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公子笑着上前、也是疏眉展目十分愉悦,上下看了看今日格外窈窕动人的妹妹,一身浅樱色罗纹襦裙已是春衫潋滟,便又啧啧两声感叹:“小姑娘家确该穿得鲜亮,不该再像当初在长安那般净挑什么灰蒙蒙的黛色穿……只是你这样却漂亮得过了头,往后若没有哥哥陪着还是应当收敛些……”
这话说得一半好听一半不好听,宋疏妍不知该怎么答、只隐隐感到方献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局促之际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方夫人呢?不知是否也连累长辈久等了。”
“母亲有些乏累,正在下榻处休息,”这回答她的是方献亭,不知打从何时起他同她说话时已再不复过去的冷清,言谈间总带着微微的热,令人听了熨帖得紧,“今日便不出门了。”
她点头应了一声、眼睛却有些不敢看他,谁都能感到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情思百结,偏宋二公子一个少长这一根筋,不仅不像姜氏那样高明地避开容两人独处、更还大摇大摆地插在其中大煞风景,不等他妹妹接一句话便当先说要去游石函湖,令一旁跟在左右伺候的坠儿忍不住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钱塘自古便是水乡,城中水系更多于金陵,比起骑马游街乘车览胜、还是更适宜乘船出行;乔氏本为当地富户,自也有若干可供自家人驱调的游船,宋疏妍打发小厮去安排了一番,不多时便可泛舟至石函一游了。
登船之时宋二公子打了头阵、当先跨上小舟预备回身扶妹妹和她的丫头,坠儿紧随而上利落得很,宋疏妍其实原本也不必人扶,只是轮着她时一侧恰巧有一画舫经过,水波浮动间船身也跟着晃了几晃,便让她脚下一个不稳侧身向一旁倒去。
宋二公子手都伸出去了,到头来却还是落后他三哥一步,方献亭已一把牢牢拉住了宋疏妍的手,轻轻一带便让她重新站得稳稳当当,宋疏妍只感到手上一热,回头时他已放开了她,在她身后低声说:“当心。”
这一声也撩人,手心朦胧的热意更令情窦初开的少女羞赧,一旁的坠儿看得嘴角直翘、心说这下她家二公子总当瞧出什么名堂了吧,下一刻果然见对方盯着后面两人眉头微皱,口中还“咦”了一声。
宋疏妍被这一声“咦”唤回了神,连忙低眉敛目跨上船去,心说自己虽一向同二哥亲密、可到底还是不敢将这等尚且没影的事摊到他眼前,于是心头一时发紧,却不知若对方盘问起来自己当如何作答。
“我盯得这般紧,动作竟还不如三哥快……”哪料宋二公子一脸惭愧遗憾之色,却是在抱怨自己武艺不精,“……看来这几年我确是懒怠生疏了,往后还当勤加操练才是。”
此言一出坠儿额角直跳,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家二公子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宋疏妍和方献亭则都默默松了一口气,尤其后者心道自己毕竟是对人家妹妹图谋不轨、若不提前做些铺垫恐怕日后也难免伤及兄弟情谊,于是后续言行都更规矩了些,只有目光还不时停留在宋疏妍身上、却实属情难自禁身不由己了。
乘舟至石函而下,一路有宋二公子陪同自不会无言冷场,几人相谈甚欢,下船后则见静湖如翡碧波荡漾、在历历晴光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开阔,行过石桥后又见两岸长街人声喧闹,正是民间在欢庆中和佳节,男男女女行人如织,各处都有商贩沿街叫卖,可见诗文之中屡屡描绘的“钱塘繁华”确非虚言杜撰。
“咱们来得倒是巧,正赶上过节,”宋二公子兴致颇高,一边在街上游逛一边侧首同妹妹和方献亭搭话,“我瞧着此处倒比金陵更熙攘些,江南风景如画,也比长安讨人喜欢。”
宋疏妍自然也最喜欢这里,即便只是寻常的市井人家在她眼中也别有一番趣味,此刻听了二哥的赞美之辞也莫名感到与有荣焉,又说:“这却还不是钱塘最热闹的时候,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前后,江潮最盛八方来客,那时便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远比眼前此情此景更繁华上百倍。”
第57章
她一贯是内敛清淡的性子, 倒少有这般爱说话的时候,方献亭在她身侧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清莹秀彻的杏目此刻是格外的亮, 大约回家的确令她百般欢喜,脸上的笑容也分明比往日多了。
……很讨人喜欢。
宋疏妍也感到方献亭在看自己, 毕竟心思一大半牵在对方身上, 他的一举一动她都晓得;此刻大着胆子抬头看他,分别尚未到来便已感到许多不舍,想了想还是跟他说:“二月虽不如八月,既望前后却也有大潮可观, 三哥若是得闲……可否便留到那时候?”
