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曾开口说出或鼓励或丧气的话,相贴的心跳,相交的呼吸,便是最过刻骨铭心的羁绊,他们无声而沉默着的告诉着彼此:
活下去。
活下去!
阿英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腥甜,她死死握紧了玉央的手,自喉咙深处低吼出了一个字:
“走!”
炽热的温度与希翼自那交握的掌心传来,玉央心中剧震,他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咬牙道:
“走!”
自此所有的未知险境都无所畏惧,所有的艰难前途都锲而不舍,他们拚死抓住彼此的双手,一往无前!
二十九里,三十里,三十二里,三十四里......
在冲过第三十六里水道后,周遭忽而由狭窄变得宽阔,水中出现了朦胧的光亮,视野大敞,游鱼和水草在身边悠悠掠过。
阿英憋足了最后一口气,拚命向上游去——
稀里哗啦一串破水之声,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幽深蔚蓝的夜幕,清新的气息瞬间充盈鼻腔肺腑,在水下历经整整五个时辰后,二人终于冲出水面,逃出生天!
他们用残留的最后力气,挣扎着自湖中游到了岸边,便相继跌扑在了碎石滩上,力竭虚脱。
阿英仰面躺在地上,思绪一片空荡,茫然望着头顶黛色苍穹。
今夜竟又是十五夜,一轮银盘高挂云天,圆满亮眼得不真切。四野无际,一片苍茫,夏夜微凉的晚风清盈的吹过面颊,碧青色的西海湖面微波涟涟,轻柔的潮水起起伏伏打湿身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川雪岭隐隐绰绰在夜色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她心中后知后觉的涌上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凉,胸中激荡,无处发泄,下意识扭过头去,欲与身边之人诉说,却正好撞进了那双幽深迷离的眼眸中。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望着她,已不知望了多久。
月华如练,映照着岸边半拥在一起的二人,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用手臂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她唇边挂着似悲似喜的笑意,他眉宇中沁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千言万语,欲语还休,目光纠缠,仿佛海枯石烂。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缓缓俯身,两人相距越来越近,直到呼吸喷薄在鼻尖那一瞬,她一时又惊又喜,又慌又乱,羞赧无措之下,惶惶然闭上了眼。
于是,便有一个吻,轻柔的落在了她的眉心。
是劫后余生,是情生意动,是她与他今生今世再也解不开的纠纠缠缠。
第18章
“天可怜见,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自那日西海湖中逃出生天,玉央与阿英休整一夜后,便回到了西宁州琳琅山庄。二人失踪整整一个月,众人心急如焚,他们自朔月圣地死里逃生后便马不停蹄召集人手在日月山中大规模搜寻。
沐浴更衣,稍作打理,玉央召过杜衡议事。
杜衡禀报道:“洛阳诸事一切顺利,黄河帮那厢也传来消息,府中亦有飞鸽传信,不知公子先听何事?”
玉央不答,只问道:“查到她的身份了吗?”
虽未指名道姓,可杜衡还是心知肚明,这个“她”指得是谁,当下回道:
“属下无能,此人便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家世师门查不到半点来历。”
这般身手不凡之人,总该在江湖上留下过名号,除非她乃是乔装易容,假名假姓,如此便更难查了。
杜衡顿了顿,又道:“但那毒丫头在太华山跟着她一路,应当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可要传信于她详查究竟?”
其实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将其本人制住,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往常这般半途雇来之人,最终的结局不外乎是招揽或灭口,哪有什么顾及。但杜衡是何等察言观色的人精,方才玉央进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细心命人安排那姑娘的饮食起居,这般看重之态是他跟了公子这么些年都没见过的。
他心中明镜,这二人失踪整整一月,必是发生了不少事,可这便不是他能得知的了。
玉央听罢,颔首应允,稍稍沉默片刻后,却是问了件不相干之事:
“天山雪莲开花了吗?”
