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太晚了。
“主子,该回府了。”塔图坐在车前,扬声朝策棱招呼。
策棱收起失魂落魄,不发一言走过去,长腿尚未迈上车,塔图忽地大惊小怪叫了起来,“主子,你鼻子怎么又黑又红的,这手也是!”
“嗯?”策棱拧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肿胀异常,黑黑红红一片,特别是指尖部分,瞧着就跟皮肉会随时绽开一般,十分恐怖。他又摸向自己的鼻子,情况倒不似手上这般严重。
塔图围着策棱上下检查一番,最后摸着下巴猜测道,“看起来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方才在树下被虫蛰了?不过只有手鼻两处发作,不算严重,主子你别处可有不适?”
“没有。”策棱甚至未曾察觉到手鼻是何时肿起来的。
“还是去前面找个医馆瞧瞧安心。”塔图道,“就算没有大碍,暂且洗去手上的脏东西也好。”
洗手!
策棱猛地想起自己在无意碰到容淖后,左手指尖曾痒过一阵,他还顺手摸过一下鼻子,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心思不纯,轻佻荡漾……
是了,依六公主的缜密周全,肯定不放心只带一个笨丫头出来,八成另有准备,以防万一。比如,携带一些发作表症吓人的毒。
难怪容淖在两人意外碰触后,还不避嫌,反倒若无其事继续让他帮忙倒水洗手。八成是悄无声息下|药时太急,她自己手上也沾上了。
策棱咬牙,本以为是色今智昏,不曾想竟是中|毒!
真有她的!
心眼还没针眼大,不见就不见!
第33章
苦夏暮色层层笼下,天边唯余一撇不起眼的残红。
策棱借着夜色掩盖,利落翻墙回府。
格楚哈敦一直在前厅等策棱回来,听下人说贝子爷院中已亮起烛火,忍不住轻斥道,“这混小子,进自家门弄得跟做贼一般,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小丫头低头领命,一脚还未踏出厅门,前来替策棱传话的塔图先到了,“主子收到漠北加急密函,急着回屋批复,他说明日再来向哈敦请安。”
“密什么函,我看他是怕我问起六公主,真以为少了他那副笨嘴拙舌我这双耳朵会聋了不成。”
格楚哈敦岂能不了解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儿,冷哼示意塔图,“他不说你说,反正你今日跟在他身边,旁观者清,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他与六公主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别打量着帮他糊弄我,我这心里明镜似的。自打他撞见六公主身边那丫头隔三差五上门照顾隔壁那位后,他见天使唤你与白音暗中盯梢隔壁,今日一听说六公主现身,更是跑得狗都撵不上。”
塔图未曾想自己暗中行径早已落入老哈敦眼中,无奈挠挠脑袋,避重就轻粉饰太平,“主子仅是多送了六公主一程,并无特别之处。”
“多送一程能耽误到天黑才回府?按他归家的时辰算,他莫不是把人送回了后宫!”
格楚哈敦虽已是老迈之身,仍旧爽利飒沓,分毫不落当年驰骋漠北草原的巾帼风范,重重一掌砸在梨木雕花方桌上,威势凛然,“老实交代,他和六公主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塔图被格楚哈敦那一掌拍得心惊胆战,犹记得当年漠北塔米尔河畔那场灭族之战伊始,他还只是个半大孩童,被族人掩护逃命时,曾亲眼目睹老哈敦随夫迎敌的英姿。
跨驭大青马,一把苍穹弯刀耍得出神入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形如夜叉修罗。
面对这样一尊神,塔图是又敬又畏,硬着头皮回话,“这……这属下当真不知情,属下一直驾的后头那辆车,里面只有个丫头,是白音驾的六公主那辆车。”
格楚哈敦敏锐抓住重点,“他们二人竟独处一车?”
“不是不是。”塔图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不迭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正欲开口补救,便被格楚哈敦含怒打断。
“这混账东西连回自家都偷偷摸摸的,莫不是趁独处之机做出了什么不可为之事,没脸见人!”
怎么还一猜一个准儿啊,不愧是亲祖孙!
