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鲜活的心,伤痕累累却依然顽强跳动的心,粉身碎骨也至死不渝的心。
阿英!英英!
是谁在唤她?
明明她已把七情六欲全部斩断,明明她已将人生八苦统统遗忘,所有的遇见都不曾遇见,所有的经历都不再经历,为何还有人不愿放开她的手?
阿英,阿英,从头到尾,这世上也只有一人会这样唤她,这个从不曾存在过的名姓,只因那一人才有了鲜活的意义。
我是阿英,阿英是我,但我只是阿英吗?
忽有黄钟大吕,世外仙音,如雷贯耳: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你这一生,苦多乐少,常失常痛,倘若能够选择,你是愿意懵懂浑噩,无知无觉,还是愿意清醒自持,不忘初心?你是想要逃避现实,自欺欺人,还是哪怕凄风冷雨,披荆斩棘,亦九死未悔,直面严冬?
倘若能够选择
本就没有选择
我本是我
我永远是我
我宁愿是我
醍醐灌顶,石破天惊!
眼前无穷无尽的碧蓝刹那间碎裂成片,天塌地陷,大潮褪去,过往回忆纷沓而至,她自永世沉眠中睁开了双眼。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密林还是那密林。
她定定望向面前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瘫软在地之人,二人仿佛隔着千年生死轮回,百载爱恨情仇,四目相视。
是久别重逢,亦是咫尺天涯。
他轻声问道:
“你是裴昀,还是我的英英?”
她没有回答,只静默望了他许久,启唇轻声问道:
“我的剑呢?”
颜玉央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就这样黯淡了下去,他垂眸沉默半晌,低低道:
“送去杨家了。”
裴昀虽不知详情,但也多少猜到了几分前因后果,不由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右臂折了,断骨自伤口处支出,看起来十分可怖,双腿膝盖尽碎,就算侥幸愈合日后也未必能再站起来了。但如此这般不过都是外伤,最重的一处还要数腰腹间挨的那掌,这掌正中丹田,若无意外,他的武功自此算是彻底废了。
她不禁心口一窒,浑身如坠冰窖。
她起身向林中走去,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抱着一大把枯枝木条,放下木枝,她俯身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衫里衣全部脱了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条。
他腿上伤处太多,其中又有碎骨,接驳不易,她花费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勉强处理。右臂那处断骨更重,她甚至有些不敢下手,踌躇半晌,她颤抖着双手握住断骨两侧,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对!
尖锐的痛意直击大脑,颜玉央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裴昀随即用树枝与布条将他的断骨处一一固定绑紧,做完这一切后她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倒,瘫坐在地。
抬起眼来,只见颜玉央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不堪,除去鼻端微弱到几不可查的起伏,整个人仿佛已经就此死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抬手为他擦去额头湿漉漉的冷汗,抚平鬓边的乱发,指尖顿了顿,而后轻之又轻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如今无医无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不知他能不能撑过这一劫。
望着着他不自觉紧皱的眉心,她心中怅然一叹。
她将身上的银饰小心翼翼一件件摘下,发簪、顶花、排梳、项圈、手镯,又脱下嫁衣外衫将其仔细包裹好。
而后她升起一堆篝火,将一旁草丛中那只被踢得五脏六腑尽碎的大虫拖到了火边,用磨利的石片将其开膛破肚。
天目王被她冲破迷心咒一掌击退,却是惊大于吓,待其回过神来,必会再次来袭。对方虽身受重伤,但裴昀也伤得不轻,她清楚自己仍不是他的对手,在他卷土重来之前,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他们已在大爻山中一路向西走了八天了,若不出意外,再行三天左右,便会到那川蜀与南疆交界处,而过了交界处,离那个地方便不远了。
她面无表情收拾着手下的虎尸,任腥臭的血液喷溅在身上,心中一片冰冷杀意。
那天目王若是识趣,最好自行逃走,若他三天后再敢现身,她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
接下来的数日里,裴昀用藤条树枝编了一个简易的木筏,拖着颜玉央在密林中翻山越岭穿行。
颜玉央的伤势很重,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来,因被灌了虎血,勉强撑过了最凶险的头一夜,但之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被高烧与剧痛折磨的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极少,每每有意识之时,便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拖行而走,山林崎岖,草木茂盛,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那人的脚步都分外坚定。
时不时有清凉的汁水和嚼烂的肉泥被喂到他的口中,有被捣烂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处,更有内力自他后背被送入由始至终护着他的心脉,吊着他一口气不散。
一夜之间形式突然翻转了过来,她成了庇佑者,而他成了拖油瓶。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如此费尽心思照料我,到底是因生死蛊,还是旁的?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不止因身体虚弱到无力发声,喉间火烧般干涩难耐,更因为那个回答,他不敢听。
第五日黄昏时分,裴昀拖着颜玉央终于从那绵延百里的大爻山密林钻了出来,此时她亦是筋疲力竭,双手双肩生满了血泡,可望着眼前与南疆截然不同的地形植被,与愈加熟悉的山路地貌,她不禁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嘴唇,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这一路上,天目王都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但出于忌惮,始终没有出手。他比她想像得谨慎,也比她推断得胆小,亏得他这份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这场仗她已是赢了一半了。
没多做停留,她紧了紧肩上的藤绳,挑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的迈开了脚步。
约莫两个半时辰之后,翻过了一座低矮的山头,来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她将颜玉央连人带木筏放在了一棵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树之下,而后站在茫茫野地里,气运丹田,高声喝道:
“天目王!你这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老畜生!老匹夫!宝刀王、金钩王、神风王都是被我所杀,你的眼睛也是因我而瞎!你不是要报仇吗?我现下就在这里,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空旷山野间四下无人,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其间。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远方出现,几个起落间如闪电般来到了眼前。“小贱人今日你便受死吧!”
