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爱山地理位置特殊,算是漠北与漠西分界线。
漠西准噶尔部虽败给了大清,被逐出漠北等地,但他们控制漠北多年,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听说现在漠北人几乎不敢去杭爱山附近放牧,就怕准噶尔人的铁蹄突然冲出来。
至于准噶尔人,他们对物产不丰的杭爱山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在漠西地界的山麓派了兵把守。
相当于整个山上属于无领主区域。
那些塔里雅沁回子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钻进山里躲起来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宁愿拼了命逃去苦寒高山,也不肯听从容淖的安排,大概是一群饱经迫害的人,不敢相信纯粹的慈悲,恐惧蜜饯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砒|霜。
于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而言,他们在杭爱山上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与宁静。
可是于容淖而言,逃去杭爱山上的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毕竟是三百多口子人,目标太大,一旦惊动了人,可能引起漠西与漠北双方误会,以为是对方有意兴兵,派去大队人马打探敌情。
当然这种误会稍一彻查便能澄清,届时这群人的真实来历肯定会被曝光,皇帝太子和大阿哥估计都不会轻饶她。
这个变故完全在容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她有些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敬顺,让他请远威镖局的人悄悄潜入杭爱山前去说项,希望那些塔里雅沁回子能尽快下山。
但她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策棱这场送上门的交易,对容淖而言简直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
“你要我帮什么忙?”容淖很心动,但还是保持惯有的谨慎。
策棱见她上钩,扯了下冻僵的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今年的鹰贡里有一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明日皇上哨鹿后赏鹰之时,希望公主能选走它,但切记不要刻意。”
容淖闻言立时反应过来,“你要救谁?”
海东青是满人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捕鹰过程更是艰难,故而有‘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的说法。满人入关后,每年十月至十二月,依然会派人去黑龙江捕捉海东青,今上更是尤爱海东青,曾著诗夸赞,‘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为此还颁下法令,一鹰可赦一人。
所以,不管是乌拉城当地人,还是因获罪被流放去的打牲丁,到了冬日,都会齐齐拜祭鹰神格格,祈求能好运捕到海东青。有罪的免罪,没罪的发财。
但并非每个献上海东青的人都会得到重赏或者免罪,比如说那些皇帝没看上眼赏赐给臣子的次品海东青,一般不会有封赏。
策棱提及的那只海东青白毛掺灰,显然是次品,得到封赏的希望渺茫。
所以才需要另辟蹊径,让她要走海东青,就是揣度着以皇帝对她的宠爱,见底下人送的鹰贡能讨她喜欢,定会封赏献上海东青的捕手。
“公主不认识。”策棱没过多解释,“但请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命数不好被流放去做了打牲丁。”
容淖没再追问。
垂睑思索起此事成功的几率,毕竟她刚在宴会上说了悖逆言辞,皇帝正恼她呢,明日八成不会消气。还有她白天曾拒绝过皇帝让她养海东青的提议,明日再反复无常跑去要海东青,会很奇怪,够不着策棱要求的自然不刻意。
策棱看出容淖的犹豫,疑道,“公主好像很为难?”
“……你今夜没有赴金顶帐大宴?”但凡去了就该明白她为什么为难。
策棱微微摇头,“我遇事耽搁,刚从漠北赶至御营。”
“一到就来找我了?”容淖挑眉。
策棱耳后被容淖直白的问话引出一阵热意,喉结滚动含含糊糊吐出一句,“是。”
“那看来你要救的人很重要,这样也好,省得像我占你天大便宜。”毕竟要悄无声息把那三百多塔里雅沁回子弄下山,肯定并非易事,“好了,成交。”
“……”策棱一愣,完全没想到她竟是这个意思。
眼看容淖又要关门。
策棱几乎是下意识动作,再次抵住。
容淖不耐,“还有事?”
“没。”策棱干巴巴出声,“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容淖没做声,眼神往策棱手的方向落了落,那意思很明显——是你拉住我的。
策棱呼出一口寒意,突然负气似的,嘟囔一句,“算了。”
大手松开了门。
但那门并没有立即合上。
策棱眼睛一亮,张嘴正想说点什么。
容淖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对了,赶紧把飞睇送回来。”
“啪——”门关得严严实实。
策棱白灌一嘴冷风。
回去的路上,策棱一脚踢飞不知谁团在路中央的雪球,一别几月,能在他一来御营就见上容淖他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不得劲儿挥之不去。
直到回到帐中,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见面没挨容淖的骂!
竟然没挨骂!
