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他真是恼火异常,前有朝中纷议,后有凶猛妇人,处处不得顺心。
最终是佟佳氏主动站出来,私下安抚国舅府,并主动上奏陈情称自己德行寡薄不敢与先头两位皇后比肩……
封后晋位都不了了之。
前朝后宫终于消停了。
皇帝双目半阖,至今不敢回想佟佳氏上奏自贬时的模样。
那样好的女子,沉静得像一幅画,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却唯独轻慢了自己,困在皇贵妃位置上至死,还背了十几年真真假假的污名。
当时,佟佳氏在种痘所后倏然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测是她给种痘所的孩子饮食里添加发物。东窗事发,失宠抑郁而死。
可分明是佟佳氏事先察觉通贵人包藏祸心,暗中化解。
通贵人自从接连夭折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又被佟佳氏抱养走后,便有些疯魔,看谁都像仇人。
十一年前的种痘所,她想借佟佳氏的手送盘鹅肉饺子把种痘所内的皇嗣一网打尽。
好在佟佳氏早有警惕,才没让她得手。
皇帝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冷睇下首跪着的清瘦身影。
——容淖说得其实不错。
当时年轻,意气风发,他的为君之道,确是民生大于平衡,所以舍得出十个儿女去试验种痘;所以能为顺利种痘令推行退让,纵容功臣温僖贵妃独大,佟佳氏沉寂。
可如今啊……
坐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位置上坐久了,被一声声万岁山呼颂着,只觉脚下跪拜皆是蝼蚁。
人间无上权利富贵啊,十世不一定能修来这一遭。
哪怕是亲儿子,也防备得紧,吝啬怜赠,但凡指间漏出分厘,都恨不得反复计较,更何况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
皇帝扶额,忽然怅然问起,“小六,你可是觉得阿玛做错了?”
他没具体说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每一件事。从十一年前种痘所前后种种,到如今纵容太子大阿哥相争。
虚虚无无的问题,最难回答了。
四阿哥都不由为容淖捏把汗。
第23章
福寿如意云纹冰鉴幽幽化出一室冷意,帐内静得出奇。
皇帝与四阿哥睁着两双相似的眼,明明暗暗落在同一处。
舞象之年的皇族娇女,云鬟雾鬓,弱似枝柳,只跪了这会子功夫,已是细汗沁额,可她眉目依旧清净,傲比鹄鸾。
“古来帝王恐灭其威严,素来是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故而阿玛有错与否,不需女儿来答。”
容淖处变不惊道罢,顺手捞起被皇帝砸坏在地的西洋钟,卡住乱走的指针,又道,“女儿只知一座钟走不准,那它每一秒忽皆是错。如若就此停住,至少每日能得两个准确时刻。”
容淖话音未落,皇帝再次气到拍案,“放肆!你指着个废钟给朕说停,是暗示朕已老迈昏庸,需立刻退位太子止损?还是迫不及待要给朕送终?”
‘退位送终’四字一出,四阿哥面色惊变,长叩不起惶然道,“皇阿玛恕罪,六妹她正在病中,思绪混沌以至失言,并非有心冒犯。太子素敬您君威德行,亦不敢有不臣之心。”
皇帝充耳不闻四阿哥的求情,只朝容淖恨声斥骂。
“太子狂悖无忌是仗着储君之位,你又是仗谁的势?朕与太子乃君臣父子,一举一动皆涉朝政,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置喙了。”
“哼——你果真是太子的好妹妹,同样的胆大包天,藐视祖德,口无遮拦!枉你日常在乾清宫行走,是真看不见门外那座垂耳铜狮子,还是装看不见?”
奉已故孝庄太皇太后之命,乾清宫门口摆放两座垂耳铜狮子,其意在告诫后宫不得干政,不得探听朝堂政务。
容淖听皇帝提起垂耳铜狮,眼神微妙一闪,神色自若道,“正因为女儿是在乾清宫长大,所以才十分清楚——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若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境地,绣花织布大门不出,男子自会变成女子,反之亦然。”
在容淖看来,后宫不是不能干政,是不能在皇帝允许范围外干政。否则,何以解释皇帝这些年暗中花在她身上的心血。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皇帝认为一把好刀,首先得是把听话的刀。
意外地,此等阴阳颠倒的悖逆之言并未为皇帝的怒气再添一把柴火。
皇帝深目锐利,暴跳如雷瞬息转为不动声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十分清楚容淖话里话外在讥诮什么,居高临下审视容淖片刻,一针见血道,“你今日一再故意触怒朕,意欲何为?”
