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带着玉牌,守城将士就不会拦着她,甚至不用她多说一句,就利索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出了皇宫,走在熟悉的长街上,宋初姀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兴奋渐渐散去,脚步也越来越慢。
她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灯火明亮的皇城,突然觉得自己想法有些可笑。
她不会武功,甚至不会骑马,出来也没有换上轻简的衣裳,依旧是惯穿的绿色衣裙。她想到谢琼惯用的那身打扮,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简装骑在马上,天大地大,哪里都能去。
反观她,她长发永远用玉冠束着,多余的便散下来,别说是骑马,就是一阵狂风都能将她头发吹成乱糟糟的模样,她永远是九华巷乖巧小娘子的模样,不会成为谢琼那样的巾帼女郎。
别说走去邺城了,在这乱世,她恐怕连下一座城池都走不到。晏无岁不愿意带她,也是觉得她必然会拖后腿吧。
宋初姀眉眼低垂,心中的不甘心仿佛要翻涌出来。她不觉得自己会拖后腿,但是她确实无法自己走到邺城,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股失落越来越浓厚,席卷而来,如同一块石头砸在她心上,将她定在原地。
这个时辰,长街空旷,明月照在她乌发玉冠之上,白璧无瑕,玉色与月光相映,衬得她如月里嫦娥。
远处传来打更声,宋初姀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是说服了自己,转身往刑部大牢走。
走到刑部大牢门口,还是熟悉的小将士,但是这次小将士见到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自在搭话,而是微微垂下头。
宋初姀心情不好,拿出玉牌便没有多言,等门一开,就接过小将士递过来的提灯往里走。
刑部大牢污秽,灯光一照,墙壁上的虫蚁就四处窜开,躲在一旁不停鸣叫。
天气越发暖和,那些虫子从土地深处钻出来,扰人清静。
谢琼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墙壁小窗透进来的微光,久久出神。
大狱寂静,她每日只会与送饭的狱卒说上两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是面对墙壁发呆。
她身子硬朗,身上的伤早就好了,正因为如此,日子便更加难熬。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便试图回忆以往的生活。她想到在会稽时金戈铁马死守城门,想到父兄还在时,她是谢家小娘子,身侧有所爱之人做未婚夫君,想到热闹的上元节、乞巧节、除夕夜......
只是可供回忆的太少,她最初还反反复复的想,后来就不想了,只能面对着墙壁发呆。
宋初姀立在不远处,看到背对她的女子背影格外孤寂,不由得心下涩然。
“谢琼...”她细声细气地开口,喊她名字的时候语调微卷,带着不自觉地撒娇。
谢琼回神,缓缓回头,看到是她,眉眼微弯:“如今还没立春,你怎么又过来了。还每次都挑深夜,不睡觉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随手拍掉身上的灰尘,大步走到宋初姀跟前。
两人中间隔着牢房柱子,谢琼却一眼看到她泛红的眼尾,细眉狠狠一皱,语气森然:“谁欺负你了?”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即便是个女子,发怒时的气势也不容小觑。
宋初姀摇了摇头,老实回答道:“裴戍去邺城已经一个半月之久,我在宫里呆得很无聊,原本想要偷偷去邺城,但是又发现,我好像根本去不了。”
她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笑起来,但是嘴角很快又垮了下去。
她将灯笼放在一旁,额头抵着柱子,苦恼道:“晏无岁说我连马都不会骑,让我找个绣娘学绣花儿,但是我根本就不喜欢绣花儿,我也很想去建康以外的地方看看。”
“晏无岁是谁?”谢琼突然开口,眸光微冷。
宋初姀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危险,道:“是个古板的读书人,等大梁稳定下来,应该会做很大的官。”
她简单带过,又说起自己来:“说出来你肯定觉得可笑,我今日出来只带了银子,连细软都没有收拾。”
她拉起谢琼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玉冠,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裙子,闷闷道:“我大概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娘子。以前学的琴棋书画,现在好像都派不上用场。”
想来也是,世家以为自己会永享富贵,不会被乱世所扰,她们照着盛世贵女去培养家中的女郎,却没想到盛极必衰,她们竟衰败的那样快。
宋初姀:“会稽是什么样子的,比建康好吗?”
“尚可,不如建康好。”
谢琼回答,见她低落,指尖在她玉冠上点了点,缓缓开口:“那么想去邺城?”
宋初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确实很想去邺城,是为了裴戍,却也不全是为了裴戍,她想去看看邺城以为的世界,好好想想,除了等裴戍,她还能做些什么。
宋初姀额头被粗糙的柱子蹭出一片红,她看了看墙壁上的小窗,刚想问自己能不能在这里陪她,却听谢琼开口:“把你头上的珠钗给我。”
谢琼目光落在宋初姀发间的珠钗上,语气没什么起伏。
宋初姀一怔,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连忙将头上的珠钗摘下放到她手中。
她很喜欢的那对珠钗一只留在崔萦那里一只送去了邺城,如今新换的一对儿,她不怎么喜欢,于是道:“我还有更好看的,你——”
话说到一半便卡壳了。
她亲眼看到,谢琼摸了摸珠钗尖利的部分,二话不说拿起挂在牢房的锁,往里轻轻一撬,重锁应声落地。
宋初姀:......
