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央此举本是一时意气,可唇舌相沾的瞬间,馨香酥软在怀,如兰吐气拂面,自己也是心中一颤,乱了呼吸。
眼耳口鼻皆会说谎,可偏偏心不会。
这一刹那何其长,从子午古道西出金城,踏天山过西海,自临安至燕京,日月流转,关山南北,四季几轮。
这一刹那何其短,舞姬裙角飞扬又飘落,琵琶一声并弦未奏完,莲花铜漏将滴未滴,炉中新碳香雾似散非散。
方生方死,沧海桑田,初初相遇这一面,又仿佛一生一世已经走完。
颜玉央缓缓放开了对阿英的钳制,结束了这迷乱奇幻的一瞬间。
二人相距咫尺,相视而望的目光迷离而模糊,彼此呼吸交错,气息相闻。
她眼中还残留着莫大的震惊和呆滞,而他眉宇间沾染了三分莫名的温软与复杂。
席间兴之所至,随意拉过身边姬妾妓子淫乐亵玩之人不在少数,并无人注意到方才的情形。便只有近处的几个婢女耳语打趣,调笑了几句。
对望片刻,忽而他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一般,身子一颤,脸色骤白,眉头微蹙,下意识退后几寸,克制一般闭上了双目,而手上却仍是揽过阿英的腰间,将她重重按在了怀中。
阿英不动不语,不顺从亦未反抗,心中由震惊到混乱,由迷惑到慌张,最终如千钧巨石落水,缓缓沉了下去,再寻不见。
心中各自百转千回,却谁也没有再出声,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铺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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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鼓乐稍歇,又一波舞姬翩然退场,坐在上首的定南王世子颜珲抚掌大笑:
“小王今日备下这酒席,陈侍郎可还满意?”
定南王素来主战,鄙夷汉人,故而自持身份,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宴席由长子颜珲主持。此人三十几许,方头廓耳,两鬓虬髯,衣着发式仍是旧式燕人模样。
他唤作陈侍郎之人,正是大宋和亲主使礼部侍郎陈修远,他年逾不惑,儒雅清廉,素来是中立一派,从不结党营私。然而如今临安朝堂韩溪斋一手遮天,和亲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来推去最后便落到了他头上。
“小王爷盛情款待实在折煞修远,岂敢有不满之说。”陈修远诚惶诚恐回道。
颜珲哈哈一笑:“南宋乃大燕子侄之国,公主不日亦将做我儿媳,你我亲如一家,不必多礼!”
此番临安和亲而来的公主,乃是今上嫡女福仪公主,两国既已伯侄相称,燕主便是宋主之伯父,故而福仪公主便被赐嫁于定南王颜泰康之孙颜寿,以示尊卑。
“听闻公主国色天香,美貌动人,今夜小王本还想一饱眼福,可惜公主抱恙在身,实在遗憾得紧。”颜珲状若关切道,“国宾馆到底简陋,不若明日小王便派人将公主接到王府来休养如何?”
陈侍郎急忙道:“谢过小王爷好意,只是尚未大婚,此举于理不合。”
颜珲也不勉强,只意味深长道:“也好,便还请陈侍郎代为转告公主,小王对公主玉体甚为惦念,公主可要多加保重,早些康复才好。”
此话一语双关,任谁都能听出个中隐意。
传闻这颜珲生性好色,曾为夺弟妻,打死庶弟,罔顾人伦。这福仪公主碧玉年华,颜寿不过黄口小儿,待公主嫁进定南王府,可不就是落到颜珲手中。
在座北燕勋贵不无哈哈大笑,陈修远脸色沉了沉,终还是隐忍下来,恭顺道:“修远必定将小王爷关切带至。”
颜珲满意颔首,又道:“公主与陈侍郎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小王这里备下三份薄利,略表心意,来人——”