“算日子,应当是这七日内开花无疑。”杜衡下意识回道,随即一喜,“公子,你想通了?”
玉央不置可否,只垂眸低声道:
“或许人生在世,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
阿英在房中梳洗妥当,正欲出门,甫一开门,即遇见了站在门外的玉央。
玉央上下扫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为何没换其他衣裳?”
阿英知他命侍女为她送来不少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可最终她还是穿了自己那身素雅青衣。
“我不习惯穿金戴银,多谢你的好意。”
玉央面色不虞,沉默片刻,轻声一叹:
“去用膳吧。”
于是二人入厅堂用膳,在山谷里风餐露宿一月,如今终于重见天日,都是忍不住好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最终杯盘狼藉,桌上却唯独剩下了一道蒸鱼无人下箸。
二人相视一望,心知肚明,不禁莞尔。
这一遭可真真是将鱼吃够了!
饭后饮茶之时,阿英正犹豫着如何将所思之事说出,谁料玉央却先开口道:
“我有要事须亲自前往西域一遭,明日即出发。”
阿英一愣,“去做什么?”
“天山北巅生有一种紫雪莲,寥寥几株,百年一开花,花开只有三个时辰,我需要这花。”
玉央看了她一眼,不容辩驳道,“你跟我走,我们一起。”
阿英心中一颤,下意识道:
“我不能......”
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为何?”
阿英苦笑了一下:“我说过。”
国仇家恨,她背负太多,怎能耽溺儿女私情,轻易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沉默片刻,她开口:
“你要去多久?”
“速去速回,快马加鞭,七日即可。”
“那我等你七日。”阿英定定看向他,“七日过后,我便不会再留。”
他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此去路途奔波,或遇险境,你多加小心。”她垂眸轻声道。
“好。”
她放在桌上的手忽而被人握了住,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道:
“英英,等我回来。”
阿英心中如投石入湖,荡起了丝丝缕缕的涟漪。
英英,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亲昵得仿佛不像是叫自己。
她咬了咬唇,又补充道:
“我只等七天。”
此时此刻此人此情,叫她坚如磐石的心也生出三分柔软,明知不该在此地耽搁,她却还是神使鬼差的与他定下了这七日之约。
她只等七天。
七天之后,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她所能做,最大的让步了。
.
翌日一早,玉央便带杜衡一干手下离去,只留阿英一人在琳琅山庄中。
宅中仆从不多,寥寥几个婢女小厮花匠厨子,却是将阿英照顾得当,饮食起居无不精细。
她信守承诺等了七日,但是玉央终究是七日未归。
第八日起她开始频频询问玉央归期,可眼前低眉顺眼的婢女翻来覆去便只有一句话:
“公子处理完要事自会归来,还请姑娘耐心等待。”
阿英要走,婢女们嘴上殷切挽留却未出手阻拦。然而阿英走出房门才发现,她们不曾出手,不是因为不通武艺,而是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动武。
虽地处西北荒凉之地,这琳琅山庄却是仿照江南庭院所建,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处处精致。而此时此刻,院中的一草一木皆为迷障,一山一石皆成阻隔,眼见有路,却前行不得,目之所及,却迈步不至,东绕西绕,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令人头晕眼花,如入迷梦。
原来这琳琅山庄乃是一处按照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所造的庄园,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必要之时,只要将几处关键景物稍加挪动,便能将人困在其中,上天不能入地无门。
阿英这才明白,自己竟是被软禁了。
金屋藏娇?瓮中捉鳖?
她猜不透他这般做的目的,不知他究竟要将她困到何时,亦或者说,她不愿知晓。
是夜,她坐在案前,欲留书信一封,提笔落纸,刚写了一个“玉”字,却骤然顿住。
其实除去彼此姓名,他二人对彼此可谓一无所知,而连着区区姓名二字,也未必是真。
多奇怪,她与他萍水陌路,却一度将性命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