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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_分节阅读_第9节
小说作者:阮阮阮烟罗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264 KB   上传时间:2024-03-12 20:43:37

  边胡乱思索着,边将通往龙榻的垂帘撩开一角时,慕烟却见皇帝并没有睡着,就倚着榻,眸光炯炯地落在她面上。慕烟虽在皇帝身边伺候有段时日了,但因御前规矩,她甚少抬头看皇帝,遑论直视,一惊下忙低下眼帘。

  倚着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帘边熟悉的少女身影,心中有股不平的躁郁之气,既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却除。

  午膳时他见她没来当值,想她性子胆怯,应不敢不守规矩,之所以没来或是病了,再想之前周守恩说她夜里惊悸落泪,不由有些后悔下朝后为突然生出的念头没让季远去瞧她时,转瞬他就听太监回报,她不是病得没能来伺候他,而是跑去给韫玉送药去了,霎时一股躁郁不平之气陡然激起在他心头,直到此刻亦未能平息。

  “朕听说,你去给永宁郡王送药了?”皇帝声音淡得不能再淡。

  “是”,慕烟低着头说道,“奴婢感激郡王殿下舍身相护,但昨夜因心中惊惶,忘了当面谢殿下恩泽,遂在今日请进忠公公将送药材的差事交给奴婢,顺道去重明宫谢殿下恩典。”

  皇帝听她如此说,下意识就想解释自己昨夜之所以没能及时护她,是因当时正专心为她挑选簪花,而晚了萧珏一步。这些话他自是未说出口就咽了下去,皇帝沉默片刻,看着少女道:“永宁郡王向来待下仁善,昨夜见旁人有难也会相护,你不必放在心上。”

  慕烟是御前宫人,不管皇帝说什么都只能明面上顺从,就“是”了一声。然而皇帝听她说“是”,心中躁郁不平之气却似越发浓了,为自己不知为何要同她说这么一句。

  皇帝感觉到自己在拗着别扭劲儿,但也不知为何别扭,具体在别扭什么,只知是与眼前这少女有关,与他当成小兔子养着玩的少女有关。他感觉心中絮乱,纷杂念头牵缠如是一团绣线,然而他找不到扯开的线头,就解不开心中的迷思。

  就只知是与她有关,皇帝就朝她微摆手道:“你下去吧,换个人进来伺候。”

  这是慕烟自到皇帝身边侍奉以来,第一次听皇帝如此吩咐,她心中微惊,却也不能问缘由,就应声退了出去。殿外周总管见她退出来时,望她的目光越发幽沉,似是明了她为何被圣上屏退殿外,但也不屑同她一小宫女多说什么。

  在周守恩看来,宫女姜烟雨是失宠了,但就如他起先就不十分明白姜烟雨为何可得圣上另眼相待,现下他也不十分明白圣上为何要冷待姜烟雨,只想或许是与永宁郡王有关。

  虽然日常圣上待永宁郡王颇为亲近,叔侄间似是毫无嫌隙的,但皇家的亲情本就值得推敲,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又隔着启朝皇位和太宗之死,他们叔侄二人究竟如何看待对方,只有他们本人才最清楚,旁人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不过是他们想让别人看到的而已。

  姜烟雨身为圣上的宫人,却似与永宁郡王有所牵连,这或许就是她失去圣心的缘由,周守恩对这猜测没有十足把握,但肉眼见接下来多日,圣上待姜烟雨确实是淡了。从前圣上一时不见姜烟雨,就会找个由头令其到身边伺候,而现在的姜烟雨对圣上来说可有可无,姜烟雨似与御前任何一名宫女没有半点区别。

  转眼八|九日过去,周守恩眼中所见都是如此,这一日是太后寿辰,宫中大办宴会,永宁郡王入宫为皇祖母贺寿前,先至紫宸宫觐见皇叔,叔侄二人在窗下说话时,恰是姜烟雨当值,她端茶入内,圣上瞥她一眼,眸光再似是无意地掠一眼永宁郡王,就道:“下去。”

  小花朝那夜,慕烟还曾觉她与皇帝之间种种似是太过巧合,而这八|九日下来,她早知是自己多想了。只是她想行刺皇帝,就必得能够常常近身侍奉,于是这些时日,她做事越发勤勉恭谨,然而皇帝依然不常用她,就似此刻,动不动就令她退下。