这又是在接着昨夜的话说, 将他的归期从二月头拖到她的生辰、如今又试图从初八拖到月中, 缠绵的小心思昭然若揭藏都藏不住,他也都知道的, 那时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我……”
他也难得口讷了。
宋二公子不明就里, 只当两人是在寻常闲谈,以为方献亭正考虑该如何婉拒,为防气氛尴尬便从旁插话道:“三哥尚有要务在身、恐是待不到那时——无妨, 哥哥陪你去看,八月也再来一回钱塘总行了?”
他们兄妹情谊甚笃, 宋明真说话时已自然地伸手搂住了妹妹的肩膀, 这便在不经意间让宋疏妍与方献亭隔得远了些;坠儿在身后看得心头冒火,心说若是再容二公子在其中这么瞎搅和下去、便是方侯能在钱塘留到天荒地老这话也说不明白。
她是忠肝义胆一心护主,此刻眼睛一转便计上心头,瞅准机会一脚把自己绊倒, “噗通”一声摔得十分实在,惊得前面三人都回头看向她;宋疏妍快步走近试图把人扶起来, 接连问:“怎么摔着了?严重么?可曾磕破流血?”
坠儿这回才不忍疼,眼眶一红差点要流出泪来,手上却悄悄对她家小姐比划,又叫唤:“疼,可疼了……怕是摔断了腿走不了路了……”
宋疏妍一愣、见了她那小动作一时却还没回过神,身后的二哥这时也过来了,心知他妹妹生得那般瘦弱、也拉不动个跟她一般大的小姑娘,于是亲自弯腰把坠儿扶起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伸手探她脚踝处的骨头,体恤的模样却无半分勋贵人家公子的傲慢冷漠。
坠儿脸上一红,原本就是“顶顶好”的二公子一下成了“顶顶顶好”,她只感到自己一颗心正扑通扑通跳,脸正同她家小姐近来提及方侯时一般红;只可惜没一会儿宋二公子便起了身,说她并未伤着骨头,只是泰半扭了脚踝、确走不得路了。
“恐得去医馆寻位大夫瞧瞧,伤筋动骨总要两三月才能好全,”宋明真叹了口气,看着坠儿的神情也是颇为无奈,“你这小丫头……一片平地连个沟坎都不见,也能摔着?”
话虽是责备人的,可语气却又十分亲切,大抵因为他素来知晓坠儿自幼便陪在妹妹身边同她一道长大、因而爱屋及乌待她也有几分关爱;坠儿摔之前原本还在盘算该怎么想法子讹着二公子亲自送自己走,眼下却好似省去了这一圈周折,宋明真已伸手扶住了她,并转头同宋疏妍和方献亭说:“我且送她去寻个医馆,晚些再在那头的石桥上见?”
此时宋疏妍已回过了神,想清了坠儿方才那通比划是什么意思,而方献亭目力那般好、自然也早瞧见了对方的小动作,此时尤其多看了坠儿一眼、心道改日该给她补上一份礼,嘴上则颇为平稳地应道:“嗯,你先去吧。”
说来此前宋疏妍与方献亭真正独处也不过只有两回。
一回是在骊山六围他带她出深林,一回是在水上船头她渡他过寒江,前一次他大概以为她撞破了什么隐秘因而待她颇有些冷厉,后一次又因家中变故而拒人于千里,都算不上多么温柔和煦。
眼下气氛却是难得的平和,长街喧闹游人如织、莫名有种温吞的烟火气,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也觉得这样的遭际十分稀罕,只是偏偏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静默,一时却又感到些许为难了。
“要买些东西么?”
他忽然问,眼睛看向道旁林立的铺面,江南不比中原气象阔大,但钱塘一贯富庶、各式织物杂玩显得琳琅满目;她其实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当时若不应承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索性点头应了,由他陪着在街边相看起东西来。
他们都是形貌出挑的人,尤其方献亭自北地而来、明显比左右往来的江南男子高大出许多,玉冠束发的模样亦显得万分矜贵俊朗,引得诸多与他擦肩的女眷以扇掩面笑而顾盼;做生意的店家都有眼力,瞧出这位出身不凡的公子是陪着他身边那位殊丽柔婉的小姐出行,于是一个个都捧着宋疏妍说话,将她夸得如同刚从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只盼她一个高兴便让男子为她一掷千金。
其中一位卖钗镮的妇人尤其嘴巧,说得天花乱坠令宋疏妍深感如果不买些东西便是对不住人家一番口舌,可她实在不缺首饰,于是只好勉强在一堆珠玉翡翠中拣选了一支相对便宜的红珊瑚钗,要问对方价值几何时却忽而听方献亭问:“你喜欢这个么?”
