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他要将女儿给救出来。
不然哪怕是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故人相会,他亦是要怀着罪责的。
但萧渡玄的声音极冷:“沈希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太极宫。”
说罢他便令侍卫上前,将沈庆臣给压了下去。
“沈卿若是不想进掖庭,就稍冷静些吧。”萧渡玄轻声说道,“朕自会照顾好小希的,就不须你多费心了。”
沈庆臣咬紧牙关,怒火止不住地上涌。
但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轻轻地拨开了内殿的珠帘。
沈希身着雪色的衣袍,清美的脸庞上带着些病气,她的身形瘦弱,往日顾盼生辉的眸子里带着些易碎感。
像是有空明的琉璃在里面被破开了。
苏醒后沈希的脑中便作痛得厉害,连思绪都理不清楚。
殿里不知道为何没有人,外间正在激烈地争吵着,那声音很熟悉,以至于沈希不敢确定到底是谁。
于是在等了片刻后,她走了出去。
萧渡玄见沈希苏醒,当即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功夫再同沈庆臣纠缠下去,抬声说道:“让御医过来。”
医官没有离开,都还在偏殿候着。
接着萧渡玄便直接将沈希打横抱了起来,他轻声说道:“地上凉,小希。”
她没有穿鞋袜,地上又没有铺地毯。
说这话时,萧渡玄的语气很小心,甚至带着点诱哄,他不敢再吓着沈希了,只想将她仔细地疼着。
可沈希的目光没有看向他。
她望着沈庆臣,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这回要用我父亲的命来威胁我了吗?”
她抬起眼眸,微红的眼眶里全是湿润。
萧渡玄低眸看向沈希,胸腔里突然充满了滞塞的痛意,他张开了唇,却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言辞。
第六十一章
沈希的容色苍白, 连指节都近乎透明。
她的身躯轻轻地颤着,只是说了半句话,就仿佛是一丁点气力也没有了。
萧渡玄紧紧地拥着她。
脑中是一阵阵的刺痛和恐慌。
他竭力轻声说道:“不是要用他威胁你, 小希, 我们只是在商谈一些事情。”
沈庆臣也觉察到了不对。
他端庄矜贵、甚至暗藏着些张扬的女儿, 平时绝非是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往日沈希行事总带着些无情的狠戾,沈庆臣也不想承认, 但在很多时候沈希的确是像极了萧渡玄。
可如今的她, 却像是一盏易碎的琉璃。
哪怕是轻微的触碰,也快要令她碎掉了。
在潜藏的剑刃移开后, 沈庆臣再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
他快步走到沈希的身边, 哑声说道:“别怕,小希,父亲是在同陛下讲让你回家的事。”
“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沈庆臣很轻声地说道, “父亲就带你回去。”
萧渡玄眉心一动。
但他没有说出反驳的话语,仅是低声哄道:“小希,先让医官看看, 好吗?”
沈希的思绪还乱着,脑海中亦是阵阵嘈杂。
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沈庆臣, 记忆亦是忽然有些错乱, 仿佛是回去了很久以前。
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沈希带着哭腔, 像是个小孩子般说道:“可是我已经好了,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回去呀?”
这仿佛是一句压抑了经年的渴望, 终于在情绪崩溃的时候, 才彻底地宣泄出来。
那一刻萧渡玄和沈庆臣都愣在了原处。
胸腔最深处的柔软像是被长簪给刺穿了似的,虽然没有血流出来, 但是却带起了尖锐到麻木的疼痛。
无法言说的怜意全都生了出来。
萧渡玄抱着沈希,俊美的面容苍白,玄色的眼眸都有些失神。
沈希七岁的时候就入了宫,纵然再懂事、矜持,她那时也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罢了。
东宫太大了,她那么小,受了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心思都压着。
那时候萧渡玄的身子还不好,他每每一发病,沈希也都跟着担惊受怕。
也是这个时候,萧渡玄忽然想起来沈希并不是自愿入宫的。
宫里的公主伴读很多。
但她们都不是长居在宫中的,她们是真正有才学的小姑娘,被选中到宫里陪伴公主们就学。
沈希却不是,她连字都不会写,也鲜少尽公主伴读的责。
公主伴读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遮掩的身份罢了。
沈希是被太子看上的,是被陆太后送来给他解闷的玩意儿,因为一时兴起的决定,她的命运便被永远地改变了。
在那样小的年岁,沈希就开始学着在宫中生活,察言观色,伪饰隐藏。
但在母亲死后,又被父亲抛弃后,太子是她唯一能仰仗的人。
萧渡玄那时还并没有强迫人的爱好。
如果沈庆臣不愿意,不想将女儿送进来,萧渡玄是不会强将沈希留在宫里多年的。
可是沈庆臣并没有。
知悉沈希得了太子和乐平公主的青眼,他没有多去窥析分毫的内情,反倒还高兴地将沈希送了进来。
她本来可以随着弟弟一起去云中外家的。
她本来可以拥有很好的一生的。
沈庆臣甚至也不常来看沈希,只有在拜相那回,偶然在宫宴上遇见沈希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长高了,小希。”
当初听到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有无数的情绪在翻腾、满涌。
萧渡玄的胸腔里传来阵阵的钝痛。
他阖上眼,轻轻地抚了抚沈希的后背,哑声说道:“就让医官看一眼,好吗?”
“我现在给令人安排车马,”他低声说道,“马上就送你回家。”
沈希的眼神懵懂,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懂。
可她还是哭了出来。
少女的哭声压抑,沈庆臣的亲缘单薄,连父亲、弟弟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生出过太多情绪。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也是天生的风流客。
但此刻听到沈希的哭声,突然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刺痛从心扉里蔓延开来。
“别哭,小希。”沈庆臣有些笨拙地安抚她,“父亲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事的。”
沈希还病着,她没有力气,就是哭也提不上劲,哭了片刻后就没了声息。
她像是一只猫崽子般无力地蜷缩在萧渡玄的怀里,纤细到近乎伶仃。
好在医官来得及时。
江院正满眼都是血丝,他哑声说道:“陛下,沈大人,算下官求你们了,别让姑娘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成吗?”
萧渡玄紧紧地揽着沈希。
施过针后,她昏昏地睡了过去,头颅靠在他的肩头,长发松松地挽着,像柔软冰凉的丝绸般滑过他的掌心和手背。
萧渡玄阖上眼眸,他压下心底的钝痛,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庆臣的脸上亦是没什么血色,他含着恐惧看向沈希的脉案,胸腔里亦尽是尖锐的刺痛感。
分明是夏夜,他却觉察到了一种冰冷的深寒。
沈希的病根竟是在燕地时落下的……可是那些□□夕相处,她却从来没有表露过分毫。
强烈的后怕乍然袭来,让沈庆臣的心中都禁不住地生出惧意。
他脸色苍白地应道:“好,多谢江院正。”
萧渡玄陪在沈希身边很久,他知道在宫里诊治比在任何地方都方便。
可是沈希已经承受不住了,她抬眼的时候若是再见到他,她或许不一定能接受。
几人都彻夜未眠。
在天将要转明的时候,沈希的情况渐渐好了起来,萧渡玄也令人备好车马,送沈希回去沈府。
清早的天带着些薄雾,直令人想起日之始升、天光明照的字句。
萧渡玄最后看了一眼沈希沉睡的容颜,他微微俯身,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
她的眼睫颤了颤,但眸子却到底没有睁开。
*
睁开眼看见侍女玉案的时候,沈希的心神都是恍惚的。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抬眼看向日历,急声问道:“玉案,现在是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