“……”
策棱越想越唏嘘。
犹记得去年恭格喇布坦对他说看见一个骂人也好看的姑娘,他还在心底嫌弃恭格喇布坦指定有点毛病。
现在,他好像与他的亲兄弟同病相怜了。
第40章
翌日午后,雪后乍晴。
出塞这么多日,北地的冬天难得按下风刀霜剑,不远处林间传来三两鸦雀叽喳弄新晴的动静,点缀冬日活泼,引得被霜雪困了半冬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容淖坐在去往围场看城的软轿上,掀帘望向雪林枝头活蹦乱跳的鸟雀,出门时的懊恼烦躁稍微冲淡了几分。
昨夜入睡前她曾盘算着今日如何才能在皇帝哨鹿归来赏鹰之时,顺理成章要走策棱指定的那只次品海东青,并让皇帝破格封赏献上鹰贡的打牲丁。
首先肯定是得去哄皇帝消气,不计较她昨夜在金顶帐大宴上‘大放厥词’。
容淖本计划着今日起个大早,一定要赶在皇帝去哨鹿前到看城请安外加请罪,方能显得认错心诚,然后趁机留在看城,装装孝顺闺女,见机行事。
反正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惹皇帝生气了,不至于诚惶诚恐乱了方寸。
哪知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宫人们早习惯她晨昏颠倒,根本没叫醒她。
再睁眼已是午时。
这时辰紧着赶去看城,铁定能赶上迎接皇帝哨鹿归来论功赏鹰。
但若是去请罪,这姗姗来迟就显得心不诚了。
开局不利。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多生苦恼无益。
容淖驱散不必要的情绪,抵达看城底下女眷歇息的帐篷中。
候在此处的后妃女眷们显然没想到她今日还敢主动凑来皇帝面前触霉头,神色各异。
不过,这些人很快把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忙着整妆添衣。
因为猎场方向突然鼓乐大震,数千男儿乘兴而归的马蹄声踏得犹如在凄凄冬日上煮了滚滚沸水。
不用来人禀告,所有人都知道,御驾哨鹿回营了。
倒是比预计时辰早。
容淖裹上刚脱掉的雀金裘,与众女眷一同立在雪地里迎驾。
远远瞥见皇帝一马当先疾驰出雪林,明黄盔帽上顶灼灼红缨,一派张扬意气。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长须染霜,满目红黄反倒把他面上沟壑衬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皱纹,而是皇帝笑脸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一个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两种情绪。
容淖微眯起眼,凭她与皇帝相处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尽兴归来的模样,哪怕他笑容爽气开怀,下马后还兴致颇好的亲自指挥人把猎来的鹿群赶到看城下给太后与女眷们瞧个热闹。
容淖心底正琢磨着是不是哨鹿时发生什么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现在凑上去请罪究竟是不是好时机,突然有个小小的雪块“唰”的一下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朝雪球滚来的方向望去,看见策棱牵着匹大青马立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前忙后卸下他马背的猎物,以计数目。
大青马脾气明显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头喷鼻就没停过,还不时踢踏马蹄示威,扬起一地积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劲装,利落挺拔,肩上沾染着未拂干净的林间积雪,远远望去,像雪地里生出一株遒劲而沉默的松。
为首的总管太监朝他拢手,应是在恭喜他收获颇丰。
策棱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愈发暴躁的大青马马鬃,应酬太监的间隙,状若不经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隐晦碰撞,又默契分开,无人发觉。
容淖略微思索,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无声息退出人群,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自称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叙。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声,随小宫女往南边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见到了负手站立的策棱。
“是鹰贡之事有变动?”容淖开门见山问起。
她虽不喜策棱这人,但不可否认这人行事细致周全。端看他在宫禁之中寻她数次而不被人察觉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义寻她,完全不像策棱的处事作风,毕竟她与四阿哥又不是什么关系要好到会闲来叙话的兄妹,稍有不慎便会惹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策棱该做得如上次夏日让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迹。
显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顾不得许多周全。
策棱也绕弯子,如实说道,“方才哨鹿之时,在榛树丛碰上了一头黠鹿挡道,太子欲|强逐鹿群,东宫属臣便砍杀了那头黠鹿。圣驾虽未有任何责备言语传出,但却提前下令归营,不似往年哨鹿后会在林间宴乐,领王公兵校饮血炙肉。”
“有这番变故在前,想来稍后赏鹰之时皇上多半是循规赏赐草草了事,不可能起兴封赏次品鹰贡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东青也是无用,我还是另想法子救人罢。”
“你要毁约?”容淖秀首微扬,风帽两侧顺势滑开,难免让凄凄雪风钻了空子灌进一脖颈的寒意,令愠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