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佃姑姑耐心道,“再说,咱们皇上出了名的心疼女儿,力主公主们晚嫁,公主上头几位皇姐,还有留到双十年纪嫁人的。公主才十五,早着呢。”
“不早了。”容淖平静道,“漠北喀尔喀蒙古逃难来的策棱兄弟两,约摸比我大五六岁,都到了及冠之年,怕是等不到我双十年纪再行婚嫁吧。”
芳佃姑姑听见“策棱”二字,面上不甚明显的浮现几丝憎恨,立刻挥退左右,正色嘱咐容淖。
“皇上属意从漠北策棱兄弟两里挑一位做女婿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从未明旨指定由哪位公主下降漠北和亲。眼下这宫中又不止六公主你一位待嫁之龄的姑娘。”
“所以,公主日后切莫在人前说这种话,免得真给沾染上了。漠北不是好去处,那兄弟两更不是好人,当初害得公主那般惨然,险些熬不过来。如此冤孽,不堪为偶。”
其实,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除了容淖,还有位十七岁的五公主。
若按长幼有序,怎么着也该五公主和亲漠北。
但五公主是宠妃德妃唯一存世的女儿,太后亲养长大的心肝肉,皇帝最爱的掌中珠。
漠北战事频繁,贫瘠艰苦。策棱兄弟两的家族根基早被战乱毁去大半,故地尽失,逃难来的京城。因着是黄金家族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才暂为皇帝看重,意欲扶持他们来日一统漠北。
但眼下,他二人功绩未显,仅封了个不入流的三等轻车都尉爵。
说到底,策棱兄弟前程好坏,全靠将来战场搏命。
皇上愿意嫁女儿给他们,与赌徒押宝差不多。
既是有风险的赌局,哪有上来便把自己掌中宝舍出去的。
“他们兄弟两是这皇城里的破落户,可配不上尊贵的五公主。我生母低微,又破了相,倒是相宜。”
容淖漫不经心一笑,她皮相涂抹极艳,但眉目寡漠淡静,媚不显妖,犹如笼罩一层华彩琉璃的美人灯,影影绰绰。虽出口的是自嘲言语,却不见丝毫怯弱愤懑,悲喜浅淡,难以捉摸,“姑姑何必自欺欺人。”
“并非奴才自欺欺人,而是有解脱之法送上了门。若是成了,公主便不用和亲漠北,整日对着那两冤孽。而且,十一年前那桩祸事,也能随之彻底摁下。贵人与公主,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芳佃姑姑说着,意味深长朝正殿方向扬颌,“奴才回来的路上听说,皇上恩赏明日佟佳一族家眷入宫贺贵妃晋封之喜。并特旨言明,贵妃的男丁子侄亦可随行入承乾宫请安。”
按理说,后妃亲眷男子入宫问安,是不许进入东西六宫的,只能在前面大殿门口拜一拜。皇帝这封特旨,分明是想借机相看佟佳一族年轻男丁。至于原因,多半是打算为掌上明珠五公主择婿。
认真论起来,佟佳一族委实不错,一连两辈人都出了皇后。既是皇帝的母家,也是妻族,圣眷优渥,权势煊赫,当家人甚至有‘佟半朝’之称,比许多宗亲王府都强。最重要的是,家族扎根京师,不必和亲远嫁。
“姑姑口中的解脱之法,可是让我去抢五公主的婚事?”容淖不紧不慢撕捋思绪,“只要我嫁入佟佳一族,从此以后,佟佳氏与我,祸福休戚,息息相关。小佟贵妃投鼠忌器,就算翻出往事也不敢声张。”
芳佃姑姑点头。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容淖眼波一横,倏然落脸,茶碗摔得粉碎,微喘冷叱,“你这般大的主意,我额娘可知晓!”
容淖生得病弱单薄,打眼一瞧只让人惊艳她那张浓妆艳抹,姝色光溢的脸,但到底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再是倾城夺目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度。
饶是芳佃姑姑这个经过风雨的积年旧仆,此时亦被震了震。
“公主当心身子,莫要动怒。”芳佃姑姑谦卑跪倒在地,却还不死心,想要游说容淖,“奴才知道,贵人与公主都对佟佳氏恩怨颇深,不愿牵扯,但眼下这是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了……”
“错了,我只是嫌这手段脏。”容淖打断,眉目清寂,如枝头抱雪素梅,“你自顾忠心伺候好我额娘,当年之事,我自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
第2章
仲夏烦暑,烈日杲杲,流金铄石。
嘠珞手举阳伞,余光瞥见容淖额角濡湿,吐息带喘,忍不住嘟囔道,“公主若不乐意与芳佃姑姑共处一室,把她打发去宝华殿寻通贵人即可,何苦自己顶着日头避到御花园来,过了暑气可不好。瞧这四下,竟无一人。”
容淖眉梢轻扫,精准捕捉重点,“你偷听了?”
