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默了一会儿又说:“是很好。”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过了些、以至于只听到如此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感到心绪翻涌,下一刻他的担心果然被验证、她的确被脚下横生的枝蔓绊倒了,坠落的莺雀跌进情人的怀里,他搂住她后腰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丨热。
“……看路。”
他像在责备她又像在宠爱她。
甜蜜原来是没有穷尽的,欢喜之上还有更多的欢喜,她已上了瘾,沉迷在他柔情的眼波中不能自拔;他也是有些忘情了,竟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美的少女正如一只莺雀栖息在他身边,被他轻轻抱到花树下靠着枝干坐着时还要对他恋恋不舍。
“坐一会儿吧……”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人却还单膝点地半蹲在她面前,那时有一阵凉风拂过、吹落几朵枝上皎洁似雪的白梅,偶有一朵落在他的鬓间,立时便让她回想起了那晚昭应县的落雪。
过去毫厘千里的距离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弥无踪,她的心跳得特别快,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慢慢伸向他;他并没有动,只由她轻轻为他拂去那朵像雪一样的落花,那一刻他们都曾在虚幻中看到天长地久,以为会就这样同眼前这个人度过漫漫余生。
“那你呢?”
她像醉了一样含糊地问他,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鬓边。
“什么?”
他难得未解其意,大概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江南酒酿绵长的劲道。
“你的名字……”她轻轻笑起来,人半靠在树干上,莫名显出几分醴艳,“……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
方献亭。
方贻之。
“是我父亲所取……”
他回答她,声音隐约变得更沉郁了些,恰似那时低垂的夜色。
“平孝二年我生于西都长安,彼时父亲正随祖父于陇右血战突厥,当月大捷,于甘州夺回氓谷关,氓山之顶有一古迹号‘望东亭’,相传是前代守关将领所筑,父亲为贺大胜而将我定名为‘献亭’……意献捷于陛下。”
夜风温柔,远处湖岸上的欢歌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升平盛世华灯璀璨,她却在那一刻忽而无言。
“献亭”……
……“贻之”。
过去她便曾觉得奇怪,明明方家大公子和四公子都从“云”字辈,为何偏偏他与他们不同……原来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曲折,是他被寄寓了太多旁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献,奉也。
贻,赠也。
他的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敬奉给了这个国家,而他自一出世便同样被贯上了这样的使命……颍川方氏风骨无双,世人皆崇之敬之,她却……
片刻前的情热忽而退去,此刻她不再能看到落雪却只隐隐听到江潮之声,那时他一身血衣负手站在船头,总令她感到他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同样低下去了,比他更加愁肠百结。
“我……”
他却摇了摇头阻止她再致歉,过去清冷疏远的男子此刻正以柔情的目光注视她,也许他的一生注定要捐弃许多东西、正如那沉重的名字一样被掠夺殆尽,可他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许多层层叠叠的不得已牢牢遮蔽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疏妍……”
他忽然又以陌生的称呼叫她,比此前的“四小姐”、“四妹妹”更亲密,又比方才那声“莺莺”更得体,短短两字便抽掉了她一身的骨头,她想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这个男子此刻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会显得太急,你我相处时日尚短,婚姻大事又绝非儿戏……”
“但……”
“但中原诸事冗杂,我或将返长安复职,近来总深恐有些话若再不说清便要致使你我失之交臂,所以……”
他到此微微停顿、气息已难得有些不平,明明是在骊山深林中挽弓射虎都面不改色的人,那时却竟也被逼得手足无措了;她却分不清自己是更爱他的稳健还是更爱他的局促,尽管深知那时他必也十分不好过,却更笃定他的悸动绝比不上她的十之二一。
“先考长逝不过一载,我尚有大孝在身不能婚娶……”
“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倘若……”
他再次停住,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好像渐渐离得与她更近,她从未那么清楚地看清过他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正如她从未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过他温热的呼吸;满树琼英都在一夜间开满,原来“青霜玉楼”早就是与她不相干的事,往后他只会是一阵独属于她的雪风,每一丝每一寸都令她无可救药地痴心着迷。
“倘若你对我也有几分喜欢……”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花瓣一样迷人的嘴唇。
“……能否,便容我在两年后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第59章
……那是如梦似幻的一夜。
宋疏妍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石函, 回到乔府后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进了屋才见坠儿早在巴巴地等着,一见她便急冲冲地单腿蹦上前, 匆匆忙忙问:“如何了如何了,方侯可同小姐说些什么了么?”
