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央冷漠收手,连一个眼神都不屑多与,只寒声道:
“滚出去!”
邢昭自知此人喜怒无常,不免心中惴惴,当下擦去嘴角血迹,捂着断裂的肋骨,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你明面上西行寻宝,调虎离山,暗地里收买邢昭,借刀杀人,利用黄河帮围剿天下盟,一举除去两个心腹大患。而后又以千军破做饵,铲除黄河帮内忠义之士,扶持邢昭上位,顺势借我引裴昀上钩,一箭数雕,世子爷当真好计谋!好手段!在下甘拜下风!”
阿英恨恨盯着面前之人,终于明白了全部前因后果。他布下这般连环巧计请君入瓮,她纵使恨其入骨,却也不得不叹一声他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问了这么多,该你答我了。”
“你机关算计,翻云覆雨,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何必来假惺惺问我?!”
颜玉央不理她的冷嘲热讽,只淡淡开口:
“你在琳琅山庄等了多久?”
阿英心口一窒,满腔怒火恨意如充了气的羊皮筏子,言语如针,轻易捅破,只剩可笑的苦涩与荒凉,她有些狼狈的扭头躲开他的目光,嘴硬道:
“你问下人不就知道了。”
“我要听你说。”
他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七天!”阿英咬牙,“我素来言而有信!”
而失约不归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颜玉央被她目中悲恸看得心中微滞,捏着她下颌的手不禁松了力度,低声道:
“那雪莲开花只有三个时辰,我带人在北巅守了一日一夜,待花开摘得之后,即刻回返,不料下山途中,遇见了雪流沙。”
阿英一愣:“你——”
她知晓雪山中行走若遇积雪崩塌,必定九死一生,他并非失约不归,却是无力践行。
“后来终是脱险归返,回到西宁州时,琳琅山庄却已是人去楼空。”
沉默在彼此之间无声的蔓延,有什么剑拔弩张掩盖之下的暗流涌动,就要破土而出。
阿英感觉到自己脸颊被颜玉央指尖轻轻摩擦的肌肤正在渐渐发烫,她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她想问他如何脱险?可有负伤?千辛万苦寻那天山雪莲意欲何为?
可最终,她别开眼眸,轻声道:
“不重要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我不知你,你不知我,一切皆是镜里观花,水中望月。
而今庄周梦醒,柯烂舟沉,出得幽谷,世上已千年。
......
出得若梅轩,颜玉央便得杜衡禀报:
“公子,十七王爷来了。”
片刻后,他坐在得月园书房内,小厮挑开毡帘,只见一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
人未到,咳声至,男子以素帕捂在唇边咳了许久,这才放下手,向颜玉央淡淡一笑:
“我是学不来这南朝酸儒熏香,附庸风雅。”
但见那男子高鼻深目,发丝微蜷,眸色偏浅,明显有几分西域番邦血统,可那本是俊美的脸庞偏偏染上三分痨病惨白,瘦骨嶙峋到近乎脱相,无端阴翳骇人。
此人乃是大燕先帝十七子颜泰乔,册封东阳郡王,官任刑部尚书。他虽是颜玉央叔辈,却只比后者年长五岁。先帝子嗣众多,受封者廖廖无几,颜泰乔生母乃是宫中胡姬,出身卑微,若非三哥颜泰临一路提携,断没有今天。故而眼下朝中二王相斗,他自然而然是与靖南王同气连枝。
可颜玉央对他却并不热络,只冷淡瞥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
颜泰乔对他的淡漠习以为常,一边遣奴仆将香炉撤下,一边迳自在旁坐下,施施然道:
“自八月十五之后便未见你露面,知你是开了荤,得了趣,一时食髓知味。但那汉女卑贱,玩一玩也就罢了,可不要玩物丧志才好。”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安插细作都安插到我身边来了。”
中秋之夜闹出的动静,瞒不过颜泰临的耳目,但颜玉央未料到他已对自己掌控到了这般地步。
“三哥自是为你好。”
颜泰乔叹了口气,轻咳了两声,继续道:“琤郎既去,你便是三哥唯一的儿子,将来必要继承王府,如今三哥已立你为世子,其意不言而喻。父子二人哪有隔夜仇?过去的事情,你也便不要记恨在心了。”
颜玉央充耳不闻。
颜泰乔知他脾气,也不再多说,话锋一转道:“和亲队伍三日前已到燕京了,圣上下旨将福仪公主赐婚定南王之孙颜寿,来年开春操办婚事。今晚颜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招待和亲使,你和我同去。”
“接风宴还是鸿门宴?”颜玉央冷笑道。
这般急吼吼的给靖南王府下马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蠢自是好事一件,难道还盼他聪慧过人不成?”颜泰乔不以为然道,“无论如何,你与我同行,那些个汉贼草莽之事容后再说,莫误了三哥的大事。”
颜玉央对此不置可否。
下人为颜泰乔看上热茶,颜泰乔缓缓饮了几口,压下了胸口一阵咳意。放下茶碗,他语重心长道:
“我听闻你房里新收入的那汉女尊卑不分,不服管束得很。驯服烈鹰固然得趣儿,你可仔细别被鹰儿啄了眼。”
颜玉央眉峰微动,想起了衣下锁骨之处,那里咬痕太深,至今伤疤未消。
“你若是好这口,明日我便派人送十个八个汉人姬妾到你府上,供你随意玩弄便是......”
“多此一举,”颜玉央冷冷打断了他,“我留她自有用处,你不必废心。”
“如此甚好,”颜泰乔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可别忘了你同三哥的约定才好。”
颜泰乔走后,颜玉央将杜衡唤了进来,问道:
“上官尧何在?”
