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合隆坊的赌盘会有这么多人参与,甚至有人不惜押上全部身家来赌龙舟, 富贵险中求, 押对了队伍,顷刻间便可鲤鱼跃龙门,那道金光闪闪的龙门摆在眼前, 各个都飞蛾扑火地往上跳。
面对如此诱惑, 萧时善也颇不平静,好在巨大的欢喜还没砸得她晕头转向, 赌龙舟绝非长久之道,有赢自然会有输,排云队夺魁的消息一经传来,萃雅茶居就如同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瞬间噼里啪啦地响作一团。
“哪支龙舟队夺魁了?是不是龙盛队?”
“还没听清呐!是排云队,排云队赢了!在最后关头,把龙盛队甩到后面去了!”
“什么排云队,没听说过啊,怎么可能把龙盛队甩在后面,别说笑了!不可能的事!”
“雁来队呢?雁来队不是魁首?”
“都别吵了,不是龙盛队也不是雁来队,是排云队获胜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子里人声鼎沸,跟炸了锅似的,不管怎么声嘶力竭地解释,还是有人不断发问,似乎不能相信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排云队得了魁首。
虽说排云队在前两日的竞渡中爆过一次冷门,但并没多少人真正注意到这支龙舟队,即使留了意也不敢想这支队能赢得过龙盛队,直到今日又爆了冷门,萃雅茶居里的众赌客好似被人蒙头敲了一棍子。
那些舍下血本的人不仅没赚到银子,还赔了个底朝天,疯了似的捶胸顿足,赌咒谩骂,一时间丑态百出。
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萧时善就让张亨去把银子兑了出来,她谨记财不露白的道理,把银票塞进袖子里贴身放好,钱一到手就赶紧离开。
在如此群情激愤的情形下,她怀揣着一大笔银钱,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那些赌红了眼的赌徒们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她可不能再火上浇油,招人嫉妒了。
赢了钱却不能炫耀,还得小心翼翼地装作没事人一样,实在憋得难受,明明心口装着的那只小鸟已经振着翅膀扑腾扑腾地往外飞了,她还得拼命地把它塞回去。
萧时善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步伐却一点不慢。
从听说排云队夺魁的那一刻起贾六就傻眼了,还是被张亨提溜着衣领子带下了楼,看到张亨真的把银票兑了出来,他瞬间瞪大了眼睛,没等他震惊地喊出声,萧时善就令张亨赶紧堵上了他的嘴。
贾六回过神来,欲哭无泪,肠子都悔青了,他要是跟着押了排云队,可就赚大发了!但天底下没有后悔药,他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赌龙舟既赌运气更是赌眼力,显然他眼力不行,运气也不咋样,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他居然眼睁睁看着它溜走了。
不过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看到场子里那些因爆冷门而输个精光的赌客,贾六心里好受多了,他只是没赚到银子而已,还有大把赔钱的呢。
贾六再看萧时善时,眼里简直在冒光,他真是有眼无珠,这哪是散财童子啊,分明是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浑身都闪着金光呢。
比起邓老板这等大富商,眼前的这位更能给他带来切实的利益,没赶上今年的龙舟赛,还有明年的、后年的、大后年的,只要赌上一次龙舟就没有人抵得了这种诱惑,虽然年年都有赔到倾家荡产,典妻鬻子的,但每年端午赌龙舟的人依然是前赴后继,只要还在天底下过,就算塞住耳朵也躲不开赌龙舟的狂热。
贾六打定主意要攀住这棵摇钱树,分外殷勤地跟了上去。
三人还未踏出门口便被人拦住了去路,拦路之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位肥胖男子。
萧时善朝来人看去。
曹兴祖摇着金铰川扇,自认为风流倜傥地迈着八字步走过来。
可能因为是易出汗的体质,离着好几步远的时候萧时善就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泛出的油光,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这人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了一股汗臭味儿。
萃雅茶居里人来人往,不是所有人都爱干净,一堆人围在一块,气味儿并不好闻,幸好茶居里摆了好几个香炉,飘出的清幽香气将异味遮掩了下去。
萧时善实在受不了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可在这种热天里,想让人不出汗是不可能的,即使跟随在身边的贾六和张亨,她也刻意拉开一段距离,以保证自己不会被熏到。
此刻这个形容猥琐又没眼力见的胖子直接走了过来,萧时善顿时屏住呼吸,差点想把他一脚踢开。
张亨跨出一步,挡在萧时善面前,虎目含煞地盯向曹兴祖,“把路让开!”看到那人眼里的淫光,张亨拳头攥得咔咔响,恨不得挥起拳头狠狠地锤过去。
“一个下人这么没规矩,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敢对我们公子呛声,活腻歪了吧!”