在他拍掌之下,几名奴仆自帐外走进,恭敬将礼物上呈。
“北地天寒,南人体弱,小王备下的第一件礼物,便是这吐蕃羊皮毯,赠予和亲使团诸位一人一张,还望众位披在身上,免得受寒着凉。”颜珲似笑非笑道。
话音落下,陈修远等一众副使随从皆是变了脸色。
那纯白无杂色的羊羔毛皮毯固然金贵,然而此话却还有另一层深意,便是牵羊礼。
牵羊礼乃燕人的受降之礼,俘虏赤/裸上身,身披羊皮,颈间系绳,被人牵行,意味着如羊一般任人宰割。昔日靖康之乱,徽钦二帝及大宋宗室女眷皆肉袒牵羊,遭受过燕人这般侮辱。
陈修远惨白着脸色,拱了拱手:“小王爷有心了。”
“哪里哪里,”颜珲笑道,“还有第二件礼物,是小王特意送与公主的。听闻公主不仅美貌过人,更是名动临安的才女,故而将这盏宫灯奉上,愿公主挑灯夜读之时,光亮可照。”
随着他的言语,奴仆捧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上前,精致玲珑,一时间看不出什么名堂。
待陈修远替公主收下宫灯,颜珲才好似刚刚想起来一般,漫不经心补充:“对了,此灯本无甚稀奇,但这灯油却是十分罕见,宫中称其为‘松辉油’,数量稀少,还望公主能珍惜以待。”
阿英闻言一惊,陈修远等人亦是哗然,使团中有人怒发冲冠,有人掩面而泣,瞬间乱做了一团。
松辉,宋徽,便是指大宋徽宗之意。
徽钦二帝被掳北上之后,囚禁上京,受尽凌/辱。绍兴五年,徽宗病逝,及至绍兴十二年宋燕议和之后,棺椁才运回大宋,葬于永佑陵,入土为安。
然而这些年来坊间一直传闻,徽宗真正的尸首早被燕人焚烧,炼成了尸油,那运回临安的棺椁中不过只有一节枯木罢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是无人能开棺来验尸,且燕人野蛮残暴世人皆知,便有不少人都对这传闻深信不疑。
此事真假不论,靖康已过百年,眼前这灯中油又怎么会是当年徽宗尸油,不过是颜珲诛心之举罢了。陈修远亦明白此理,虽是气得浑身发抖,仍是强自镇定,再次谢恩。
大宋乃是败军之将,如今面对此等侮辱奚落,除去唯唯诺诺的应承,又有何办法?
见陈修远仍未失态,颜珲冷笑了一声,悠悠道:“陈侍郎不必着急,小王不会厚此薄彼,这第三份大礼,便是小王特意为陈侍郎准备的。将人带上来——”
第29章
颜珲下令之后,候在外面的仆从即刻带人入内,那是一行八名年轻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姿色,衣着轻佻,显然是姬妾妓子之流。
“长夜漫漫,陈侍郎等人想必思乡心切,无心睡眠,小王今夜便遣府中这几位汉地美人为尔等一暖被衾,以解思乡之苦如何?”
颜珲便挥手:“还不快快拜见过南宋诸位来使!”
众女听令,移步上前盈盈下拜。
陈修远本是不假辞色,可见到为首一粉衫女子起身抬头后,却是脸色大变,红白交加,他颤颤巍巍的抬手指向那女子,张口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你——”
那女子看清陈修远后,亦是如遭雷殛,刹那间潸然泪下,双唇蠕动半天,终是吐出了一个千回百转,苦涩难当的字:
“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而那颜珲一干人等自是意料之中,皆如看好戏一般,脸上挂着似笑非笑。
京兆府尹温迪罕故作惊讶道:“陈侍郎,莫非此姬是你女儿?这真真是巧了!”
十二王爷颜泰齐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那珲郎岂不是成了陈侍郎的便宜女婿?哦不,是整个定南王府都成了陈侍郎的女婿,陈侍郎你此番可是占去了大便宜啊!”
帐内燕人闻言皆哄堂大笑,只除去神色淡漠的颜玉央,和以帕掩口低头咳个不停的颜泰乔。
待众人笑罢,颜珲才装模作样的抬手制止,而后对陈修远道:
“娉婷乃是三年前小王属下自战场上俘获的宋军家眷,见她姿容可人,便献于小王府上,却不知正是陈侍郎之女。而今二位父女相认,当真可喜可贺!”