“呃——只听见只言片语。”嘠珞小圆盘脸皱成包子,老实交代,“奴才替公主取鞋回来,从珠帘里窥见芳佃姑姑正好跪下了,便没敢进去。”
“嗯。”容淖漫不经心应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摇动白玉宫扇,不当回事的闲散模样。
嘠珞见她反应如此冷淡,憋了一路的疑问悄悄冒头,明知四下无人,还是硬凑到容淖耳边,声若蚊蝇道,“公主不想要佟佳氏的少爷,那便只剩下和亲漠北了。可是奴才听说,是轻车都尉……”
“嗡大点声。”容淖面无表情用宫扇拍开嘠珞,玉颈却染粉霜,她怕痒,“听不清。”
“公主,”嘠珞犹犹豫豫,“这事不好大声说的。”
容淖不胜其烦,直接把阳伞横拉下来,两人身形遮匿其中。
虽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但嘠珞总算安心两分,鼓足勇气道,“先前奴才听见长街上的太监嚼舌根,说公主的脸是轻车都尉与骑都尉兄弟两划坏的。”
轻车都尉与骑都尉是宫人对策棱及其幼弟恭格喇布坦的尊称。
“奴才本来不信,因为并未听说皇上惩处过他二人。可是方才在殿内,芳佃姑姑提起他二人时,咬牙切齿,直言冤孽,不堪为偶。公主,难道真是……”嘠珞进宫稍晚,并不清楚多年前的旧事。
容淖不答反问,“流言还传了什么?一并说来我听听。”
“啊,这……”嘠珞偷瞥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一咬牙,倒豆子似的全吐口了,“外面还说,公主一怒之下,双拳敌四手,勇猛无敌,先是把一口热汤锅子扣在了轻骑都尉身上,接着又活生生把骑都尉的腿打瘸了。”
“那群碎嘴子当自己说书呐。”嘠珞深觉离谱,轻呸一声,“简直荒谬,公主受伤时才四岁,轻骑都尉兄弟比公主大五六岁。四岁的孩子打趴两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少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容淖慵懒摇扇,玉腕纤颈,弧线雅美,犹如湖心舒展游弋的白天鹅,语调可谓平和,“我当年确实很强。”
“……”嘠珞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伺候容淖七|八年,她还是没彻底习惯这位矜贵‘病西施’时不时流露出的锐利张狂。
“所以,”嘠珞小心翼翼道,“传言竟都是真的?”
“是。”容淖走出两步,眼神落在南郊方向,莫名一暗,又低喃道,“也不是。”
嘠珞一颗心跟着起落,她见容淖意兴阑珊,识趣的没再追问,若无其事关切道,“公主可是累了,我们去前面亭子摆盏茶暂歇片刻吧。”
容淖道,“多走两步,去毓翠亭歇。”
嘠珞面上担忧一收,笑意揶揄,“难怪公主午膳只进了两口米汤,还坚持顶着大太阳出来‘消食’,原来是惦记这处。”
毓翠亭顶覆三色琉璃瓦,日光泼洒而下,顿时活波若棋盘,并有修竹作衬,红墙相邻。端的是光景怡人,僻静雅致。但因偏于御花园东北一隅,平时极少有人来往。搁在这正午时分,更是人迹罕至。
容淖主仆目的明确,丝毫不为美景驻足,浮生偷闲,一心只惦记着亭前古树的团枝杏稠。
今年夏日来得早,枝头杏果早就一片肥黄。
“你在路口守好。”容淖安排嘠珞放风,“我去摘杏果。”
“还是我去吧,公主。”嘠珞阻止道,“这天儿太热了,动一下遍体生津。”
“不用。”容淖微不可察挺腰,眉梢上扬,“我比你高!”
“……”嘠珞眼睁睁看她踩着两寸高的元宝鞋走远,又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底旗鞋。
毓翠亭的杏树有些年岁了,主枝比人腰还粗。
容淖背立树干,整个人笼在阴影里,盯着满树黄橙橙的肥杏出神,半点不见主动来摘果子的热切。
自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嶙峋假山之后,闪身出来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子。
“哥。”个头稍矮的男子皮相俊朗但眉目略带沉抑,猛地驻足,遥遥往容淖身上一指,意外问道,“那可是小十格格?”