仗着身边有人,曹兴祖倒也不惧怕这个莽汉,他笑了两声,两颊的肥肉跟着颤了颤,笑眯眯地看着萧时善道:“方才在楼上目睹了小公子的聪慧机智,真是让人打心眼里钦佩,今个儿遇上了就是缘分,就由我做东,咱俩去前街上的东来阁聚聚,喝点酒儿聊聊天,也好彼此结识一下。”
曹兴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往她身上睃巡,仿佛从空气里嗅到了一缕诱人香气,这种若有似无的香气勾得他心痒难耐,浑身燥热,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丑态,一心想着把人带到东来阁成就好事。
刚才在楼上的时候,他一眼就瞧见了这个可人儿,俗话说三扁不如一圆,那开衩的衣摆晃得他热血沸腾,依着他的经验这绝对是个极品,他怎么舍得轻易放人走。花了百两银子跟着登上了四楼,找了一圈却没见到人,因着楼上的勋贵多,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找人,改在楼下守株待兔,果然让他给逮到了。
此番言行已是十分露骨,萧时善扮成男子模样,一来是怕遇到熟人,二来也是为了行动方便,哪知还有这等浮浪子弟凑上前来,她想到京中素来有之的娈童之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见对方身边不过带了一个小厮两个随从,萧时善咬了咬牙,气得直发抖,对张亨吩咐道:“把他打出去!”什么恶心玩意儿!
张亨得了命令,二话不说地走到曹兴祖跟前。
“你要做什么?来人啊,把他拦住,我告诉你,我——”曹兴祖话还没说完,身体突然悬空,被人抓着腰带拎了起来,扔沙袋似的直直地扔了出去。
小厮和随从连忙跑了过去。
曹兴祖躺在地上没爬起来,小厮上前来扶,一拉他的胳膊,他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没用的东西,你想疼死老子啊!”
街上经过的路人和萃雅茶居里的人纷纷看了过来,还有好事者停下脚步看热闹,四周渐渐围起人墙,在浑身剧痛中,曹兴祖憋了一肚子火气,“人呢?快把人给我绑起来!”
小厮站起身,往外头瞅了瞅,随后蹲在曹兴祖身边,苦着脸道:“公子,人找不到了。”
“都是废物!”曹兴祖一个激动,不知道扯到了哪里,又是一阵叫唤,此时顾不上再去找人,赶紧让人抬着他去找大夫。
那厢萧时善接到疏雨,雇了辆马车打道回府。
张亨站在路边目送,视线追随着那辆马车而去,这般魁梧的汉子流露出如此痴迷的视线,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贾六差点忘了她是个姑娘家,这会儿见她带着丫鬟回府,又见张亨这副痴恋模样,不由得说道:“张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眼光真毒啊,她怎么就瞧出那排云队能夺魁呢?两千两银子就这么到手了,财运够旺的,模样也长得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不用张亨回答,贾六自个儿就有数,模样不俏能让张亨这般言听计从?这会儿人都走没影了,还在望着呢。
张亨望着逐渐消失在街头的马车,拧起了一双粗眉,姑娘嫁到了卫国公府,成了国公府的三少奶奶,他娘回来也高兴地说这是一桩好姻缘,可嫁进那种人家怎么还要为了银钱来赌龙舟,难道那个人对她不好?
第二十四章
在外头奔波了大半日, 萧时善回到凝光院头件事就是去沐浴,为了避人耳目她在外头又套了身衣裙,打扮成丫鬟的模样进了府, 穿着两身衣裳差点没把她热死。
一回到凝光院她就脱下了外头的那身衣裙,这会儿那件贴身穿着的男子直裰还没来得及脱下,她扯开头发,解去腰带,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对赶忙跟上来的微云疏雨笑了一下。
饶是两个从小伺候她的丫鬟见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色, 也被这一笑引得心神恍惚。
黑缎子似的乌发披在身后,颊边有几缕碎发轻扫,萧时善的脸上尚带着几分因闷热而泛起的薄红,此刻她微微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有种说不出的风流袅娜。
秋水为神玉为骨,那件不合身的男子衣袍穿在身上,竟是别样的妩媚多情。
萧时善黛眉微扬, 慢悠悠地道:“你们不问问我这次出去是赢钱还是输钱?”
