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手脚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三哥放心,由此人下手,必叫玦郎无话可说。”
第47章
昔日宋地旧都汴梁,富庶繁华,笙歌不夜,梁园酒乐、樊楼灯火,最是闻名,所谓“往年灯火醉樊楼,月落吹箫未肯休”。以至于南渡百年,仍叫文人骚客念念不忘,临安西子湖畔建丰乐楼寄情,燕京仿樊楼作秦楼以念。
秦楼北楼的雅间内,颜玉央凭栏而立,眼见夕阳西沉,天幕似火,眉目淡淡,心绪幽深。
忽而背后传来门响之声,他回过神来,转身看向来人。
“国师。”
但见来人白须美鬓,仙风道骨,藏青道袍之上祥云鹤纹,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
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平素从不以师徒相称,亦不分尊卑而交。
李无方并不寒暄,顾自在桌旁而坐,将一只细颈白玉药瓶放在了桌上,开口道:
“这是一年份的凝雪丸。”
这凝雪丸是由三十六种至阴至寒之物炼制而成,并非滋补之药,却是烈性剧毒,寻常人只要一粒,即会登时毙命,浑身青紫僵硬,如冰雪之中冻死之状。
而颜玉央为练至阴至寒内力,不惜常年内服凝雪丸,外浴太阴寒泉,相辅相成,进境神速。
颜玉央走近前伸手欲接过药瓶,此时李无方骤然出手,快如闪电,颜玉央根本躲避不急,便叫他以三指在脉间拂过,当下面色一寒。
“何意?”
李无方微微挑眉:
“你的功禁破了。”
此话毫无疑问,出口已是肯定。
颜玉央无话可说,兀自沉默以对。
“你擅动情/欲,元阳已毁,体内阴阳二气大乱,此时本该遭寒毒反噬,热毒复发,筋脉尽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李无方慢条斯理道,“而天下间有本事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也只有救必应那小儿了,是也不是?”
“国师恕罪。”
李无方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不咸不淡道:
“我为何怪罪你?命是你自己的,武功也是你当初三跪九叩,苦苦哀求我教你的,利弊我早已与你陈明,你如今作茧自缚,与我何干?当初从阴诡教将你带出来时,我还以为你是个世间难得的坚韧之材,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可惜了。”
李无方口中惋惜,面上却并无太多惋惜之情,只摇头道,“情之一字,实属无谓,你且好自为之罢。”
颜玉央抬手接住了李无方掷来的玉瓶,神色微暗,低声道:
“多谢。”
“不必谢我,你我各取所需。”
此人素来淡漠逍遥,如谪仙隐神,除去心中所求,对天地人事皆如过客,二人忘年而交,虽相识近十载,却毫无情义,不过各取所需。
李无方救他性命教他武功,而他助李无方得偿所愿。
颜玉央对此习以为常,他将玉瓶收起,问道:“国师练功近来可有进境?”
“老样子。”李无方并不避讳他,直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得最后一部功法,这九重云霄功便算不得大成。”
九重云霄功乃是一部百年前流散于世间的不世神功,共有四部内功心法,各自成篇,分而精妙无双,合则独步天下。这些年来他殚精竭力,已得其中三部,可这第四部偏偏无迹可寻,江湖上没有半点声息。他为此叛离师门,走遍大江南北,甚至远赴西域数载皆无所获。
这九重云霄功博大精深,暗合天地阴阳五行运转,承前启后,道法自然,如若四部功法有缺,余下功法便不可相互融会贯通。李无方乃是练武奇才,天生任督二脉相通,饶是如此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这才在十年前将所得三部功法全部练成。
而今,他便离神功大成,还有一步之遥。
李无方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居高临下,俯视这华灯初上,笙歌燕舞的京城,风拂衣袂,仿如仙人临风,驾鹤欲去。
但听他悠悠开口,似自言自语般:
“两年了,也不知那位过目不忘,背碑覆局的本事,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
弦月中天,夜色渐浓,若梅轩一片寂寥沉静。
守夜的婢女被一道指风点中了睡穴,无知无觉的晕了过去,未曾察觉到一个紫衣锦袍的身影近至,推开房门,无声踏入了房中。
颜玉央掀开床帏,在床畔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亦一动不动,只静静望向床榻上那熟睡之人,神色莫辨。
他常年服食寒毒,那日九华山温泉之中,炉中七情六欲散燃有异香,他当真没有察觉吗?破了功禁的后果他当真不清楚吗?可那一时一刻,他仍是放纵自己,忍着痛楚抱住了她。
倘若今生今世,他只能拥有她这一晚呢?