高一些的男子面容肖似其弟,气质却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如草原饿狼。
这二人,正是漠北来的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两。
策棱循声望去,只见树下少女额饰花钿,颊勾斜红,一张娇靥活似向漫天骄阳借来了胭脂色,艳光裹束,极尽招摇,与尚端雅之风的后宫格格不入。
整个清宫之中,只有一人敢如此张扬装扮,而不怕引来斥责口舌。
“应改称六公主。”策棱迅速收回眼,不易察觉轻眨一刹,沉声道,“她前些年已排进序齿。”
“当真是她。南郊种痘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十一年了,不曾想在此处碰上了。”恭格喇布坦面上沉郁一扫而空,目露欣喜,立刻便要上前。
他走动一急,左腿微跛的毛病便显露出来。
策棱目光扫过弟弟一瘸一拐的腿,又往古树下秾丽摄人如精怪的女子身上落了一眼,阻止道,“皇上还在等着要《四库全书荟要》。”
他兄弟二人不随军征北时,便由皇帝钦点,领御前侍卫衔,在乾清宫行走。
今日路过此处,也是因为皇帝从上午起,一直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延辉阁与太子说话,父子二人谈到疑处,争执不下,午膳都没心思用,特令他们速到东北角的摛藻堂取《四库全书荟要》回去解惑。
“我不耽误功夫,去帮她摘了杏果就走。”恭格喇布坦示意策棱看,“她摘不到。”
就在兄弟两说话间隙,容淖已抬手费劲去够低处的杏果。她不够高,人又羸弱瘦削,一手扯着树枝压低,另一只手半天也没能成功拽下一枚果子,白使劲儿,旁观者看着都急。
策棱把幼弟的小算盘看得分明,随手捏了一粒细小碎山石飞掷出去,容淖扯着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走吧,她不会想见……”
策棱话未落音,只见那边容淖收力不及,伴着一声低呼,直接被断口树枝砸躺在地,一时间竟再也没有动静。
兄弟两同时惊了,策棱拔腿朝古树跑,恭格喇布坦紧随其后。
可没等二人跑出几步,便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伸出双纤纤素手,从那截断口树枝上捋下枚黄杏,慢悠悠剥开皮。
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是无事了。
策棱呼吸一松,一把拽住恭格喇布坦,强行把人往延辉阁方向拖走,不许他借机上前。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脚程飞快,片刻间便消失在了毓翠亭。如出现那般,了无痕迹。
容淖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倒霉,摘个果子还被断树枝压摔了。
从后脑勺到腰臀,整个背后大片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容淖暂且起不了身,索以仰躺摔倒在地的姿势,闭目把杏果喂进口中。
食物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自胸腹到嗓子蓦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反胃。来势汹汹的恶心感翻江倒海,好像暂压住了后背的疼痛。
容淖勉力撑肘坐起,推开身上的树枝,踉跄两步跑到古树后,呕吐不止。
醒来时吃的药丸子,午膳喝的几勺果子粥米汤,以及刚才那半口杏果,全给吐了干净。一直到腹中干瘪,口中生苦,好像胆汁都吐出来了,才勉强止住。
过了许久,容淖才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小脸从树后歪歪扭扭走出来。
她斜倚毓翠亭廊柱,缓缓从自己左前臂掌侧皮肉里,取出一枚插得极深的细小银针。
若有熟悉针灸的医者在场,必能认出,那是手厥阴心包经穴。
用银针扎此处穴位,有降逆止呕的功效。
不过,对容淖来说,现在好像也快失效了。
从前夏季,她最爱毓翠亭的杏果。今日本想来碰碰运气,看可有奇迹发生。
又歇了片刻,容淖隐约听见嘠珞催促的声音,胡乱嚼了一块清口香片叶吐掉,又包了几个果子,若无其事走出去。
“公主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是过了暑气?还是心口疼?”嘠珞一眼看出不对,忙替容淖打了几下扇子,关切道,“咱们赶紧回宫吧,得宣御医过来瞧瞧才是。”
“不必,我就是有乏累,回去歇歇便好。”容淖虚弱安排道,“规矩在那里,御医只能隔着帘子给内廷女眷诊病,症状全靠向伺候的宫人打听,也不许下重药。望闻问切的道行大半都使不出来,医术不见得比我强。待回去后,我自己配一副药,你帮我煎好便可。”
俗话说久病成医,容淖染疾多年,医术不弱,承乾宫的宫人病了,多半都是她治好的。嘠珞想了想,最终应声同意了。
因为宫中延医问药的规矩确实繁琐,忌讳颇多。就拿针灸来说,任凭太医有金针还魂的本事,按照规矩,针也是不能往主子身上使的。
据闻连皇帝都嫌条框杂陈,干脆自学了岐黄之术,如今还会偶找太医去乾清宫解疑。
嘠珞扶着容淖,主仆两捡阴凉处走,回到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