此次疏雨是跟着一道出去的,起先还有些新奇, 跟在姑娘身上也不多觉得害怕, 但姑娘一走,她一个人在茶楼雅间里等着,心里就开始紧张担忧了, 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坐都坐不下去,不由得想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直到见到姑娘回来,她才松了口气。
之后两人往府里赶,疏雨怕被人发现,又提起了一颗心,只要能顺顺利利地回来她就阿弥陀佛了,哪里顾得上问别的。
微云又何尝不是提着一颗心,要是姑娘只是去看个热闹,她也不必这般担忧,可姑娘竟要去赌坊,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赌徒,微云担心还来不及,赢不赢钱倒抛之脑后了。
萧时善也有点郁闷,不知是两个丫头太沉得住气,还是她太沉不住去气,她故作矜持地闭嘴不言,就等着人来问呢,自个儿嚷嚷出来总归不美,她可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人,然而她不说,居然也没有一个人来问。
这会儿回了凝光院,心里的那根弦松了下来,疏雨瞧着萧时善微翘的嘴角,笑道:“姑娘肯定是赢钱了。”
萧时善笑了笑,从衣袖里掏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收起来吧。”
微云接过银票,看到两张面额为一千两银票,手都抖了抖,“姑娘这、这是两千两啊……”这都是赌龙舟赢来的?
萧时善享受了一把一掷千金的乐趣,脱下外袍往衣架上一搭,慢悠悠地走进了净房。
把身子浸到温热的水里,闻着水汽氤氲下的清幽香气,这才觉得活了过来,外头虽然有趣,但还是比不上凝光院里自在舒坦。
微云往萧时善身上看了看,着急地道:“脸上倒是还好,身上的红疹子怎么又起来了呢?”落在旁人身上这点红疹子不算什么,但落在她家姑娘这身细嫩雪白的肌肤上,就变得十分刺眼,好像被人拿针刺出的针眼似的,配着姑娘被水汽蒸腾得愈发鲜妍的脸蛋和那双水润润的眼睛,任谁看了都揪心。
今早上起床穿衣时身上的红疹子已经快消下去了,那会儿萧时善还夸大夫开得汤药好,结果她从外头折腾了半日,又起来了不少。
被微云和疏雨看到也没什么,要是让常嬷嬷看到了,定要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萧时善想想就头疼,“我出门后,嬷嬷来过吗?”
微云说道:“常嬷嬷来送了一次药,我说姑娘还在休息,她便没进来,只叮嘱奴婢看着姑娘把药喝了,这会儿端来的汤药早就凉了,奴婢让人去热一热,姑娘先把药喝了才是。”
萧时善点点头,又问了问府里的事情。
今日府里的主子们都去了金水河,龙舟竞渡过后,还有射柳和马球,后两样是在金水园里举行,观赛的人一般要到下午才会陆陆续续地回府。
除了萧时善在府里养病,还有个被砸破脑袋的史姑娘,也就没什么串门子的事情发生。
即使放在平日,也没有来凝光院串门子的,大嫂本身就不是个爱串门子的人,又秉持着一种身为长嫂的端庄,反正萧时善是想象不到大嫂主动来串门子是个什么场景,二嫂倒是爱说爱笑,在外头的时候也能萧时善聊上几句,但私底下却没什么走动。
至于府里的几位姑娘,云榕就不用提了,云桢和云桐隔着房,也没有往嫂子屋里跑的道理,又或许是萧时善从未对别人提出邀请,自打她嫁到卫国公府,还没人来凝光院串过门子。
此时问上一句,不过是出于谨慎,萧时善自个儿也清楚,去萃雅茶居赌龙舟的事有些出格,她毕竟是嫁人了,该学着稳重端雅起来,卫国公府的三少奶奶跟一群赌客去赌龙舟算怎么回事,她自己听着都不像话,但实打实的银票握在手里,谁又能管得了那许多。
喝下药去,萧时善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听疏雨说老太太和太太已经回府了,因她身上起了疹子,可以安心地偷几日懒,这会儿也不必梳妆打扮起来,找了本闲书翻了翻。
日暮将至,李澈派人来传话,晚上要晚点回来,让她不必等他,这就更好了,萧时善伸展了一下腰肢,想到什么,忽然问到:“我换下的那件衣袍呢?”
