖巧。
“你就不怕他们和好?”
“祝哥哥本事这么大,一定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和好的。”
“挺美的一张脸,怎的心肠如此毒辣。”祝炎曲起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下不为例。”
“嗯。”白漪漪晃了晃裙角。
祝炎想到什么,警告道:“小姑娘满口谎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漪漪一脸无辜。
“明明是我亲自下九幽,将你的魂魄一片片拼回来的,你却说是扶光君复活了你,你这样,真是寒了我的心。”
“这件事,不论羽徽若怎么想,我心知肚明不就够了吗?”白漪漪扯住他的袖摆,仰起脸颊,“我会一辈子记得祝哥哥的恩情,把祝哥哥放在心尖上,死也不忘。”
祝炎目光薄凉,并未搭话。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扶光君?”
“难道你要用这张死人脸去见他?”祝炎捏了捏她的脸颊。
刚复活的女孩,美得略显苍白,脖子上的淤痕,终归还是很碍眼。白漪漪面色一变,扁扁嘴:“那我先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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