她一愣,回头看向他,他的神情有些认真,见她不答就又问了一遍,还说:“挑个喜欢的吧,钱带够了。”
这分明是在调侃过去在长安她二哥带她去西市置办屏风的事,浮璧阁内珍奇无数、她却因顾念哥哥囊中羞涩而选了一张最便宜的绘屏,不料最后却还是贵了,哥哥还不得已找他借了钱。
旧事忽而翻回眼前,宋疏妍在感慨之余又感到几分有趣,两人相视而笑,暧昧的气氛只这么一下便重新飘浮起来,她于是又有些害羞了,半低下头说:“我不缺钗镮的……”
这是推辞的意思、他却没听,低头在案几上摆成一排的琳琅发饰中挑拣,不久后伸手从其中拿起两只白玉对梳,镂刻鱼鸟精细异常,其上更饰以珍珠贝母,显得尤其别致漂亮。
“公子真是好眼力——”
那店家巧妇连忙又笑容满面地夸赞起来。
“这对白玉梳品相一流,便是东西两都的贵人们也十分钟爱,这位小姐绿鬓如云乌发油亮,最适宜用这上下对插的玉梳为饰……”
她捧得十分卖力,却不知眼前男子本就来自中原,除去天家以外满长安都没有比他更显赫的“贵人”,以“东西两都”的名目鼓吹却是有些使错了力;宋疏妍却并不在意店家如何舌灿莲花,只一意看着那对白玉梳出神——梳子并非寻常礼物,倘若由男子赠予女子,便是意在……
她脸色酡红如醉,“私定终身,与君结发”的意蕴令她神思一片混乱,一时欣喜得眼眶发热手心生汗,一时又唯恐颍川与江南风俗不同、是自己会错了意,反复纠结之时他却又向她靠近了一步,高大的男子低头凝视她,声音低柔得令人如堕梦寐:“这个……你喜欢么?”
“喜欢”……
这词他已说了两遍,像是的确很在意她的喜恶,除外祖母与二哥外她身边便再没人这样待她,好像她很重要,好像一切都可以由她做决定。
她的心忽而软得一塌糊涂,也许那时是莫名变得脆弱了,看着他手中的对梳心潮起伏,哪怕彼时其实还有许多不安也依然要大着胆子再向这个男子靠近一步。
“嗯,”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可在他耳中却是清清楚楚,“……喜欢。”
那时他的手指好像微微颤了一下,再细微不过的动作却暴露了心底剧烈的起伏,也许在她面前他从不是好整以暇,含蓄的钟情令人满足又令人无端生出更多贪念。
“……那就这个吧。”
他咳嗽两声接了话,花去不少力气才勉强压下要亲手将对梳轻轻别进她发间的逾越念头,转身在店家的千恩万谢中付了钱,把玉梳再递来时宋疏妍已很想顺势轻轻牵上他的手指。
幸而她还记得自己是有教养的贵女,接过东西后便假借四处张望的动作缓解着心头的异样,半途看到临湖处有一家酒肆,她便转而半抬起头问他:“……三哥可想用晚膳了么?”