  慕烟无奈,只得应声退出清晏殿。萧珏边端起茶,边悄看少女离去的身影,在少女完全远去、悄将眸光收回时,却见皇叔正看着他,微一怔道:“她……她似乎是侄儿在小花朝夜救的那名宫女。”

  皇叔笑看着他道:“你还记得。”饮一口茶,皇叔又笑着道:“不过是一宫女罢了,如何值得你以身犯险,好在那夜是轻竹架子,若是木梁砸下,你真伤筋动骨了,母后不得揭朕一层皮。”

  萧珏诚恳道:“虽只是宫女,但人皆是父母生养,侄儿当时正在旁边,见到却不出手相助,有违圣人教诲。”

  却听皇叔淡淡说道:“一奴婢罢了,做事得力则使使,反之则弃如敝履,有何值得挂心。”

  萧珏听皇叔如此说,心中就有了计较。他想要姜烟雨,但也顾忌着她御前宫女的身份,既然在皇叔眼里,姜烟雨是随时可弃的敝履,并没什么特别,那么他就可向皇叔讨要她,毕竟皇叔曾在重明宫亲口说过,无论他想要哪家姑娘,做叔叔的都会下旨成全他。

第18章

  皇家母慈子孝,独孤太后的寿宴自然办得十分隆重热闹,宴上之歌舞喧腾不必多说,宴后司宫台又早安排下百戏等娱玩节目,供太后娘娘、皇帝陛下以及与宴的皇亲国戚、妃嫔大臣等赏看怡情。

  然而太后娘娘见天气晴和,起了观看马球的兴致,皇帝听了就令底下人去安排。但太后笑说古有“彩衣娱亲”,今日是她寿辰,她想看孙儿亲自打场马球赛。

  永宁郡王孝顺祖母,自然答应,就在永寿宫后殿更换衣裳。他将与宴的郡王袍服换下,就要穿上宫中击鞠队的窄袖袍时,见沉碧捧着衣盘进来。沉碧向他一福道:“这是太宗皇帝少年击鞠时穿过的衣裳,太后娘娘让您换穿这件。”

  当身着翻领窄袖织金朱袍、腰束蹀躞金玉带、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少年郎,风姿如焰如玉地站在她眼前时,太后不禁眼眶微湿。她抚着孙儿的手臂,眼里仿佛看到他父亲少年时,心中悲痛与欣慰交缠,百感交集。

  “答应皇祖母,这场马球赛定要全力以赴,让外面那些人都看看你有多出色。”太后握着孙儿的手,郑重嘱咐道。她的孙儿其实允文允武,可因无机会展示,外人只以为他是个文弱的少年,原本幽州之行可以让他大放异彩,只可惜他错过了那次机会。“一定要赢”,太后生怕孙儿无甚胜心,再次叮嘱道,“就当是你送给皇祖母的寿礼。”

  萧珏迎看着太后期望的眸光,沉默须臾道:“皇祖母曾说婚事可由孙儿做主,如果孙儿赢了马球赛,请皇祖母允准孙儿所选的女子,无论那女子身份贵贱。”

  太后早从放在韫玉身边的管事太监陈恭那里,知晓小花朝那夜,韫玉在明成街巧遇微服出宫的皇帝,又为救一御前宫女受了点皮肉伤的事,只是因韫玉怕她这祖母担心,曾嘱咐左右不许告诉她,她也就未在韫玉面前提过那事,只当不知而已。

  这时太后听韫玉说这样的话,又提到“身份贵贱”四字,就不由想韫玉话中的女子,难道是指他救过的御前宫女不成?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原是入不了郡王府后宅的,可若韫玉喜欢?

