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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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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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第65章
黄昏之风伴着寥寥星火,冲击着姜循。
万般颓然,万般疲色,都在看到江鹭等于此的一刹那,流入滚烫的血液间,跳跃着沸腾着向上冲击,最终混入鼻端,凝成一股欢喜与酸楚共存的复杂感情。
姜循走上前。
起初是走,中途便跑了起来。她目光笔直而灼灼,目的性明确。而从她微亮又微湿的眼眸中,江鹭窥到了她的心意。他便张开手臂迎接她。
晚风徐徐,琅琅如玉。
在姜循只离他三步时,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失而复得,得而不愿再失。他的后怕与心痛只是不说。姜循被满怀的君子兰香包围,被他的滚热心跳包围。她今夜不快乐,他似乎情绪也格外起伏。
这是为什么?姜循懒得询问原因。
她只知道,白鸟坠夜,落她怀中了。
姜循低声:“你想好了?”
江鹭抱紧她,抑着心酸和怜惜,轻轻“嗯”一声。
他彻底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愤懑与挣扎。他和姜循之间,必须要做了结。不能这样,可是已经这样了。他们之间,不能做情人,不甘做友人,那做什么呢?
若想与她同行,只能接受这种“扭曲”。
他一朝被蛇咬,至今不信姜循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然他待她的真心,逼迫着他必须走这一步。只是在走上这条路时,江鹭心中亦有觉悟——
“曾经在她的选择中,我是最不重要的。而今再踏入此河,我也要做好再次被弃的准备。”
前日因,今日果。若她再抛弃他,他将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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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随姜循回了她的府邸。
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循这两日经历的事太多,已十足心烦,但一腔诡异的兴奋感支撑着她,让她指挥江鹭悄悄带她避过府上卫士,潜入她的寝舍。
江鹭熟门熟路,姜循在怀指引。
美人的芬芳馥郁满怀,贴得与他这样近,又因远离了太久的疏离与柔色来回轮替,江鹭心跳极快,几分恍惚。
他一径沉默,姜循不以为意——能将他拐到手,已然不错了。
她在自己的府邸如同做贼一样,摸回自己的寝舍。她再将江鹭藏入内室,自己去外室打开门,嘱咐侍女送水送食。
前来服侍的玲珑和其他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娘子是怎么突然就回来的?
姜循摆出讳莫如深的冷淡模样,玲珑便不多问。众女一同收拾妥当,便退了下去。而屋中静下后,姜循深吸口气,笑盈盈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阿鹭——”
她只叫了个音,便怔住了。
她挨着屏风,看到帷帐微扬,秋罗帐配锦带钩,楠木床上坐着一个美男子。他和这一室的闺秀馨香与处处浮艳布置格格不入,坐得挺直端正,大袖摆曳在侧,如亭亭莲花,绽于幽夜。
尤其是……他面颊诡异地红。
纵姜循一向知道他皮薄,也些许震惊于他此时的坐立不安。而江鹭抬头,看到了她,目光轻轻眨一下。
此间有一股香,不是花粉不是熏香,来自于她,时清时浓,直扑人鼻孔。锦衾、丝褥、画帐、秀帷无一不精不雅,他分明之前来过,这时却仍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问:“你忙好了?”
姜循不知他这个“忙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姑且顺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便看到晕火暗光下,小世子颈侧的红意渗到耳根。他垂下眼,纤长睫毛根根漆黑如墨,隐隐闪着光。她窥探他时,听他语气倒温和淡漠:“要来吗?”
来——来什么?
姜循满心不得解,疑惑看他。而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说辞过于隐晦,抬头,望她的眼神如火如星,灼灼欲焚:
“周公之礼,枕榻兵法。你要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