微云回道:“奴婢拿去洗了,外头天热,这会儿都晾干了。”微云做事仔细,没让别人经手,趁着这点时间洗完晾干,又拆开了缝起来的衣袍下摆。
萧时善点点头,吩咐道:“别把那件衣袍放他那儿,放到我的衣柜里藏好,还有那个面具也一并藏起来。”李澈是不会动她的衣柜的。
晚饭时,常嬷嬷又来看了看,担忧地道:“怎么还没消下去,都说于大夫医术高明,比宫里的太医也不差多少,但两剂汤药下去,怎么不见好呢?”
于大夫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每年在京里坐堂的时候不过三四个月,其余时间都是四处行医,京里多少达官显贵要留人都留不住,这次深更半夜把人拉来看病,也就是卫国公府的面子大。
萧时善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医术再高明,也得病人配合才行,一个不听医嘱的人是没道理怪大夫的,“已经好了不少了,身上也不痒了,再喝上两剂药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说着话,熬好的药也端了上来,常嬷嬷摸着不烫了才把碗端到萧时善跟前。
萧时善很少生病,这次突然起了身红疹子,自己也很在意,一来是觉得这副样子太难看,二来是惦记着去安庆侯府祝寿的事,细算起来还有六七日的时间,说着说着就近了,她真怕到时候病情反复,让她见不了人,因此还得细心调养,尽快好起来才是。
喝完药漱了口,萧时善对微云说道:“把那匹天青色的云雾绡拿出来,赶明儿给夫君做件长衫。”
她转头又对常嬷嬷道:“嬷嬷的手艺好,裁衣针黹的事儿就有劳嬷嬷了。”
萧时善难得想得到他,她拿了他一身衣袍,再还他一件新的,虽然那料子也是他送的,但毕竟是她的一份心意。
微云道:“姑娘,咱们这边没有姑爷的身高尺寸。”这还是姑娘头回要给姑爷做衣服,往常姑爷的衣服鞋袜都是玉照堂那边做的,凝光院换洗的衣物都是那边送过来的。
“你去那边问好尺寸,再回来跟嬷嬷说一下就是了。”萧时善素来不爱管他的衣物配饰,他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戴什么就戴什么,她管了也落不到好,她身边又没有绣艺精湛的丫鬟,把那些粗陋的东西拿给他,他能看得上眼才怪。
通常情况下,她是不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今日兴起给他做衣服的念头,是因为之前便跟他提过要给他做件外衫,而今日她赢了钱,心情大好,琢磨着这里头还有他的一点功劳,这才想起那件外衫的事,否则她不知道能拖到猴年马月去。
“姑娘既然有心,何不亲手给姑爷做一件。”常嬷嬷很欣慰姑娘能有这份心,但她显然高估了萧时善的这份热情,要她动动嘴还成,真要她动手,她却是不干的。
萧时善瞅着常嬷嬷,柔声道:“嬷嬷,我还病着呢。”病人是不宜操劳的。
她摆出这副病弱西施的姿态,常嬷嬷也不好再说让她给姑爷做衣服的事了。
夜色渐深,萧时善问了问时间,已经快到亥时了,可真是不早了,她往窗外看了一眼,想着他今晚应是不回来了。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那支排云队是李澈帮着练出来的,她从里头赢了两千两银子,不知道他得了多少好处。
要是萧时善知道李澈押注了一千两,怕是会跟萃雅茶居里的赌客一样红了眼,虽然怎么算都是肥水往自家流,但她又摸不到他的钱袋子,就有了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眼热。
萧时善刚刚躺下,外头忽然有了动静,她拢了拢衣衫,撩开帐子看了一眼,果然是李澈回来了。
四目相对,李澈微怔了一瞬,“还没睡?”
“就要睡了。”他要是不来,她都快睡着了,但萧时善就是脑子进水了,也知道这话是不能说的,只是免不了在心里腹诽一二。
李澈移开视线,扯了扯衣领,走到桌前,拎起茶壶倒茶。
醒都醒了,萧时善干脆撩起帐子,趿上睡鞋走了过去,走近了些她便闻到了一股酒味儿,“夫君饮酒了么,可要让人备点醒酒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