  太后这些年来,还从没见韫玉喜欢过什么人、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人,韫玉这般,好歹是终于有了点心欲,那么,即使那宫女身份卑贱,破格给她一个郡王妾室身份,也不是不可。太后就笑着说道:“只要你赢,祖母就对你选的女子没有任何意见,无论她身份贵贱。”

  申时一刻众人至龙首池马球场时,却是云霾遮日,天气略显阴沉,不过众人观赛兴致不减,平亮如镜的马球场地四周,观亭座无虚席,人人皆兴致盎然地等着开赛。

  比赛正式开始前,教坊乐队如仪演奏龟兹乐助兴时,皇帝见萧珏身上击鞠衣眼熟,仔细想了一想,记起在他幼时,皇兄曾穿这身衣裳教他打马球,心境不由和软几分。

  “身上伤都好了吗?”皇帝关心道,“若不能上马打球就不要勉强,别怕败母后的兴致,朕可替你去说。”

  萧珏恭声道:“谢皇叔关怀,侄儿身上小伤早几日就好全了,击鞠无碍的。”

  皇帝看着眼前跨马执杖的英气少年,拍拍他的肩,就像当年皇兄拍他肩膀那样,和声说道:“那就好好打一场马球赛,让母后高兴高兴,若赢了,朕也有奖赏。”

  萧珏“是”了一声,又看着皇帝说道,“皇叔曾说过会成全侄儿的婚事,侄儿有想要的女子了,只是那女子是御前的宫人,侄儿所请似有僭越,如果侄儿这场马球赛赢了,就请皇叔将那宫女奖赏给侄儿吧。”

  皇帝目光凝在萧珏面上片刻,倒是笑了,“你有想要的女子了”,他慢声问道,“是谁?”

  “姜烟雨。”

  适时教坊龟兹乐奏到尾声,主持比赛的大臣重重击响了锣鼓,两队二十余匹壮马飞驰入场,萧珏道一声“姜烟雨”后,亦一振马缰,与所乘汗血宝马同如流星冲入马球场中,皇帝但见马背上的少年一扫素日文弱之气,神采英拔,容光焕发。

  龙首池马球场上,一队击鞠队员选拔自神策军,一队则由永宁郡王带领。因永宁郡王年少未入朝堂,未曾为启朝天下亲战沙场,又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故在许多人眼里他一直是温弱的少年形象,外人皆以为这场马球比赛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永宁郡王迅速败阵,二者永宁郡王胜了,然非是他实力超群,而是另一队有意放水,在太后寿辰日讨太后娘娘和郡王殿下欢心。

  然而马球场上的赛况,几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两队激烈鏖战,比分不停追赶,比赛场面精彩纷呈。四周看台不时爆发的喝彩声中,皇帝目光从马球场悄移向侍立在下方的少女,见她正专注地盯看着比赛,清亮的眸光紧紧追随着场上神采飞扬的少年。

  太后遥看孙儿表现出色,听着底下人热切议论孙儿的英姿,心中自是欢喜。此场马球赛采用了“多筹制”,三局两胜为赢,而场上目前为平局,正在进行激烈的最后一轮,且萧珏率领的那队球数领先,太后相信孙儿能打赢这最后一局,获得最后的胜利。

  正为孙儿的表现笑不拢嘴时,太后侧眼看皇帝面上似无甚欢悦之意,心内冷笑一声而面上仍是和蔼神色,似是不解地问道:“韫玉表现出色也算是为皇家争光,皇帝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皇帝微笑着回太后的话道:“因为儿臣心中不服。”

  太后眸光微深,“如何不服?”

  皇帝笑着对太后道:“今日是母后的寿辰,韫玉可亲自下场打马球哄母后开心,‘彩衣娱亲’,儿臣却不能,自然不服。”说着就起身叫停了比赛,道自己要亲领另一队,与侄儿同为母后寿辰添彩。

  当比赛被皇叔突然叫停,又见到穿着击鞠袍的皇叔亲自执杖下场时,萧珏就知自己今日讨要姜烟雨的行为,大抵是拂逆圣心了。也许皇叔是不允许别人染指与他有关的人与物,即使只是名小小的御前宫女而已,又也许姜烟雨在皇叔那里与别不同,并不似皇叔所说的敝履一般。

  萧珏知他该退让了,他是臣是侄,在这第三局老老实实输在皇叔手下就是,可是……可是这世间他想要的很少很少,而皇叔拥有很多很多,萧珏遥看一眼场外观亭畔侍立的纤弱身影,那一夜拥她在怀的心中悸动,仿佛又在此刻怦然,促使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球杖,策马向前。