提及此,杜衡有些头疼:“他...还在百花楼......”
自八月十五败于阿英剑下,上官尧便再未回府,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彻夜买醉,公子三番四次召回他都不应,颇有些一蹶不振之态。
“那便让他醉死外面,不必再出现了。”
颜玉央冷声道,“即日起,你将府内上下所有人彻查一遍,留心当初靖南王府送来的那几个家生子,切记不可声张。”
“是。”
杜衡心头雪亮,十七爷为何而来不言而喻。那唐括阿里这段时日一直被强留在世子府,不可能泄密,王府那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不外乎是府中出了内鬼。
“还有......”颜玉央顿了顿,低声道,“告知萨茉儿,若梅轩的晚膳不必备下。”
杜衡心知公子这是要带那人前去赴宴,转瞬明白了意图:
“公子是怕......”
接下来的话消失在了颜玉央冷漠的视线中,杜衡急忙改口道:
“我这就去办!”
第28章
自文宗改制,大燕贵族多习汉风,便有如颜玉央这般衣食住行与汉人无异之人,也有如定南王府这般仍是维持上京旧时燕人习俗之人。
定南王府占地甚广,虽也有精美屋舍,却仍是在东苑建了一片四阿式穹庐牙帐,裘绒毛毡为盖,鎏金铜杆作骨,帐与帐之间以廊庑相连,灯火通明,气势非凡,远远望去如同宫殿一般。
而那帐内更是华丽舒适,雕花金丝楠木作柱,蜀地刺绣绫罗作帐,地上铺满了大食国的锦色毛毯,炉中烧着价值千金的御供兽金炭,席间西域紫驼峰、沿海江瑶贝、腊制牛尾狸,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端了上来。
自都城南迁之后,北燕文治虽有所精进,风气却是越发奢靡,今上昏庸,朝中自上而下皆是一片享乐糜烂之景。而这些所挥霍的钱银,便来自苛捐杂税,来自南宋岁币,使大燕贵族可以终日尽情声色犬马,花天酒地。
宴席布置与旧京无异,无桌无椅,只设十几张漆木案,众人席地而坐,中有歌姬舞姬轮番献艺,美貌女奴衣着轻纱笑颜如花的穿梭席间斟酒伺候,满场主宾皆欢,状若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颜玉央接过身旁胡姬斟来的一盏碧绿晶莹的葡萄酒,并不自饮,而是送与怀中人唇边,淡淡问道:
“怎么不动筷,菜色不合胃口?”
阿英扭头避开酒盏,冷声道:
“食不下咽,不吃也罢。”
他虽着侍女为她梳妆更衣,却是为防她脱逃而煞费苦心,她如今发丝轻挽,仅以珍珠相缀,通身上下没有半根簪钗利器。貂裘外罩,内里是衣不蔽体的轻纱,足上不着鞋袜,稍有走动便是春光乍泄。
而他尤自不足,手上拿捏着她腰间大穴,将她禁锢身侧,众目睽睽之下,逼她瘫软在他怀中,以酒相戏,肆意轻薄。
颜玉央不恼,只清冷一哂,吩咐下去,婢女便将阿英面前有害于她伤势的山珍海味发物撤下,换作了清粥小菜。
“这回又如何?”
“你明知故问!”
她瞪了他一眼,望向对面而坐的一行人。
今夜定南王府设宴,乃是为大宋使臣接风。
建炎南渡之后,赵氏子孙稀薄,太子赵韧乃是官家赵淮唯一子嗣,开封府大败,裴侯战死,赵韧被俘,燕军一路南下,直抵长江北岸,临安朝堂上下慌作一团,不得不派使求和。
首相韩斋溪出面,与北燕断断续续商谈两年有余,直到去年入冬之时,才定下全部议和事宜,比绍兴年间议和之苛刻屈辱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方盟约其一,两国更绍兴议和约定的君臣之称,改为伯侄之国,宋主称燕主为伯父,宋燕文书,改表诏为国书;其二,燕军退兵,宋军撤守,疆界恢复绍兴之旧;其三,岁币由每年二十五万两增至三十万两,宋另向燕赔款三百万两白银;其四,宋燕各归还被俘之人;其五,宋派遣使臣送公主北上和亲。
而此番宋使北上,正是前来送嫁和亲公主与护运岁币的。
阿英本不知颜玉央骤然带她出府赴宴究竟有何图谋,而今看来,不外乎是羞辱或是试探,因在座诸人恰好有几位她的故旧,只不过有的是旧友,有的是旧仇。
故而她不再轻易开口,垂下眼眸,只拿起玉匙僵硬的拨弄着盏中汤羹。
颜玉央目光一沉,眉间拢上了一层霜华:“你以为我有何目的?”
阿英不言不语,颜玉央将她下颌抬起,迫使她看向自己,而她强行挣脱了他的手,扭头不理,眉目中满是厌恨。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你既已先入为主,我自然如你所愿。”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在阿英肋下章门穴上轻轻一戳,阿英顿觉一股酥麻痒意自脊椎骨一路蹿了上来,不禁咬紧嘴唇,才勉强忍下了将要溢出口的呻/吟。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捏住了后颈,被迫抬头,他倾身过来,覆上她的双唇,将口中葡萄渌尽数渡了过去。
阿英愕然睁大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辛辣而酸涩的滋味在口鼻中弥漫开来,激得她额上青筋一突一突的跳,碧绿酒水呛进喉咙,她欲挣扎,揽在腰肢的手臂却是收得更紧,逼得她整个身子都贴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