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恭格喇布坦上演武场,从不在乎输赢,遮遮掩掩,只顾他那条瘸腿莫在打斗中露佯惹人讥嘲。朕与策棱为此,曾无数次劝告他,可惜收效甚微。十一年了,近几日他却不知何故,突然敢正视体肤缺陷,演武场上大展拳脚,但……”
容淖觑皇帝一眼,见他神情莫测,是失望、是松懈、是尘埃落定后笃定、甚至夹杂嘲弄或者其他……
料想这‘但’字之后,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听皇帝似叹非叹继续说道,“但,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本非得道蛟龙,又未逢风云际遇入长海,浅水淫志,泯然众人矣。”
世人劝诫言语中,总免不了一句‘为时不晚’。
可光阴公平,产生行差踏错、修正意识的本身,几近默认了‘晚’这个字眼。
譬如恭格喇布坦浑浑噩噩携裹而去的十一载年少岁月,饶是如今他拼尽全力意图重拾昔日悍利,可被过往磨灭的光彩,已如硝石润潮的火折子,无法复明。甚至于,还顺势无意牵出更要紧的短处——生性未定,不易驾驭。
以至于,他刚露出反复心思,观察他多年的皇帝便慧眼如炬判定了他的颓势,已不再具有与其兄争锋的资格,断然被踢出局。
毫不犹豫选择了更有定性,且优势突出的策棱。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里,由另一个人,为他们限定了泾渭分明的两条路,毫无挣扎余地。
就好似,孩童手中的泥娃娃,任由搓扁揉圆。
这一幕何其熟悉。
“叮——”西洋钟到整点了,摆锤晃荡,扯得案几都在微微震动。
惊得容淖沉如深海的思绪迅速抽离出来。
皇帝双目半阖,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夹杂晃悠钟声,不紧不慢道,“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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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从皇帐出来时,演武场的喧闹已停了大半,她漫无目绕着营地慢走,脑中始终挥之不去皇帝最后那句无心之言。
皇帝不清楚恭格喇布坦为何性情反复,朝夕之间竟能坦然迎对体肤缺陷,挣脱自我困束。但她心中却隐约有数,恭格喇布坦的变化,八成与她上次在弘昱生辰宴上,那番指着恭格喇布坦鼻子毫不留情的驳斥有关。
若真如此,那岂非是她,变相为皇帝加速筛掉了恭格喇布坦,亲手促成了自己与策棱的婚事。
阴差阳错,时也命也。
在无人留意的营地偏僻桦树林,容淖把脸皱成个水晶小包子,顺手去扣边上外翻的桦树皮泄愤。结果费了老大的劲儿,干树皮没拔下来,指甲险些折进去。
“六公主好兴致,竟亲自采摘桦树茸。”一道清丽女声从不远处的低岭传来,林中光影斑驳破碎,绰约美人扶树而立,颦笑之间恍如林中精魅。
容淖收回手,不动声色的搓搓泛疼的指尖,面上应对自如,“好巧,春贵人。”
春贵人视线扫过容淖身后随侍的嘠珞与孙九全,略一扶鬓,颔首浅笑,下颌至脖颈的弧线优美却紧绷,“相逢不如偶遇,久闻六公主画技精湛,得过皇上点拨,我新得了一幅丹青,不知是否有幸邀六公主共赏。”
那还真是‘巧了’。
容淖与春贵人对视一眼,淡淡挑眉,“也好。”
春贵人顶名入宫已有些时日,算不得新人,她身上那些艳闻也被翻来覆去传腻歪了,不再新鲜。
再加上此处乃旷渺北郊,天阔地广,终日困束于四方天地的人难得展目之机,容括世间生相尚嫌不够,落在春贵人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少了。
借着赏画的由头,容淖大大方方随春贵人进了她临时歇息的帐篷。
春贵人屏退左右,亲自净手烹茶。
她煮茶的手法别于时兴冲泡清饮,用了宋时点茶之法,碾茶成末,沸水调膏,量茶注汤,茶笼击拂。