  圣上亲自下场后,比赛竟比之前还要激烈数倍。原本永宁郡王离最终胜利只一步之遥,然而圣上亲领另一队后,驰疾如电、扬杖如飞,一球接一球将比分追平。眼看场上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最后一球花落谁家将决定最终胜负之时,场外看客们紧张地几乎要屏住呼吸,阴沉许久的苍天,也在这时飘起了泠泠细雨。

  最高的看台上,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球场上,将手中帕子攥拧成皱巴的一团。当彩漆马球如闪电穿雨疾飞,两匹壮马在雨中奔腾交错,年轻男子所执球杖先一步击到球身时,太后心中先是惋惜痛恨,而后见少年在败局将定的情形下,竟不顾危险地以身迎杖,只为搏得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抢球机会,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来,惊声呼道:“韫玉!”

  太后寿辰日,天子与永宁郡王为“彩衣娱亲”而对战的一场马球赛,最终以圣上赢球而郡王落马受伤告终。与宴众人皆退,永宁郡王被扶送至太后的永寿宫,殿外潇潇雨声中,太后紧张地看着太医诊视孙儿,满眼都是后悔。

  即使永宁郡王并无大碍,太医说郡王只是落马时崴了下脚,未伤筋骨,只要静养些时日不下地走路就会好了,然太后回想当时马球场上的可怕情形,想若皇帝将球杖重重地击在韫玉面上、想若韫玉落马时摔伤了头颅脖颈,心中仍是后怕不已,再三要求太医仔细诊看韫玉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是否有受内伤。

  当多名太医联诊,再三道永宁郡王并无内伤,请太后娘娘放心时,湿红眼眶许久的太后,却似被这一句“放心”激到,忽地落下泪来。“哀家如何能放心”,她哀戚地哽咽着道,看一眼永宁郡王,再看一眼皇帝,眸中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太医们不会诊断错的,孙儿就只是脚踝有点疼而已,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适。”坐在窗榻畔的萧珏,努力安慰太后,请皇祖母宽心。

  “真的没事吗?”太后犹是无法宽心,握着孙儿手臂的手攥得紧紧的。

  萧珏知道自己今日所输去的,可能再也得不到了,却还是在太后关切的目光中,轻声说道:“真的没事。”他微垂眼帘,“孙儿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休养几日就好了……就会好了。”

  “你这傻孩子,马球赛输了就输了,有何要紧,怎能不顾自己安危”,太后长叹一声,语气既是在教责孙儿,亦透着深深的懊悔自责,“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萧珏在太后的关心训责下,未再说什么,就只是将头垂低,默默听殿外雨声繁乱。萧珏身旁不远,皇帝已在窗边沉默伫站良久,他眼前窗外,暮色四合,漱漱急雨腾着苍茫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渐淹没于越发暗沉的天色中。

  约莫酉初时候,侍等在殿外的周守恩,见圣上从永寿宫中出来,忙从弟子进忠手里接过雨伞,就要为圣上遮雨时,圣上却微侧首瞥了眼一边的侍女。周守恩心中一动,就忙将雨伞塞到那侍女姜烟雨手中,令其近身侍奉。

  虽天还下着雨,但皇帝却不坐轿坐辇,就在擦黑天色与潇潇落雨中往紫宸宫方向走。因皇帝身材高大、步子又迈得比她宽,擎伞跟侍在后的慕烟,不仅需快步跟上,还需将两条手臂举得老高,才能将伞勉强撑在皇帝头顶,这一路不可谓不艰难。

  她已在雨中跟走得艰难,然而皇帝却不知是为何事所激,脚步越走越快。慕烟又要紧步跟随,又要极力举高雨伞为皇帝遮雨,在雨中如只断线风筝越发步伐不稳、气息急弱,又不慎一脚踩在湿滑的石径上,就似要摔倒时,身前急走的皇帝却突然顿住脚步。

  慕烟稳不住身形更来不及收脚,直接一头撞上了皇帝后背,所擎雨伞失力地倾砸在皇帝头顶,伞面雨珠簌簌流下,如水帘落淌向皇帝面庞。

第19章

  圣上被淋了一脸一身的雨水,回到紫宸宫的第一件事,自是要沐浴更衣。这差事原同日常盥洗之事一样,都是御前内官伺候的,然周守恩想了一想,转而吩咐姜烟雨入内伺候。

  慕烟惊得将眼睁圆,“我……奴婢……”