那陈娉婷泪流满面,说不出话,而陈修远亦是悲愤难当,浑身抖若筛糠。
此情此景,父女重逢,却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阿英再也忍耐不住,便要冲上前去,却是被颜玉央紧紧的扣在怀中,动弹不得。
阿英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颜玉央,那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里,充斥了多少愤恨,多少不甘,多少怨毒,多少悲哀。
虽是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
颜玉央被这目光望得心痛,二人僵持片刻,他终是抬手覆上了她的双眼,将这束目光轻轻盖住了。
那厢陈修远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正在要瘫软在地之时,忽而被身后一官人及时搀住了身子。
这官人年纪甚轻,生得俊美英挺,一双风流妙目,多情含笑,是一群唯唯诺诺的宋使中唯一宠辱不惊之人,因而鹤立鸡群,气度俨然。
他扶住陈修远,对上首颜珲告罪道:“陈大人不胜酒力,失礼之处还请小王爷见谅。”
颜珲不悦:“你是何人,这里哪轮得到你来说话!”
“下官谢岑,乃是此次和亲副使。”谢岑不卑不亢道,“小王爷三份厚礼,名贵非常,我等上下感激涕零。然而此中有些小小误会,还请小王爷容禀。”
“有何误会?”
“临安城人尽皆知,陈大人之女乃是贞洁烈妇,三年前便已以身殉夫。”谢岑轻飘飘的瞥了陈娉婷一眼,“此女不过欺世盗名之辈,与陈大人毫无干系,还请小王爷明断。”
陈娉婷闻言花容失色,拚命摇头:“不,不是的......我正是陈娉婷,爹,爹你说话啊!”
颜珲挑了挑眉:“陈侍郎,此话当真?”
陈修远被谢岑暗中捏住了臂上曲池穴,巨痛之下,激得人清醒了几分,他嘶哑着嗓音道:
“不错!我女娉婷早已罹难,倘若落入敌手,定不会苟活于世,现立于此的不过是小王爷府中姬妾,与修远毫无干系!”
陈娉婷沦落燕地多年,受尽凌/辱,今日得见至亲,本以为终可脱离苦海,谁料这般变故。她当即扑跪在陈修远脚下,揪着他的衣摆,嘶声哭喊:
“爹!我是娉婷,我是娉婷啊!你如何认不出女儿了!”
陈修远浑身颤抖,可仍是狠下心肠,别开目光。
颜珲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既非父女,莫非陈侍郎是想收下此姬,共度春宵了?”
陈修远脸色一青,未及开口,谢岑便拱手道:“我等初来贵地,有些水土不服,无福消受美人恩,小王爷美意,我等便只能心领了。”
见煞费苦心布下的局被这无名小卒轻描淡写的化解,颜珲脸色分外阴沉,当下怒道:
“好好,既然陈侍郎不要,王府留你们何用?纥石烈昌!这女子便赏给你了!”
只见席间豁然站起一戎装壮汉,哈哈大笑道:“谢小王爷赏赐!”
此人乃是定南王帐下第一猛将,战功彪炳,生性残暴。他上前一把将那陈娉婷抓了过来,拖到胯/下,撕开她的衣衫,便要行那不轨之事。
眼睁睁看着那自幼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亲生女儿被人当众奸污,陈修远当真是目眦欲裂,肝胆欲碎!
他几番忍无可忍欲冲身而上,却是被谢岑不动声色的按了回去,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陈娉婷初时还惨声哭喊,撕心裂肺,后来已是心如死灰,泪眼婆娑的双眸触及父亲的目光后,不禁惨淡一笑。
下一瞬只见她闭目脸色一狠,自喉中发出一声嘶吼,纥石烈昌一惊,抬手捏开了她禁闭的双唇,鲜血瞬间喷溅了他一脸!
临近的奴子望得真切,惊呼了一声:“她咬舌自尽了!”
“贱人!”
纥石烈昌大怒之下,蒲扇般的大掌便将陈娉婷扇飞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脖颈折断,即刻咽气。
而于此同时,陈修远也再撑不住,气急攻心,张口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阿英虽目不能视,却将一切听在了耳中,对话声,哭喊声,谩骂声,衣帛撕碎之声,鲜血喷溅之声,重物落地之声,颈骨断裂之声,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叮铃一声轻碎细响,一根银簪被甩落到了身侧,她不动声色将银簪摸入手中,攥进掌心,直到那尖端将肉刺破流出温热的血来。
此时此刻,她五脏六腑皆为之悲恸,恨不得冲上前去,拼上这条性命,将在场的燕贼全部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