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围绕太多强势的人要指指点点教他做事,布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强势的女子。
但那一刻,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对他笑一下,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可惜,没有如果。
高傲的公主从来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再后来,他很突兀地掌握了部分权柄。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那点遗憾,逐渐被掩埋在权势底下,咂摸不出滋味。
以至于当着她的面说出那样一番混账话,并未觉出多少难堪。
可是……
布和晃了下神,又极快镇定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答应了那人的条件,那人也在履约暗中扶持他的母家扎萨克图部,以助他掌军,可不能坏事!
容淖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起身。
这乾清宫她没再留下的必要,从容行礼告退。
绯红裙裾飘过布和身旁,仿佛无意沾染一片尘埃。
无足轻重。
拂去便是。
容淖缓步踏出殿门,方知外面飘起了小雪。
有伶俐的小太监跑来给她撑伞,她接过描绿梅的油纸伞,自己撑着往乾清门外走。
走出几步,下台阶时,不经意抬高伞面,发现朱红飞檐下有人正含笑望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他似乎在那处静立有会儿功夫了,落了一肩雪,愈发衬得一身凛然气势如太行崖柏劲直不屈。
容淖握伞的手微微抓紧,慢条斯理走近,“你弄出来的,觉得我自己应付不了?”她语意含混,可二人心知肚明她是在指里头的布和。
策棱笑意不减,刻意压低的嗓腔里有压不住的朗气,“你有本事归你厉害,我不担心是我心大。”
相当于默认布和是受他排布的。
说动布和没有想象中难。
皇帝卧在无边权势里太久,忽略了饿狼的习性,是以试图拿捏一头饿狼时,只不断向它许诺来日天边那头牛将是你的,而不想想这头狼或许快要饿死了,根本等不到将来。
而策棱选择直接把肉丢给狼,让饿狼先尝尝滋味,才好谈条件。
到嘴边的肉可比遥不可及的牛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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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布和其人,利字当先。
六公主上次勾连他们夺权多罗特汗时展现出的手腕太果决了,背后又有强盛的朝廷撑腰,若与其成婚,他会害怕。
怕有人与他争夺唯一能令他挺胸做人的利器。
权利。
喜欢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眼前,红墙白雪绿梅伞,一别数月,姑娘笼在雪白风帽里的面颊似乎清减不少,愈发衬得那本就秾丽的五官清极艳极。
策棱不再继续去想煞风景的布和,眼神只肯落在容淖身上,低声问起她在殿内可有受委屈。
容淖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他似乎不知晓布和使了什么法子拒婚。
她三言两语道明方才情形。
策棱听得心头火起,面沉如水,他让布和若遇上赐婚,必须拒婚,而且得把全部责任揽在身上,不许牵连六公主一星半点,未曾想布和竟阳奉阴违使出如此辱人的昏招。
策棱强压翻涌上头的戾气,垂首小心翼翼观察容淖面色,怕她不高兴,“皇上是何态度,可有因此为难于你?”
容淖歪了歪伞,半真半假道,“询问你我可有私情。”
策棱挑眉,根本不信有布和那番做派在前,皇帝会当着布和的面问出这般令皇家颜面无光的问题。但他压平唇角,佯装信了,一本正经的面色仿佛在紧张容淖是如何在皇帝的责问下脱身的,而实际上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有吗?”
容淖面无表情盯了他片刻,盯到他心生忐忑,忍不住以眼告饶,方缓缓弯起唇角,落下一个字,“有。”
青年闻言,双眸湛然生辉,他倏然伸出手,有种很强烈想要触碰眼前这姑娘的冲动。
碰碰她的头发,脸蛋,或是……
可是深宫大内,不可如此孟浪行事。
策棱心内委实躁动,不自觉绕着容淖打转儿,像一只亲人的大狗。
容淖随着他的动作偏头,故意转动伞柄,把上面细细的雪飞他脸上,压一压汩汩往外冒的傻气。
第62章
策棱被召入乾清宫觐见时,面上仿佛还残存细雪拂面的痒意,他抹了把脸,眼角不自觉飞扬上翘。
直到与告退出来的布和擦肩而过,想起对方那些混账话,他才倏地冷下神色。
布和冲他若有似无地笑笑,目光中半是戏谑半是挑衅,压着嗓腔道,“有威风冲我摆算什么本事,你不是想娶六公主,我在万岁面前帮你一把还不好?”