  周守恩不容她推拒,就令人将浴巾寝衣等通通交予她,冷声催促道:“快进去吧。”

  周守恩这会儿可半点不想伺候圣上,不仅是因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现下心情不好,更是因他比别人更知晓圣上是为何心中不快。在龙首池马球场时,旁人因当时鼓乐嘈杂没能听见开赛前圣上和郡王说了什么,但他当时侍奉在侧可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圣上是为永宁郡王讨要姜烟雨的事暗暗动气呢。

  圣上既是为姜烟雨心里憋着火,也就该由姜烟雨去承受圣上的怒火,他可不去触这霉头。周守恩就以御前总管的身份,硬将姜烟雨催逼进了圣上沐浴的甘泉殿。

  慕烟只是一小小宫女,当然无法违抗御前总管的命令,就只能捧着衣盘走进甘泉殿深处。深殿重重帷幕后,九道白玉龙首吐水入池如泉声淙淙,蒸腾水汽氤氲如山间云雾,缭绕着年轻男子披散的乌黑长发与修长挺直的肩背,晶透水珠沿着他脊背上的山峦起伏缓缓流下。

  慕烟低垂着眼挪近,尽量不教自己的视线与皇帝的身体有任何接触,先将数只百和丝罗香囊沉入白玉浴池中,再将捧着的澡豆等物放到一边,拿起了梳篦和花露。

  她不想触碰皇帝的身体,就避开伺候沐浴之事,只给他梳洗头发,一边十分动作缓慢地拖延时间,一边盼着皇帝张口说出他近来最常对她说的两个字——“下去”。

  然而近来她为行刺之事希望能常伴帝侧时,皇帝动不动就叫她下去,这会儿她盼着赶紧离开,皇帝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慕烟磨磨蹭蹭地为皇帝梳洗长发许久,终是梳无可梳、洗无可洗,只能拿起澡豆,缓缓靠向皇帝的手臂。

  将澡豆想像成扎在皇帝身上的利器,或许就可以少些心理煎熬,慕烟正这样想并要为皇帝擦拭手臂时,忽然手腕被皇帝攥住,澡豆滑落入兰汤的瞬间,她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竟也被皇帝扯入水中。

  慕烟不会游水,在被拽入水的那一刻忘记浴池水并不会深到将人淹死,只见眼前白雾茫茫一望无际如是汪洋,惊慌恐惧之下,下意识就反手抓住最靠近她的“救命稻草”,如浮枝渴求依附。

  然她所抓住的“救命稻草”,正是拽她下水的人,也是她的杀兄仇人。慕烟醒过神时立即松手后退,但皇帝攥着她手腕的手半点不松劲,径将欲退的她拽到他身前,目光幽深难测地落在她脸上,身形亦如山海阴影向她覆来。

  他今日失控了,在龙首池马球场上,为了韫玉想要姜烟雨那句话,为了姜烟雨,在马球赛最后关头无法自控地下场,并为抢夺胜利差点伤了韫玉。皇帝直到此刻都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姜烟雨失控,只知他那时无法不下场,在韫玉即将赢球并赢得姜烟雨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将姜烟雨当小兔子养着玩,如果姜烟雨只是他豢养的宠物,韫玉想要,他可立即将姜烟雨送出,无须任何附加条件。可是当韫玉即将赢下马球赛时,他近日来为姜烟雨絮乱躁动的心意,如被火上浇油,他突然醒觉他不接受姜烟雨为别人所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侄子,他不能将姜烟雨拱手送出,抑或是同他人分享她,就似他的权柄江山。

  并不是将她当成豢养的宠物,那他将她当成什么?不可将她拱手送出或与别人分享,又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缠结如线团的乱念,依然难解之时,又想到韫玉今日讨要姜烟雨时的郑重神色、韫玉为赢球不惜以身犯险的举动,心绪更是杂乱无章。

  皇帝了解侄子,知他并不是轻浮少年,不会肆意任性地胡乱行事。韫玉今日向他讨要姜烟雨,是生平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讨要什么,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已深思熟虑许久,是心中对姜烟雨志在必得。韫玉明明白白地提到“婚事”二字,定是存着将姜烟雨纳入后宅的心思,只是这事单就是韫玉对姜烟雨一厢情愿,还是他二人两情相悦呢?