宋疏妍仍如坠云雾, 听人提起他后才渐渐恢复些许神志, 再看向坠儿时眼眶竟有些热了,答:“他说……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坠儿虽一早就瞧出自家小姐与那位新侯缘分不浅、却也实在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提起婚娶之事——颍川方氏那样显赫的门庭、便是娶个公主也是理所应当,遑论方侯还是族中新任的主君,这, 这……
她听后先是一懵, 随后又倏然落下泪来, 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自家小姐的胳膊,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小姐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她确是随着宋疏妍一同长大, 还梳着总角小辫时便跟在对方左右伺候, 这些年亲眼瞧着她是如何被宋氏那一大家子人折腾,如今一朝高嫁自是扬眉吐气,别说是万氏和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儿、就是宋氏的主君又怎敢对颍川方氏迎娶的新妇不敬?
“那, 那咱们快去告诉老太太吧!她素为小姐的婚事挂心,今日也一直念叨呢!”
坠儿高兴地擦着泪, 一只脚还伤着都拦不住她蹦蹦跳跳, 宋疏妍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也轻轻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又摇头笑着说:“还是再等几日吧……三哥说了,过几日他和方夫人会亲自登门拜访外祖母……”
这……
坠儿瞪圆了眼睛,可没想到方氏之人会做到这一步——乔氏虽对她家小姐有教养之恩, 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外祖家,何况阖族上下都没出一个当官的, 寻常商门焉能有殊荣得颍川方氏下顾?这实在……
她想了一大圈,越琢磨越觉得此事美过了头、越推敲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心底里又盼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家小姐是当真得了方氏抬爱,往后便是金尊玉贵再无人敢欺侮了。
“好,好……”她不停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过一会儿还不放心,又继续抓着宋疏妍问,“那、那方侯说哪天来了么?还要等多久?会……会不会反悔变卦?”
说完又摇头,自己劝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方侯人品贵重,绝不会如此的……”
宋疏妍原本也是张皇失措患得患失,如今见坠儿慌成这样自己反倒是渐渐心静了,听她这般念叨还忍不住失笑,哄道:“说是等表哥的婚事过了就来……这几日府内四处混杂忙乱,他和夫人也不便登门。”
这一解释坠儿便懂了,连连点头说“确该如此”,只是眼泪依然止不住、更欢喜地直接扑到她家小姐怀里哭,哭尽兴了又开始缠人,磨着宋疏妍说:“小姐可不知道、我今天这一摔摔得可疼了,这桩婚事成了总要记上我一功!——小姐快与我说说今日细节,一处也不要落!坠儿都要听!”
……她又怎么会落呢?
桩桩件件都留在心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她耳边了,绵长的情热并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停歇,反而更会在独处时愈演愈烈。
她独自在床帏中辗转反侧,有生以来头一次是因为极致的欢喜,想起他送她回来时曾说明日会来接她去见他母亲,她便一直睁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天色,一等不亮二等也不亮,明明感觉已生熬了五六七八日,谁知听外头巡夜人穿街行过才知刚不过是三更。
她悄悄捂住自己的眼睛,脑海中全是今夜他低头靠近她时那个将成未成的吻,心中蜜意早已满得要溢出来,同时又忍不住无声抱怨——
你怎么……
……还不来接我呀。
其实方献亭已到得很早了。
将人送回乔府后他同样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不断闪过她靠在梅树下凝视他的那个模样,柔情的眼波令他久违地感到酩酊的滋味,对方停留在他鬓间的手亦令他……
旖思有些难以收束,不得已只好起身再翻看些未及料理的信函,好容易捱到天亮又担心太早登门会显得冒犯令她不适,于是又计着时辰生等到辰时才向乔府而去。
宋疏妍早梳洗停当久候多时,一听仆役来报便赶忙从房中奔出去,从未有什么人让她如此迫切地想见,也从未有什么事让她如此焦急地想验证不是幻梦一场。
他便站在府外等她,早已看惯的玄色锦衣今日瞧着也是越发俊朗,她感到自己的心弦被拨弄得发出愉悦的铮鸣,在他向她走近时又紧绷得快要断开了。
“……是不是太早了?”