策棱面无表情略过他,径直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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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快一年没见过策棱了,在青年行礼之时无声打量一个瞬息。
昔年狼狈逃入京师的丧家之犬,如今不卑不亢,已有几分如山巍峨的沉凝气度。
胆子更是不小。
皇帝似笑非笑让策棱起身,那些旧调重弹的敲打他懒得张口,左右彼此心中有数,说多了反倒腻味。
他专注问起漠北与漠西科布多及罗刹国接壤的唐努乌梁海之地的布防变动,练兵手段及将领评价,在详细了解边关形势之余顺便考校了策棱。
但凡策棱因在漠北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而生出一二分懈怠荒废的心思,都没办法过皇帝这一关。
策棱静气凝神,全程思绪流畅,应对自如。却并不以此卖弄,始终踏踏实实的。哪怕皇帝提起并不在他军职管辖范围内的多伦淖尔庙,他依然能答上几句。
明修长城清修庙。
前朝修筑万里高墙没能抵住游弋北方草原的强悍蒙古铁骑。
本朝索性一改传统,怀之以柔。不修长城,改建寺庙,崇释以制其力。
所以,兴建庙宇与塞外战事国朝安稳其实也息息相关。
如多伦淖尔庙——便是修于皇帝在乌兰布通击败准噶尔叛乱后,漠南漠北内外蒙古无不拜服,外蒙古漠北接受大清设旗划佐,正式附清。于多伦会盟时,皇帝应内外四十几部蒙古王公请求,于川衍水清的多伦草原上大兴土木,修建起来一座宏伟的喇|||嘛庙宇以示纪念。
并决定在此地设置喇|||嘛印务处,让内外蒙古各旗派品学兼优的喇|||嘛前去多伦淖尔庙常住礼拜,尽快推行‘各家一僧’的制度。
公事说罢,皇帝略往圈椅里靠,喜怒难辨,捏着茶盏似顺口带出一句,“你觉得六公主如何?”
策棱微微怔,不躲不避九五之尊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顺心而答,“无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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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了直发笑,哪怕他这亲阿玛,都不敢这般闭眼夸女儿,他说,“六公主在外的名声可不算太好。”
甚至是倨傲无礼,嚣张跋扈。
策棱也笑,不疾不徐回话,“公主若是总以良善示人,旁人就会一直良善为尺量她度她,那样很累,如今正好。”
皇帝闻言顿生莞尔,漫不经心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策棱一番,像是长者家常闲聊般点评,“既如此,她有千般好,凭你一身烂账如何能配得?”
帝王没有居高临下的鄙薄,只是在很平淡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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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自那日乾清宫见过策棱后,二人再未有机会于深宫禁内碰面。
直到年节里的元旦筵宴,皇帝大宴群臣,保和殿里摆了数百桌,从大殿到丹陛皆坐满了人,蒙古王公同在。
容淖吃一块油炸的敖尔布哈,难得没有觉得油腻,正想再进一块炉食,胳膊忽然被八公主轻碰了一下。
“六姐,能否劳烦你陪我出去一趟?”
容淖放下玉著,挑眉问,“要去何处?”
“慈宁宫花园。”八公主面有晕红,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明显不是被长桌上锅子热气熏出来的。
容淖想起前日里宜妃来向太后请安时露出的口风,隐约猜到可能和那个相貌极其出色的翁牛特部郡王仓津有关。八公主这样大大方方邀人同行,事情八成是要落定了,宫中长辈有意默许小年轻们婚前见见,相处磨合。
一年到头,禁宫里的公主能与外臣碰上面的机会也就这一两场大宴了。
容淖见一切妥当,并未深问什么,起身陪她出去。
出保和殿过隆宗门经造办处外夹道,很快便到僻静清幽的慈宁宫花园,二人连暖轿都没坐,一路低调地走了过去。
“你自去吧。”容淖停在慈宁门外,往南是慈宁宫花园,往北是慈宁宫正殿以及后面的大佛堂。从前太皇太后在时,长居此宫多年。太皇太后故去,皇帝与太后商议后,决定封存慈宁宫以寄哀思,如今的太后居寿康宫。
容淖无意去窥视人家未婚夫妻相处,随口寻个理由避开,“我去里面老祖宗香案前敬一炷香。”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容淖从灿烂辉煌但透着森森阴气的慈宁宫出来,稍候几时,便见八公主捧着一支红梅走回来,步子轻快如林中小鸟,容淖无须问她什么,见她面上原本那抹红晕将浸至眉骨了便知二人相处不错。
八公主被容淖了然的眼神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手贴贴止不住发烫的脸蛋儿,娇嗔两声冻死了,又道,“六姐怎也这般坏!”她不邀那些相熟的宗室姐妹同行,而是选择六姐,正是因为六姐冷淡少言,不像宗室姐妹们总想着打趣人。
容淖勾起眼角,心想窥人嗅梅枝,见人面红非要怪胭脂。
这约摸已算盲婚哑嫁的满蒙联姻里极不错的开端了。
姐妹两往回走,八公主始终亲自捧着那枝遒劲老梅,没有交给宫人们。
容淖瞥她冻红的手,八公主似察觉了,羞赧再起,下意识嗅了嗅最顶上那朵披雪红梅,纠结一瞬后还是把花枝递给了宫人。
八公主把手抄回皮毛袖笼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可那股冷香里却隐约混合另外一股清远深长的禅境净香,令她存心忽略也总挥之不去,最终,她盯着地面上浅积的白雪,笑问,“六姐,你知道婴香吗?”
容淖当然知道。
婴香乃宋代名香,黄庭坚甚至为此以行草书写过一副《制婴香方帖》,此帖现下正收藏在乾清宫中,容淖从前还临摹过。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容淖诧异,总不能是突然对行草书感兴趣了。
八公主笑笑摇头,始终没有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