丽人素手,点弄斯文,行云流水,当真颇有祛襟涤滞,致清导和的意趣。
一碗茶汤悠散轻烟,移奉容淖面前。
容淖垂眸落了一眼,漫不经心抬指推开一分,不咸不淡开口,“先人曾记,茶为闲暇修索之玩,益与客清谈欺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
她的举动配上这句引经据典的话,言下之意完全可用一句大白话囊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话就说,和你不熟。”
两人确实不熟,算起来,这还是她两头一遭单独且正面对上。
虽然,早在北巡之前,双方便因最后一个嫔位归属,由王贵人在其中撕扯,搅弄出不少微妙弯绕,但双方却从未正面起过交锋。
这场‘巧合’邀约,更像是对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春贵人一番冗长风雅无人应附,面上笑意不改分毫,亦不显尴尬,慢条斯理放下茶箲,好声好气应道。
“倒是我唐突了,我观公主衣饰妆容矫精更尚雅,不乏宋时风致。胡乱揣测了公主喜好。点茶犹费工夫,随意泼洒着实可惜。公主既然不喜,那我便斗胆赏给宫人了。”
春贵人的宫人早早便屏退了个干净,只得把茶汤分给嘠珞与孙九全。
这才回身从捧出一只云纹画匣,当着容淖的面露出内里的卷轴,“公主,请。”
容淖本以为春贵人品鉴丹青只是春贵人约自己私谈的托词,未曾想她还当真准备了一幅画轴。虽拿不准这卷轴内究竟藏有什么玄机,但并不露异色,点颚示意嘠珞接下展开。
“且慢。”春贵人避开嘠珞的手,意味深长强调,“此物贵重,需得公主亲启。”
她的目光自嘠珞而过,移到近旁垂首侍立的孙九全身上,眼睫微颤,最后定然落于帐门,驱逐意味十足。
容淖闻言,当真探身亲手接过卷轴,却并未顺春贵人之意屏退嘠珞及孙九全,指尖利落挑落卷轴缠丝。
“刷——”的一声,画卷玄机毫无保留,彻彻底底展于四人面前。
四人反应各异。
容淖唇角抿平,孙九全怔愣避视,春贵人蹙眉相对。
其中数嘠珞最为激动,“呀……”的惊呼出声,猛地跨步上前,胡乱把画轴卷成一团抱在怀里,双目恶狠狠瞪向春贵人,犹如川剧变脸,就差没喷出火来。
因为画上,是一幅美人入浴图。
汤泉轻烟氤氲,美人半伏池畔广玉兰下,相伴天光小睡正酣。
画者并不下流,寥寥几笔,如瀑乌发与朦胧轻雾巧妙掩过水中曼妙光景,只余遐想无限。
自肩颈以上,一笔柔滑弧线才逐渐明朗,清晰勾勒出熟睡的美人侧颜,鬓洒玉兰,人比花盛。
画中人容貌神态甚至气质肖似容淖八分,剩余两分差异,非在皮相,而是妆容。
嘠珞呼吸滞重,恨不得当场把画烧了。
因为她太清楚了,画上人是没有斜红妆,也没有毁容,素净一张睡颜的容淖;画中景则是温泉行宫东边的汤池,卷轴左下角那棵广玉兰树便是最好证明。
她脑子虽不灵光,但眼前这事,明摆着是昨日容淖在东边汤池入浴时,无意被春贵人撞破了脸上的秘密。
春贵人拿捏着容淖的把柄,特作画作相邀,分明是有所图谋。
“无耻,下作……”嘠珞涨红了脸,顾不得尊卑体统,咬牙切齿破口叫骂。
相较嘠珞的惊怒难平,身为当事人的容淖反倒显得气定神闲,以目示意孙九全把嘠珞带出去。
孙九全迟疑一瞬,不发一言强行扯走不依不饶的嘠珞。掀帘离开的瞬间,他隔着张牙舞爪的嘎珞,不动声色瞥了春贵人一眼。
春贵人目送两人身影离开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帐中彻底安静下来,地上散着半展的画轴,那是嘠珞在孙九全手中挣扎时,无意掉落。
容淖垂眸审视一瞥,云淡风轻点评,“麻溪姚氏不愧是人才辈出的望族世家,清贵门庭,贵人这手丹青运笔委实出众。”
春贵人捡起画轴抚平,卷好放回云纹木画匣,“无奈之举,不敢奢求公主体谅,但也请公主莫要误会……此物,并非意在震慑威胁,而是诚意。”
方才进门时要求开门见山的是容淖,弯绕不肯直言的是春贵人。
不过瞬息功夫,两人想法似乎对调了个,倒是春贵人更为直白。她脖颈线条松懈下来,眼睑微垂,让人探不清深浅虚实。
“公主孝顺生母,不惜屈尊与王贵人暗中往来,联手谋求主嫔位份之事,我已知晓。公主贵为帝姬,在宫中行路尚且如此艰难,韶华玉颜不敢大方展露人前,形如欺君,更莫说我与王贵人这般出身低微的女子。言至于此,我再斗胆妄言几句……”