她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谢琼,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琼将珠钗重新插回她头上,握着她手腕道:“不是要去邺城吗,我带你去。”
“不会骑马又如何,我与你同乘一骑。”
她说完,抓着她手腕就往外走。
宋初姀急了,扒着柱子不动,焦急道:“外面有人看守,他们会抓你的。”
谢琼嗤笑一声,碰了碰她腰间的玉牌,叹气道:“他把这个都给你了,没人敢动我们。”
宋初姀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被谢琼拽着往外走。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挺拔,背影清瘦,像是一棵竹。谢琼步伐很快,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当真没问题吗?”
越是往外走,宋初姀就越是担忧。
谢琼不语,拿过她的玉牌放在手中,往大门走。
站在门前的几个将士看到她们一同出来,神色一凛,刚要举起长矛,却看到谢琼手中玉牌时动作皆是一滞。
众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上前。
有人低声道:“大事不好了,快去通知将军。”
谢琼听到他们说话,嗤笑一声。
等他们那个所谓的将军过来,她早就带着宋翘翘出城了。
从会稽城破,她将自己那个所谓夫君从城门上推下开始,她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谢家众人殉城,她没有跟着去,也只是为了回来见宋翘翘一面。
她始终是放心不下她,也庆幸活到现在,能带她去邺城。
谢琼夺了一人的马,翻身上去,对立在一旁的宋初姀伸手:“上来。”
宋初姀眸光微亮,小心蹬着脚蹬上马,紧张道:“当真可以吗?”
谢琼不语,越过她细腰勒住缰绳,驾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夜色暗沉,两人一骑越走越远,身后将士们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消息传到周问川那里时,他刚刚巡夜回家,炉子上的酒还没温好,就有亲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大喊:“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周问川猛地站起来,炉子都差点掀了。
他拧眉道:“除非是有敌军打到了建康这种大事,不然老子就让你去扫马厩!”
亲兵连忙道:“出大事了,谢琼跑了!”
“谢琼跑了算什么大事!”周问川将火烧得更旺,不在意道:“君上不给她上镣铐,凭她的本事现在才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不想跑!”
听说冯奔打会稽的时候在谢琼手上吃了不少苦头,足以见得谢琼本事远远不限于此。这样的人,按照君上的性格不是收编就是早早将人砍了,如今却镣铐都不给她带,想必是顾及了宋小娘子。
“跑了就跑了,派人抓回来不就得了。”
“不只是谢琼跑了!”亲兵见将军不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挠了挠头道:“谢琼还带走了一个女郎。”
周问川动作猛地一僵:“什么女郎?”
“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郎。”亲兵不认识是谁,道:“据说时常给谢琼送东西。”
手中酒坛啪地落在地上碎了,周问川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谁说这不是大事!君上喜欢的小娘子竟然跟谢琼跑了!
——
邺城到建康相距几千里,她们两人一骑走的比车队要快许多,出建康城的第二日,隔着很远就看到了晏无岁押送粮草的车队。
谢琼握着缰绳,微微眯眼,问:“这就是你说的晏无岁?”
宋初姀点了点头,想到他给了自己一本女诫,就如倒苦水一般将他如何针对自己说了一通。
末了,她又道:“其实他这人也不能说坏,但是实在是令人讨厌!”
“你兄长若是还在,他别想站着出建康。”谢琼收回目光,冷冷道:“我们去邺城等他。”
宋初姀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去了邺城等晏无岁,身下马匹就在谢琼的操控下再次往前奔。
与此同时,晏无岁注意到远方一骑绝尘的马匹,微微皱眉。
虽然看不清马匹之上是什么人,但看背影却像是个女子。
倒是有巾帼之姿。
晏无岁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加快速度。”
——
邺城位于冀州以北,纵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七日到达。谢琼自己可以不休息,但是不能不让宋初姀休息。
两人出建康第十日的时候,方才刚刚摸到冀州边上。
一入北,气候骤然冷了下来。
宋初姀在建康时穿的春衫,来到这里险些冻病了,好在沿路有不少卖衣服的,便临时买了厚厚的棉衣。
这里的料子都是粗布衣,里面包着些棉花保暖,穿上略显臃肿。宋初姀穿上之后身材就圆了一圈儿,但仔细看却还是能看出她窈窕纤细的影子。
谢琼自己没买,还是那身轻简的装扮,却也丝毫不怕冷。
这个季节沿路景色不多,整日奔波于旅途,宋初姀只觉得自己每日骨头都是散的。更是没心思看风景。
二月的天气,在冀州这个地界,一入夜就冷的如同冬日,若是宿在外面非冻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