塔图紧张得直咽口水。
从山寺后门离开后,他就近寻到一处医馆给策棱诊视,这才从大夫口中知晓自家主子的‘香肠指’与‘大鼻子’乃中|毒所致,而非蚊虫蛰咬。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与一位关系不明的妙龄女子独处后突然中毒,且中毒最深的位置竟是指尖鼻尖,其中微妙不言而喻。
回府途中,塔图的好奇比长海怒波还要澎湃,有心探探策棱口风。
毕竟自家主子洁身自好二十多载了,头一遭费尽心思主动靠近一个姑娘却惨遭姑娘‘毒手’,他身为下属,幸灾乐祸的同时理应表示关切!
奈何他的‘体贴关怀’全被策棱冷脸撅了回来,一个字没套到。末了,反倒屈于策棱的铁拳淫|威之下,被逼只身前来应付难缠的格楚哈敦。
念起策棱那张六亲不认的黑脸,以及毫不留情的拳头,哪怕格楚哈敦的猜测已然接近‘真相’,塔图依旧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主子是承了哈敦您这一身正气,万不会做出出格行径……”
“少给我打马虎眼。”格楚哈敦目光如炬,“方才我问起他可是行了不轨之事时,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快说,他到底怎么祸害六公主的!”
“呃这——哈敦您言重了,祸害且称不上。”塔图干笑打哈哈,自觉着实扛不住老哈敦的锐利精明了,吞吞吐吐挤出一句,“应该算是不轨……未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竟六公主离开时并无异状,不像是吃过亏的女儿家,反观他家这位‘面目全非’的主子……
男女交锋,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不轨未遂……”格楚哈敦额角猛跳,怒目圆睁,步步紧逼,“说清楚!”
话已至此,塔图眼一闭心一横,干脆竹筒倒豆子般把策棱中毒之事一并交代了。
“哈敦放心,那毒不算厉害,医馆大夫已经给主子开了药。只是表症有些吓人,主子不想惹您忧心,才趁夜翻墙回府的。”
“这混账,活该他吃苦头。”格楚哈敦余怒未消,大手挥袖,直接赶人,“行了,你自去照看他吧。”
塔图走后,格楚哈敦仍旧端坐原处,烛火照出她强势之下的怔然疲累。
“哈敦喝碗奶茶吧,这是厨下新熬的。”追随格楚哈敦多年的老嬷嬷萨仁捧上银壶银碗,自然牵起话头。
“贝子爷是在您跟前教养长大的,您最清楚他秉性端良,不好渔色。哪怕京都锦绣堆山迷人眼,他一颗心也始终扑在还居漠北塔米尔,雪耻故国前仇上。”
“您方才故意说出那些诋毁言语,分明是在诈塔图那傻小子,以试探贝子爷对六公主的态度,哈敦可是在忧虑贝子爷会突然开窍?”
格楚哈敦轻叹一声,早在去年的盛京旧宫,策棱不管不顾拉她入宫施救病危的六公主时,她便隐约嗅出一丝苗头。
——策棱对六公主的紧张程度,似乎不仅是困于陈年旧事的愧疚那么简单。
再加上后来又听恭格喇布坦跑回府告状,称兄弟两结伴暗闯旧宫西所探望六公主时,策棱曾故意暴露他的藏身位置,害他被西所的侍卫奴才们团团围捕,脸被打肿了一圈儿。
格楚哈敦是尸山血海里杀出道的过来人,岂能看不明白这出兄弟玩笑整蛊中,藏着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策棱分明是想趁机与六公主独处。
男儿慕艾,如掩在春日泥土地下的种子,不等抽苗,先已发芽,根脉深藏,羞于人知,包括他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格楚哈敦唇边再次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头疼开口。
“去年策棱与六公主之间有婚约在身,我想着就算当时六公主不幸病逝,策棱哀怮之下理清情思,于策棱而言也是一段堂堂正正的风月憾事,遂未干涉。可谁知没等来策棱开窍,恭格喇布坦那边先出了事。”
“当日策棱为了阻止恭格喇布坦自毁前程,情急之下自绝与六公主的婚姻之约,后来又毅然远赴漠北,我还当是我高估了六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我观这些日子他时时留意隔壁门庭,蠢蠢欲动,显然是还记挂着六公主。”
“若策棱现下突然开窍,明了自己心中真意,那他往后该如何自处,恭格拉布坦知情后又该如何自处。”
萨仁面对此般棘手情形没个主意,迟疑道,“这……是不好办,哈敦打算插手?”