皇帝自认还算了解这个女儿。
她聪敏善学,深沉执拗,偶生叛逆小性,算不得规行矩步的端庄淑女,却绝不至如此狂悖。
况且,也不符合逻辑。
皇帝不清楚容淖具体使了什么手段探听到的种痘所秘辛,反正宫里真真假假的流言八成与她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毁容’与否,算是父女两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可以不计较她擅作主张恢复本貌之事,但一意孤行探究种痘所秘辛是真切触到帝王逆鳞了。
当年种痘所差池确是皇帝急功近利的过失,可他不能认,更不能容忍张扬于世任人评说。
诚如容淖所言,‘善归上,罪归下,知错改错而不认错’——这是君王。
圣天子宁可奉道家的垂拱无为而治,也不能实干而有失,使浅薄易见,泄露无藏,让群臣认为其德不配位,蔑视君威。
宫中知晓种痘所旧事且有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四妃早在畅春园时已被贸然探听的五公主惊动,对隐在五公主背后的容淖生出警惕,绝不会轻易吐口。
如此,便只剩下一人。
——通贵人。
嘴不严的活人,不如死了清净。
本就是倚靠女儿侥幸捡回的一条贱命,尚不知珍惜。
以容淖的心智,用膝盖骨都能猜到通贵人即将面临的下场。
容淖与通贵人母女相依为命多年,不可能任其丧命,必会设法补救。
而今最为妥善之法莫过于心如明镜却缄口不提,拿捏准他不愿见到旧事翻出浪花的心思,佯装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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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容淖不仅主动提及,甚至还不知进退一再触怒他。
他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清楚,容淖并非莽撞蠢钝之人,除非是——有心为之。
容淖垂首而跪,脊背躬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犹如芒刺在背。
盛怒之中的皇帝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二者相较,其实后者更难应对,所以她才会故意选在四阿哥触怒皇帝时硬闯进来。
因为外放的怒气恰好能证明皇帝在那一刻先把自己当成困于教子的无奈父亲,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则是杀伐决断的精明君王。
容淖清楚自己的斤两,她或许可以与盛怒之中的皇帝周旋一二。可一旦皇帝冷静下来,论起洞悉人心的本事,她道行还浅得很。
皇帝能一眼看穿她便是最好的佐证。
容淖担心言多必失,斟酌着正欲回话,梁九功突然掀帘进来奉茶了,显然是没听见帐内有动静,以为雨过天晴了。
乍见皇帝不动声色威坐上首,容淖与四阿哥并排跪着,梁九功头皮发麻,知晓自己挑错了献殷勤的时机,憋着气放下茶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皇帝发了一通邪火,正是口干舌燥,啜了口温茶,漫不经心道,“还不交代?”
“女儿不知阿玛想要我交代什么。早先我进帐时便说过,我此来只是想与阿玛说几句话。”容淖眼眸微垂,缓声继续道,“若阿玛一定要以‘交代’二字慎重对待,那便是我观新旧世事有感,想向阿玛进几句诤言。”
“诤言。”皇帝把玩起茶盏,一双深目愈发浓黯,“你说。”
容淖闻言,长跪叩拜道,“古有王侯自称寡人,非孤寡之人,是取寡德之意,用以警醒自己德行还需更好。后世君王明知其意,却总有行差踏错者,误落孤家寡人境地。阿玛您文治武功,志在千……”
皇帝倏然出言打断,“一抑一扬的话术大可省去,朕只问你一句,朕可在你口中行差踏错之列?”
又是凶险一问。
四阿哥急声阻扰,“皇阿玛莫要和六妹一般见识,是六妹胆大放肆,还不速速请罪……”
无人没理会四阿哥的斡旋调和。
皇帝沉默不语注视容淖,略侧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容淖顶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重新拿起那座西洋钟,取下发间的透雕凤纹白玉片簪子,精准捅|入钟盒背处靠下孔眼,反复拨弄。
乱走的指针摇晃几下,总算回到正轨。
容淖对照墙脚五轮沙漏调准指针,再次奉于皇帝观看,“女儿不知将来,惟愿皇阿玛所行之道,颠扑不破。”
‘颠扑不破’出自《朱子全书》,有个最俗气的解释——永远正确。
“承你吉言。”皇帝摩挲扳指慢慢坐直,毫无预兆抓起茶盏狠狠砸出,正中容淖额角。
茶水顺着少女头脸滴落,沥沥浸湿冰青色的夏衫。茶盏则砸在脚边,碎得满地开花。
在清脆的碎瓷声中,皇帝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容淖磕头行礼,安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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嘠珞早得过梁九功提点,见容淖一身狼狈、头顶伤痕出来,并未大惊小怪问东问西,只满目担忧地扶容淖上轿。
容淖阖目倚在内壁,一言不发任由嘠珞摆弄。
嘠珞迅速帮容淖把身上水痕拾掇干净,换了条帕子,打算替容淖检查额角那块醒目的红肿。
两人凑得近了,嘠珞便敏锐察觉出容淖掩在平静表象下的异样。她微翕的唇角,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
嘠珞心中一惊,速拉着容淖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个遍——确定凡是肌肤触及,皆浸出透骨凉意,而非茶水余留的湿气。
“公主身上冰得厉害,可是方才在帐内受了凉?”
因体质寒凉的缘故,容淖夏日几乎是不用冰的。但据嘠珞所知,皇帐内每个角落都摆放着雕刻精美的高大冰鉴。
不等容淖应答,嘠珞情急之下已叫停轿外宫人,“先不回宫了,快传随行太医过来,就说公主病了!”
“不必兴师动众。”容淖强撑精神低声制止,“我只是身上冷,出去晒晒太阳便好。”
说罢,自行掀帘出去。
嘠珞见状,忙指挥宫人从随行箱笼里翻了件厚披风出来,抱着朝容淖追过去。
几乎是同时,春贵人从另一个方向行来。
春贵人快嘠珞一步走到容淖身侧,试探问道,“六公主,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