就这样在黑暗中而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起身无声的离去了,什么也没做,如同之前无数个静默的夜一般,徒留一丝清幽檀香。
房门阖上之时,床上那本该熟睡之人的眼睫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
翌日一早,阿英藉故支开婢女,唤来上官尧。
“你可知世子昨日出府去了何处?”
上官尧拈起桌上瓷碟中的一枚金丝枣扔在了嘴里,漫不经心回道:
“不就是回了靖南王府。”
“除此之外呢?”
“我又没跟在他身边,我怎知道?”上官尧嗤笑了一声,“况且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他也不会让我知晓,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杜衡才是他不二心腹。”这话倒是不假,阿英沉吟片刻,又问道:“你跟随颜玦多久了?可知晓他是否常去什么寺庙?或是见过什么僧人?”
昨夜她在颜玉央的衣衫上,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寺庙烧香供奉的气息,这人素来喜洁,她在他身上,除了那股幽冷梅雪之香,从未嗅到过其他味道。昨夜定是他回府后不及更衣便去了她房中,这才被她察觉。然而昨日并非初一十五,而颜玉央此人也绝不会凭白求神拜佛,那么这檀香究竟从何而来?
“也不过一年多光景,据我所知世子从未进过寺庙,亦不曾见过什么和尚,倒是见道士还差不多......”上官尧一个恍惚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说起道士,世子每隔数月,逢初七之日,便会与一个老道在秦楼私下相见密谈。他每每都只身前往,我也是一次误打误撞发现的。”
老道士,莫非便是国师李无方?阿英心中一动,昨日正是初七,颜玉央许是出府与其相见,然而道家素来不以檀香供奉上真,既是道人,身上又怎会沾染檀香?
星星点点零碎线索揉杂一处,谜底似乎呼之欲出。
阿英压下心中激动,镇定对上官尧道:
“你能不能帮我传个信儿出去?”
上官尧无所谓:“悉听尊便,你那情郎说了,都听你吩咐。”
阿英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拿过纸笔,沉吟片刻,写下四句话:
争棋赌墅破秦王,祺死而终费思量。乾坤扭转非无路,入庙拜佛先烧香。
而后她将纸书交与上官尧,谢岑既然以祺做暗语,如今她便也以祺回应。棋死而结局,在对弈中被称为“毅”,而太子赵韧表字正是承毅,若她所猜不错,赵韧极有可能被藏于庙宇之中。
然而偌大燕京城,寺庙上百,真要一间间找过,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希望谢岑能以此为线索,再找到突破口。
上官尧将口信儿传出后,阿英便一直心中忐忑,隐隐觉得胜败在此一举了。
这几日里世子府内罕见的风平浪静,那单寿姑自上次吃过亏后,暂且未再来若梅轩找麻烦;单文女倒派婢女来送过几次汤羹点心,阿英收下却并未入口;颜玉央照例白日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那两位新婚夫人也见不到面,据闻单寿姑派婢女盯梢,几次欲闯进他书房卧室,都被杜衡不软不硬的客气请回,最后直接被颜玉央下令禁足绿芙居,不得出门。
然而世子府外的整个燕京城中,都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山雨欲来风满楼。
直至正月十二这日,上官尧终于给阿英带来了谢岑的回信,简单无比的一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英心中了然:“好,三日后,我们按计划行事。”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北燕起于辽东渔猎部族,纵使入主中原,仍不荒废骑射之事。明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而北燕皇室素来有此日于千里松林冬狩之习俗。期间禁军护驾,凡王孙贵戚、文武朝臣家中满十四岁子弟皆同行而往,以示武于天下,乃是国之盛典。
颜玉央十有八九会随御驾出京,阿英留意到这些时日萨茉儿已在府中着手准备此事了,冬狩不得带女眷随行,因此三日后,便是她逃离世子府的最佳时机。
第48章
子夜时分,月上枯枝头,窗前梅映雪。阿英闭目躺在床榻上,心中一遍遍反覆思量。今日已是正月十四了,明日逃离虽是仓促之计,却也这几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颜玉央一走,二佛八成跟随,府中白羽卫亦会调离大半,如今她的武功已恢复七八成,和上官尧二人联手,余下众人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那使毒的龙阿笑,上官尧说山人自有妙计,却不知靠不靠谱......