格楚哈敦先是颔首,复又摇头,口风倏然一转,“我也不瞒你,我起初是动过这个念头,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我虽不知六公主今日为何给策棱下毒,但此举排斥防备态度鲜明。策棱那点冒头的躁动心思,怕是被六公主亲手给灭了七七八八,也算是赶巧。”
“既如此,那就算是好事了。”萨仁望着格楚哈敦忧愁未减的脸,不明就里道,“再过十多日,贝子爷参加完四阿哥的寿宴就该回漠北了,届时有正事压身分心,六公主这头又长年累月见不着,残余那两三分心思迟早会随流云散,哈敦为何还是不高兴?”
“不是这样算的。”格楚哈敦摆摆手,怅然道,“今朝三十岁的策棱或许没完全开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万一他在六十岁的某日黄昏突然转过弯了。”
“你不知道,那位六公主有霞绮衣她以华裳的惊绝风姿,性情更非俗常女子,再加上她已隐隐约约牵绊策棱十多年,三两流云根本盖不过她的光辉。”
格楚哈敦默然许久,再度开口,“最怕少年情|事老来悲。”
萨仁这下是彻底明白格楚哈敦的顾虑了,她既担心六公主会成为策棱兄弟之间的一根刺,更担心六公主之于策棱会情若陈酿,历久弥新。
六十岁并非指真正的花甲年岁,而是姗姗来迟的悔悟。
届时,于主动错过的策棱而言,可能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是曾经。
舐犊之情,计量深远,令人唏嘘。
萨仁喉头发涩,故作轻松打岔,“贝子爷今年不过二十三,您怎么又说他三十,当心贝子爷听见憋气。”
格楚哈敦皱眉,理直气壮道,“虚岁就是快三十了。”
……
与此同时,距正厅隔了几道十字海棠门的东苑。
塔图所言非虚,策棱确实接到了一份自漠北加急传来的密信,不过并非时局公事,而是家事。
“人终于找到了,但她……”策棱把揉成团的密信,重重砸向蜡烛,烛火摇曳,“嗤——”的一声灭尽了。
黑暗中,策棱几乎是从牙齿缝沉沉挤出一句话,“她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什么!”白音惊诧之下,试探问起,“这孩子是漠西准噶尔人的血脉?”
策棱目积霜寒,侧眸冷睇白音,一言不发。
白音摸摸鼻子,心中叫苦不迭,讪讪道,“主子恕罪,是属下明知故问了。那现下可要立刻安排人接她回漠北分娩,毕竟她在漠西的处境可能不太好……”
策棱闻言,缓缓道出密信上最后一句话,“派去漠西寻她的十几名暗探,在传信回漠北后,便一齐断了音信,恐怕凶多吉少。”
白音一怔,犹疑不定,大着胆子开口,“难道是她干的?”
所有潜入漠西的暗探皆是身份隐秘,行踪隐秘,唯有寻人目标一致。
想要在同一时间把他们一锅端掉,必须先把他们聚在一处。
放眼整个漠西,能使所有暗探聚在一处的,只有任务目标。
——策棱庶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喉结滚动,深目悔恨交杂,“比起当年掳走她的准噶尔人,她确实应该更恨我。你立刻去四阿哥府一趟,就说漠北有变,我不能留京为他祝寿了。其余的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
“主子打算亲自去漠西接她回来?”白音面色发白,激动制止,“依属下愚见,她身怀有孕的消息八成是她故意传回漠北的。”
“这里面无外乎两个原因,说浅显些可能是她记恨当年之事,铆劲儿往你心上捅刀子,让你知道她怀了屠族仇人的孩子;说深一句,则可能是她早已心归漠西准噶尔部,两相串通,想借此机会引你去漠西,然后一网打尽。”
策棱能在短短一年内声名大振,脚下不知踩了多少准噶尔部的鲜血尸骨。
准噶尔部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
白音说的这些,策棱又何尝不明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