其实那时将将申时过半,还不太到用晚膳的时辰,但如今无论宋疏妍说什么方献亭大概都不会说“不”,于是也就随着她去了。
酒肆并不很大、但因临湖而景观秀丽,宋疏妍问方献亭可有什么想吃的、他只说都由她定,她便心情大好地一连叫了三四道菜,更因念着他有饮酒的习惯而专叫了一壶钱塘特产的梨花春。
“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她亲手斟了一杯递与他,眉眼间有盈盈秋波。
“我听说有人为这酒写过诗,‘十千兑得馀杭酒,二月春城长命杯’……应当是好喝的吧。”
好不好喝倒还两说,只是并不很合他的喜好——北地男子好饮烈酒,他出身将门更是如此,江南酒酿温吞绵长,于他便像喝水一样没什么味道,可她看向他时柔和的眉眼却十分醉人,他便答:“……很好喝。”
她听了像是很高兴,美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过一会儿又将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肴往他跟前推了推——她哥哥说的不错,她确是将自己看作正经的东道主人了。
“再尝尝这个,”她兴致勃勃,“这叫玲珑牡丹鮓,也是江南的名吃。”
第58章
那实际就是一种盐渍的腌鱼, 以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在钱塘确是一道常见的菜品;方献亭举箸夹了一块入口, 咸腥之气冲得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这回便是再如何诚恳地夸“好吃”也决计无法取信于人了。
宋疏妍却又笑起来, 大概她那天实在过得很快乐、在他面前也不愿再端着板板正正的架子, 尚不足十六岁的少女总还有些孩子气,明亮的眼睛会在凝视心上人时泛起粼粼的波光;她又给他斟了酒,趁他喝的工夫将其面前的牡丹鮓换成了脍羊肉,这便更合他们中原人的口味, 两人各自用着晚膳, 气氛有种微妙的甜蜜。
暮色四合落日隐没, 过不多时便见华灯初上,宋疏妍缓缓搁下筷子, 心说二哥应已料理好了坠儿的事、他们也该去石桥与他会面了, 只是悄悄再看一眼方献亭、心底里却还舍不得他,她想自己的确变得贪得无厌了,都被人家赠了玉梳却竟还感到些许不满足。
隐晦的一眼全然不着痕迹, 落在他眼里却还是清清楚楚,也许不仅因为他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更因为他同样……对她恋恋不舍。
“膳后可要去游湖?”
他斟酌着问她, 声音里仍带着那种令她钟情的微微的热意,她心弦已动,只是顾虑道:“可我二哥哥那里……”
“我让人去同他打声招呼,”这回他接得很快, 深邃的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就说……我已先送你回去了。”
这话有些风流引诱的意思、同他一贯肃穆冷清的性情很不相符, 她却因此心跳得更快,垂眸间短暂的沉默并不意味着犹豫、而只是贵女借以掩饰情思的矜持。
“这……会不会不太好……”
几个字说得为难极了,其实本心里只怕他会当真退却,幸而他连她的假意都能看穿,此时已缓缓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低头与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耳语。
“我自不会伤着你……”他几乎已在哄慰她了,“……也还有些话要同你说清。”
石函湖三面环山,水面又被几道堤岸分割成几片,湖心零星有几座小岛,白日里多见游人往来热闹非凡,入夜后便多少冷清一些,或许是因今日过节人群都拥去了岸上,湖心处便越发人迹罕至幽静无声。
船公将两人送至岛上,下船时只见一片极繁盛的梅林,如今时入二月已是孤芳最后的花期,大抵到月中便会凋谢殆尽,它却在末路处开得尤其热烈繁盛,彤云似染琼英胜雪,清风拂过暗香扑鼻,月映之下恰似人间仙境。
宋疏妍与方献亭同行于花间,白日里辗转迂回的许多不安不知何时已徐徐退去,那时她的心很静又很轻盈,不觉又起了与他闲谈的兴致。
“三哥可知我的名字便是取自一首写梅的诗?”
她忽而轻声问他。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湖岸上蜿蜒的华灯隐隐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浮翠流丹亦不足以形容那含蓄的惊艳。
“是山园小梅?”
他以问作答。
她点点头,倒不奇怪他能猜到,毕竟连有关“平芜春山”的秘语对方都能解开,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典故就更容易懂了;可这世上一定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她轻轻笑起来,走在他身边时快活得连步伐都在变得轻盈。
“我还有一个乳名呢……”
她像撒娇一样细声细气地同他显摆,明明方才并未沾酒却似已然薄醉。
“……这你肯定不知道。”
“三哥”变成了“你”,她对他的亲昵已在不惹眼处变得昭彰,他亦有所觉,此时一边心神摇晃一边仔细提防她被什么花枝树根绊倒,嘴上则问:“哦……那是什么?”
那时他一定笑了,只是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低沉的声音是醇香的陈酿,令她益发如同满饮;她像蝴蝶一样在花间轻快地飞,答他的声音也甜蜜,说:“……是‘莺莺’。”
“莺莺?”
他重复了一遍、大抵只是为了确认,可又分明像是在叫她,一个最私密的名字就那样被一个男子唤出口,她羞怯得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叫‘莺莺’?”
他又问了,声音离她特别近,梅花的香气令人目眩神迷,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飘忽。
“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她偷偷告诉他。
“她不喜欢‘疏妍’这个名字,觉得太清高寡淡了……‘莺莺’就很好,热闹又有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