  回想小花朝那夜韫玉对姜烟雨舍身相救,将姜烟雨紧紧搂护在怀中,回想姜烟雨为见韫玉,表面称病告假,私下却主动担下送药材的差事去往重明宫,再想在松雪书斋时,姜烟雨仰着清秀的面庞,眸光澄定地望着他说“我仰慕圣上”,皇帝心绪越发繁乱,扣着姜烟雨手腕的手越发用力,另一手则不自觉抚按上她的面庞,好像想透过这张皮囊看透她的心思,也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慕烟,又被迫迎看着皇帝幽深的目光、承受着他诡异的举动,只觉毛骨悚然。尽管水雾茫茫遮蔽视线,可她清楚皇帝此刻未着寸缕,她自己衣裳也全湿透黏在身上,皇帝指尖过处,仿佛是冰凉的蛇信在舔噬她的面庞,恐惧与愤恨在慕烟心底激缠。

  慕烟不得不死死抿咬着嘴唇以抑制心念,若不如此,她或会恐惧地尖叫出声,或会愤恨地叱骂皇帝,或会在无法挣脱皇帝钳制的情境下,不管不顾地用牙齿这现下唯一可用的利器,狠狠咬向皇帝的脖颈,以求能拼个同归于尽。

  兰池水光摇映着池畔灯火与殿顶珠辉,漾荡着百和香气与重重帷幕软垂的倒影,令这一方之地光影流转缥缈迷离。透过云烟般的雾气,皇帝凝看着少女双眸越发红润,不知是浴池水汽氤氲在她眸底,还是她因惊惶不解漫起滢滢泪意。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在西苑花房,隔着花架,她湿红着眼眶看他,宛是梨花春雨,他那时不觉看怔,不仅是他,仿佛天地尽可融在她的眸中。

  皇帝蓦地松手。慕烟陡然解脱却又失去支撑,身体重重往水下一沉后才浮出水面,于是不仅身上衣裳湿透,她的发髻也被流水冲散开来,簪钗沉浮水中,披散如瀑的长发似漆黑的蔓草湿落在她肩头。

第20章

  “走。”一听皇帝冷冷吐出这字,慕烟即如逢大赦,忍着心中的愤恨,扶着池壁就要离开,却又听池中皇帝道“等等”,登时僵钉在原地,想若皇帝存着要侮辱她的心思,她宁死也不能让其得逞。

  池畔少女浑身湿透,粉襦碧裙的宫女服饰紧紧湿贴在她身上,使她宛如水中一支含苞待放的小荷。皇帝依然理不清心中所想,只知自己半点不希望世间有第二人看到这样的她,微垂眼帘道:“披件披风再出去。”

  眼见姜烟雨披着件披风、湿漉漉地走出了甘泉殿,垂在肩畔的湿发还在淌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守恩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张口想问姜烟雨殿内发生何事,然转念想事关圣上,姜烟雨又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她披风下原先的宫女衣裳是否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想他也许不可多问,就强抑住满心不解,让姜烟雨自回庑房梳洗。

  看着姜烟雨裹着披风低头远去了,周守恩心中又犯愁起来。但没办法,愁也无用,就算此刻殿内的圣上有滔天怒火要发,他作为圣上的老奴也得承受着,周守恩就硬着头皮走进甘泉殿内,预备伺候圣上沐浴,并等着成为圣上的出气筒。

  然走近兰池边时,却是安安静静,周守恩见圣上仍在水中靠着池壁,手里拿着一支银簪。周守恩定睛看去,见那簪子是御前宫女通用的,想应是姜烟雨遗下的,再看向圣上面庞,见圣上面无表情,凝看银簪的眸光亦平静无澜,只是池面晃荡的水光一漾一漾地映在圣上眸中。

  周守恩半点窥不出圣心,小心翼翼趋近前去,正要拿起澡豆浴巾等物,忽听圣上说道:“将她调离御前,调至清闲少事的地方。”

  “是”,周守恩恭声应下,等着听圣上还有何吩咐时,见圣上忽将把玩许久的银簪丢到了池边。“叮”地一声尖锐脆响中,圣上从池畔滑了下去,整个人沉入水中,似失足落水之人无力自救,只能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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