春贵人顿了顿,慨然低语道,“后宫所有女人,不论尊卑,其实都是活在悬崖壁上,腰上系着同一根绳索,摇摇欲坠。按位份由高往低排,越是底层,系绳越细,不易承重,随时有跌落深谷,粉身碎骨的风险。”
“所以,每个人都只能抓紧那根绳子拼了命往上爬。遇上挡路的,也无路避绕,只能往前。任人践踏与践踏她人,总要选一个。”
春贵人倏然抬眸,满眼真诚直视容淖,不卑不亢,“这条路上,王贵人败于我手数次,如今还在畅春园关着,起伏难料。公主不妨转投押我,赢面更大。”
王贵人原也在伴驾北巡的名册中,结果先因行事无度,‘逼’春贵人割肉以证清白,惹皇帝震怒。
后为复宠,不惜与容淖联手,欲对春贵人除之而后快,正好掉入容淖提前布好的陷阱中,稀里糊涂成为揭破种痘所旧事的引子。
如此,王贵人稀里糊涂愈发为皇帝嫌恶,虽凭腹中龙胎暂得保全,但亦被皇帝以养胎为由,毫不留情踢出了北巡伴驾名册,如今还在畅春园里关着。
春贵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清楚容淖之前接近王贵人的真实目的,以为她与王贵人当真是为利共聚,故而把她当王贵人的庇护伞看待了,遂有了今日拿捏把柄相邀,冒险试探。
若方才见到那副入浴图时,容淖但凡露出丁点惊慌失措,惧怕怯弱。那此刻,春贵人出口之词八成是威胁而非拉拢游说了。
貌似小意,实则疯狂。
“贵人进宫日子短浅,体悟倒是深刻。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不妨得寸进尺多问一句,也好让我这心中有个底,尽早做出利弊衡量。”容淖指尖轻点,若有所思的模样,“姚若愚,你为何入宫?”
姚若愚。
她的闺名。
春贵人目色大震,无端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怔忡荒唐。
自她入宫起,前程往事风消云逝。世上再无姚氏若愚,张家之妻,只有深受皇宠的伊尔根觉罗氏春贵人。
以至于,‘姚若愚’三字同‘为何入宫’隐秘寄生她都无从察觉,冷不丁被人一刀正中软肋,打了个措手不及。
春贵人余光不受控制般往帐外方向流散,死死咬紧舌尖稳固心神,迫使自己正视容淖的眼,张口便欲说出早已措辞无数次的腹稿。
“我……”
“算了,反正你已是春贵人。”容淖唇角噙笑,倏尔漫不经心打断,“换个简单问题罢,可是王贵人主动向你透露,我与她之间有联系的?”
春贵人到嘴边的话被囫囵堵了回去,面上闪过一丝微妙,心中七上八下。
眼前这个六公主比她想象中镇定聪慧许多,甚至某些瞬间还会流露出超脱年纪的深沉锐利与狡猾,让人捉摸不透。
上一次不经意间被人调拨出无处遁形的惶乱情绪,还是她初见皇帝那夜。
春贵人定了定神,不敢再松懈轻视容淖分毫,真真假假应答,“母羊为了保护羊羔,尚有与凶狼对峙的勇气。”
后宫是母凭子贵的地方,今上尤重子嗣,宫中那些有名有位的妃嫔,九成都是有生育之功的。
王贵人育有十五、十六阿哥两个儿子,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哪怕目前她失宠于皇帝,但只要她熬住了眼下落魄,凭借子嗣之功,早晚能等到翻身机会。
春贵人若要彻底踏平王贵人这块挡路石,首当其冲便该断其后路,令其再无翻身之日。
王贵人应当也猜得到,春贵人极有可能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下手。
十五、十六两位阿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稚龄伴驾北巡,本就惹人忧心。北巡路上莫说是孩童,就连精壮威猛的八旗将士,随时都有可能水土不服趴下。
以春贵人的心思手段,想要在北巡路上神不知鬼不觉下手,算不得难事。
王贵人走投无路,为了暂且保全自己年幼的儿子,出卖容淖,以求震慑甚至是转移春贵人的歹意,倒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