她听到他低声问,语气间隐约夹杂一点歉疚,又依稀带些无奈的叹息。
昨夜翻涌的情致立刻重新荡开,她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爱慕之意一时浓烈得难以自抑,轻轻摇一摇头,又微微抬起头看他,她低声回答:“……没有。”
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他们明明各自恪守礼节站得隔了几步远、可又偏偏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般情动热烈;他又咳嗽了一声,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他惯用的借以掩饰局促的方式,甜蜜的感觉越发强烈,二月的钱塘总是那么温暖明媚教人心怡。
“上车吧……”
他又向她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又温柔似水。
“……带你去见母亲。”
方氏客居的宅邸说来距乔府也不远,乘车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能窥见檐角,据说因此前宣州汪氏在金陵折腾了那么一出、闹得如今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知晓了颍川侯已然亲至的消息,钱塘太守最是精乖,一听方氏之人要到自己治下便连忙派人替他们打点好了住处,那真是闹中取静雅致舒适,无一处不周到妥帖。
姜氏晨起时便听仆役回禀说独子离了家向乔府而去,心中有了底、遂早早在堂上坐定,宋疏妍到时她已吃了两盏茶,一见人便眉眼俱笑,向对方伸手道:“可算将你盼了来,也不枉我远到钱塘跑这一遭。”
宋疏妍随着方献亭向姜氏行礼,脸颊红如桃花盛开,坐到长辈身边后人已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方献亭便在一旁代她解围,唤了姜氏一声:“母亲……”
姜氏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确已不是前几日那隐隐隔了一层的情状,于是笑得越发开怀,一边拉住宋疏妍的手一边又睨了独子一眼,埋怨:“不过是说一句,怎的又不行了?插进女子谈话间的男子最是惹人厌烦,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这是亲昵极了的话,不单是对方献亭、更是对宋疏妍,后者已忍不住弯了眼睛偷偷笑起来,方献亭亦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一边默默看了宋疏妍一眼,叹道:“那我便先去了,晚些再过来。”
姜氏连连摆手打发人,待他走了才又转向宋疏妍,笑问:“如何,他都同你说了?”
彼时宋疏妍尚未从适才方献亭离开前留下的那一眼里回过神来,转头再答姜氏的话难免也要慢上一拍,讷讷点头的模样却反而更让长辈疼爱,姜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儿,神情看上去慈爱极了。
“好,好……”
她不住点着头,看上去既欢喜又感慨。
“有结果便是好的,只是这两年却恐还要让你受些委屈——你且安心,过几日我便去拜会你外祖母,另也会去金陵打好招呼,眼下你与贻之的婚事虽还不便告诸天下,但在我们两家之内还是会说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礼一样都不会少,待孝期一过便三媒六聘迎你回方氏……”
她说得十分恳切、像是生怕晚辈受屈伤心,宋疏妍却只深深感念她的恩情、更认定她是这世上除外祖母外待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位长辈。
“夫人万不要如此说……”她已有些惶恐,面对善待自己的人总会同样拿出十分的真心,“疏妍德薄能鲜蒲柳之姿,本不敢高攀方氏门庭,幸得夫人与三哥垂爱,我……”
感激的话尚未说到一半、姜氏已急急将她拉住了,口中轻叱一声“傻孩子”,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凄清。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婚姻嫁娶本应只关乎两心,可叹世间之事坎坷曲折讲究利弊,后来才渐渐生出那许多不得已。”
“男女两姓本不相干,结发携手方成夫妻,人之一生何其漫长,若真要跟一个自己无心的人一同度过那才真是坠进了活地狱……贻之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这便是最好的了。”
“我亦是颍川方氏之媳,深知这家的男子好有他们的好处、好到世上其他人都比不了,可坏也有他们的坏处、坏到无论谁都救不得帮不上……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后悔曾嫁与他们为妻,有时甚至会想,能同他们一起走上一段路就已然很好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红了,想来是又思及自己的亡夫,其实她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在他狠心离开后的这段日子她也不过只是强颜欢笑地假装自己还活着罢了。
“这些年出了太多不好的事,如今总算盼来了你……”
姜氏摇了摇头、像是在责备自己无端流泪坏了气氛,再看向宋疏妍时眼神又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对她怀有无限的怜爱与祝福。
“你们一定会过得很美满……往后剩下的,也一定都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