天目王被激出了凶性,如饿虎扑食一般向裴昀袭来,而她不闪不躲,竟是兀自负手而立,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下一瞬,近处的人与远处的树在视野中凭空消失,天目王大吃一惊,就这样扑了一个空。
他没头苍蝇一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惊疑不定左看右看,忽然有声音自背后高呼:
“天目王,我在这里!”
他猛然回身,果然见那裴昀在不远处仍是那般负手而立的姿态,似笑非笑望着他。他立即又飞扑而上,没想到竟再次扑空。
“天目王,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天目王,你究竟还要不要报仇?”
同一个人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天目王闻声而动,左支右绌,最后眼花缭乱,疯了一般转着圈怒吼道:
“小贱人出来!”
“你使了什么妖法?给我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你给我出来!”
他手忙脚乱的出招,向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幻象拚命攻击,未留心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处乱石堆中。
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两块半人多高的巨石凭空从天而降向他砸来,他大惊之余,双手出掌高举头顶而击,巨石登时被其内力震碎,然而与此同时他背后却受到了第三块巨石撞击。还不等他反应,又有两块巨石左右夹击,将其死死卡在当中不能动弹,而最后一块巨石从正面当头一击,重重砸在他的胸前,刹那间一声凄厉惨叫,他口喷鲜血,双目圆瞪,再也一动不动。
巨石神出鬼没而现,转眼间又神出鬼没而去,天目王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踏踏摔倒在地,他四肢骨骼尽碎,胸前肋骨全折,五脏六腑皆损,早已气绝身亡。
裴昀缓步走了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面上一片冰寒。
过了这山口将行不远,便是春秋谷,此处为她祖师秦巽所设迷踪阵,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来,飞沙走石,呼风唤雨,变化万千。若是寻常人途径,只会因迷雾障眼而绕路,方才她是特意将这天目王引进了死路中,让其受巨石重击而亡。
她十四岁初入江湖,手下人命无数,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却是她第一次由衷感觉到复仇的快意,只因她心头恨极,此人百死难消!
垂眸看了半晌,裴昀忽然发现那天目王胸前有异,怀中似是揣着何物一般。她俯身查探,果然自他怀中找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本古旧的书籍,其上写着繁复如画的文字,似乎是......爻寨密文?
她恍然想起,那日阿姿不知为何独身去了白龙洞,后遇见天目王中了迷心咒,莫非这两本书便是天目王从阿姿手中所抢?
正沉思中,忽听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耳廓一动,猛然回头,大喝一声:
“谁在那里?”
但见不远处的树后缓步绕出了一个一身长袍,束发长须,约莫花甲之年的男子,他堪堪驻足站在那迷踪阵边缘,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各有玄机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面露赞叹道:
“好精绝的阵法!”
此人正是那雷神寨的楚先生,但彼时问诊之际裴昀尚在昏迷之中,并未见过他,因此十分警惕问道:
“阁下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
“你已解了那迷心咒?如此甚好。”楚先生捻须乐呵呵道,“我在白龙洞外发现了晕倒的阿姿,一路追着你们而来,你们一前一后玩命似跑得飞快,真叫我好追。如今虽是晚了一步,好在没酿成大祸。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域和这天目王比划过几招,没想到今日他竟丧命你手,虽是奇门遁甲胜之不武,倒也算是你本事。”
此人竟有本事和天目王交手,定然不是无名之辈,裴昀越听越是疑惑,不禁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鄙人俗家姓楚,道号上无下疆。”
裴昀一惊:“前辈便是太华派七杀子楚道长?!”
七杀子楚无疆在玉清六真君中排行第六,年纪最轻,武功却与昔日天梁子宁无涯不相上下,可他为人潇洒不羁,多年云游四方,了无音讯,却不想竟是隐居在南疆小小爻寨中。
楚无疆听罢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贫道十年不曾踏足江湖,后生小辈还听说过贫道虚名,当真是惭愧,惭愧。”
裴昀心念一动:“莫非...那封写着经文的信,便是出自楚前辈之手。”
之前危急关头,正是那经文如当头棒喝一般让她从迷心咒中及时醒悟,摆脱了天目王的操控。
楚无疆颔首:“本派《清静无为功》恪守心性,与那迷心咒相生相克,但你能自行冲破心障,亦足见悟性。”
“多谢楚前辈出手相救,晚辈裴昀感激不尽!”
楚无疆细细打量了裴昀面容几眼:
“你姓裴?不知裴上安是你何人?”
隔世经年,骤然听到父亲的名讳,还是令裴昀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克制住心潮起伏,沉声道:
“那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