哒-
一声轻响,在静谧夜色中几不可闻。
阿英不由心中一提,屏息以待。
果然片刻之后,一个修长身影掀开垂幔,走到床前,悄无声息的坐了下来,不动不语,阿英竭尽全力放松下来,呼吸平稳,保持假寐之姿,亦如之前每一夜每一晚。
目下她受制于人的牵绊甚多,一为生死蛊,二为紫金锁,三为斩鲲剑。第一项不消说,只能指望四师伯救必应多多费心了。而她手脚所系紫金锁,自锁上之日起,她便对其日夜观察琢磨,若没猜错,这锁链乃是名家所制机关锁,并无锁匙,须以极精巧的法子破解才可,暂且日后从长计议。至于斩鲲剑却是她常年随身所佩利器,她非带走不可。
这段时日里,她已不动声色的尽量探查过了府中每一个角落,细致寻找过有无密室暗格,皆无所获。唯一不曾涉足搜寻之处,便是颜玉央的居所得月园。
故而她指使上官尧今夜趁颜玉央来她房中之时,潜入得月园伺机寻找斩鲲。前几日唯恐打草惊蛇她一直按兵不动,只等今夜一击必中。
岂料今次不同以往,身边之人坐下没多久,阿英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眉目,从鼻梁至鬓边,轻柔而眷恋地描摹,使得肌肤上生出一片酥麻痒意。被中的双手渐渐紧攥成拳,阿英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此时她醒来不是,继续装睡也不是,正犹豫间,那只手已抚上了她的双唇。微凉的指尖重重揉在唇瓣上,让那痒意一路蹿到了心底。
阿英呼吸渐乱,脸上发热,再忍无可忍睁开双眼,一掌向身前之人拍去。
颜玉央似早有所料,一手轻易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拉住了她腕间紫金锁制住她要害,整个人倾身压了上来,腿覆着腿,膝顶着膝,将阿英牢牢困在身下。
“你—唔......”
阿英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刚要张口,却是被人以吻封缄,炽热的唇就这样覆了上来。他捏着她的下颌穴道,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之物推了过来,阿英被迫吞咽而下,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呛,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喂我吃了什么?!咳咳......”
“穿肠毒药。”
阿英一惊:“什么?”
鼻尖相蹭,呼吸相闻,他低声喃喃道:“有时,我真想让你就此一睡不醒,这样你便永远也不会逃了......”
阿英默默回味了一下,口舌间泛起丝丝酸甜,那所谓穿肠毒药,不过是桌上食盒中的消食的山楂丸,始知自己是被他耍了一道,恼羞成怒下,她出手成掌向颜玉央颈间劈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随即左掌紧跟而上。
颜玉央伸指点向她腕间内关穴,阿英招式已老,索性掌上翻花,迅速抢攻。两人相叠躺在床上,双足相抵,一手相牵,仅剩下的两只手转眼在方寸间你来我往拆了七八招。
锁铃响声不断,终究是阿英左手不敌颜玉央右手,被他将手臂绕到了背后,整个人在床上翻转了个,他自身后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看来你武功已恢复大半,那这世子府大抵也关不住你了。”
在救必应调养下,她的武功确是已恢复了□□成,然而此事救必应自然未向颜玉央言明,没想到他倒是火眼金睛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