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盈嫁来五年,没能为陆家诞下一儿半女,龟年非但不嫌弃,反而待玉盈纵容溺爱,至今妾也没纳一个,对我这个没本事的老丈人亦是敬爱有加,这样的女婿上哪找去?”
午后裴缜造访陆府,只是稍稍提及传言之事,邹元佐便同他哭诉起来,“如今龟年遭此横祸,我父女二人若连尸骨也不替他收拣,还是个人吗?玉盈身为人妻,为丈夫做点事算得了什么。”
邹元长着一双笑目,天然显得亲和,白净的面皮下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胡须,发冠梳得一丝不苟。但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给人一种虚伪之感。
裴缜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邹元佐投向他身后的陆夫人,邹玉盈身着丧服,头簪白花,安静而木然地跪坐在地上。没有珠帘阻隔,裴缜得以将她的美貌一览无余。
她着实是个娇弱腼腆的美人,美到旁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很难移开。莹莹玉手交叠于身前,手上肌肤吹弹可破,要那样一双手去清理蛆虫密布的尸体,想想都是一种残忍。
“邹署令和陆少监共事,可知他得罪过什么人?”
“小婿品性高洁,如幽谷长风,嫉妒者有之,却也不至于为此杀人。之前戚行光戚将军、崔郁崔监正相继遇害,也不见得就是得罪了人。”邹元佐刻意压低声音,“听说这是一起连环凶案,难保行凶者不是那等嫉贤妒能之辈,随机选择朝臣杀害。”
“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我们查案子,任何存在的可能都要考虑。”说着话锋转向邹玉盈,“陆夫人,请您仔细回忆一下,陆少监失踪前的情形。那天可有异常之处?”
邹玉盈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邹元佐催促:“裴寺丞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呀!”
邹玉盈先是摇摇头,继而开口道:“那天裴寺丞走后,夫君和我一起用了午饭,饭后说要出去一趟,从头到尾都和平常一样,未见异常。”
“陆少监有说去哪吗?”
“没有。”
裴缜沉默片刻:“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往往决定着案件的走向,夫人若想起了什么还望及时告知。今日夫人颇多劳累,裴缜告辞。”
邹家父女起身相送。
出了陆宅,裴缜问沈浊:“你那边有没有收获?”
中途,沈浊借口尿急溜出去,实则打探虚实:“我问了几个丫鬟,据她们交代陆龟年和邹玉盈六月初二发生过争执,时间嘛就是你我离开之后。”
“争执的内容是什么?”
“陆龟年在说什么画,邹玉盈一味地哭,丫鬟们只知道这些。”
“陆龟年明明知道邹玉盈就是‘碧落仙子’,故意隐瞒不说,眼下邹玉盈又避而不谈两人争吵的事,看来这对夫妻远不似表面上那般相敬如宾。”
“不仅如此,陆家经常更换仆奴丫鬟,眼下陆府里除了上一辈留下的几个老人,贴身伺候的从来没有超过一载者,甚至三两个月就撵出去了。”
“这点着实奇怪。”裴缜沉吟道,“派人寻一寻从陆家出去的人,另外雇几个泼皮盯紧戚家、崔家以及陆家,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沈浊道好。
第10章 .蛇女篇(其十)放生
派去盯梢的泼皮很快有了回音,说是崔家的仆人一大清早挑着两只大箱子经延兴门出城,往郊外去了。
彼时裴缜沈浊在用朝食,闻知消息,立马丢下才吃了两口的汤饼,往附近驿馆中借两匹快马,追去城去。
仆人脚程快,裴沈二人赶到时他们已经折返,跟盯梢的泼皮打听情况,不想泼皮嘴唇都吓青了,哆哆嗦嗦道:“我最怕蛇了,早知道是蛇,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接这份活。”
“你说他们倾倒的是蛇?”
“可不是,乌泱泱两大箱子,全倒那条沟里了。”仆人指着不远处的浅沟,“其中有几条朝我爬来,吓得我没当场去世。”
裴缜沈浊上前查看,意外发现沟里还躺着几条半死不活的蛇。沈浊折树枝挑上来一条,拿在手里打眼便知:“是乌梢蛇。”
裴缜思索良久想不通崔家干嘛要放出这两大箱子蛇来,沈浊揣测道:“莫非崔家公子有放生的爱好?”
“这得问问崔公子自己了。”
不料崔公子勃然大怒:“你们竟然派人监视我?!”
“眼下凶手尚未浮出水面,我们担心他会对贵府不利,派人在周围警戒,并非监视公子。”裴缜缓缓道。
“凶手尚未浮出水面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若非你们把精力放在别处,全不在案件上用心,凶手早绳之以法了,犯得着一个接一个地死人。”
崔公子怒声驳斥,不留情面。沈浊哪里受得了这个,刚想还击,一道威严的老妪声骤然响起:“我儿不得无礼。”
崔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走进来,方才的严厉之色在见到裴二人后顷刻转为一团和气:“老身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娇惯着,养坏了他的脾气,冲撞之处,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甭跟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一般见识。”
“岂敢,老夫人多虑了。”
崔老夫人接着转身教训儿子:“二位差官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你做什么你也配合着,早日破了案子,你老子泉下有知,也好安息。”
崔公子恭敬道:“是,母亲。”
有了崔母的叮嘱,崔公子顺从多了,随后交代:“父亲酷爱画蛇,生前豢养许多蛇,眼下他老人家不在了,留着这些蛇没用,只好运到荒山上放生。”
“你父亲养蛇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崔老夫人提出质疑。
“母亲您忘了,您怕蛇,父亲哪里会教您看见,就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随即从柜中取出一厚摞未经装裱的画。
裴缜翻看那些画,无一例外画的都是蛇,有盘成一团儿的、正在爬行的、缠在树上的,姿态各异,无所不含。
看似是个无可厚非的癖好,裴缜未曾多言,告辞离开。两天后,派去找人的泼皮也有了回音。
裴缜以手帕捂住鼻孔走在臭水四溢的街道上。沈浊饶是粗糙,也遭不住那股死猫烂狗的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问那泼皮:“你打探清楚了,是在这里?”
“错不了。”泼皮道,“女人名叫娉柳,听说还是陆夫人亲自给改的名字,被卖出府后,转了几手,最终被个老龟公买下,沦为暗娼,就住在巷子尽头。日常接客总吹嘘曾经是陆夫人的贴身丫鬟,十指不沾阳春水。因为这个,附近的男人都爱找她。”
“为什么?”裴缜不由得问。
“嗐,裴爷,我说出来您别嫌脏,还能为什么,为着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幻想上的是贵族夫人呗。”
“给他们想着了,陆夫人生得那副小模样,直叫人想死在她身上。”
“沈爷见过陆夫人?”
“当然见过,要不怎么说陆龟年这个短命鬼福浅呢,我要是娶了那样一个娘子,恨不得日日闭门不出与她巫山一道同云雨。”
“积点阴骘吧。”裴缜厉声斥责,“陆龟年的头七还没过。”
泼皮闻言噤声。
沈浊仍旧一副嬉笑神色:“你裴爷是鸡群里的鹤、野草丛里的兰花,听不得这个。”
“你也不必讥讽我,莫忘了家中妻室。”
听裴缜提茬儿,沈浊气不打一处来,“用得着你提醒我,你惦记她我把她让给——”
“二位爷快看,到地方了。”泼皮怕裴沈二人起争执,忙出言打断他们。
裴缜沈浊顺着泼皮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处院落,院里窄眼睛的龟公躺在一把摇椅上,嘴里嚼着炒豆子,听闻脚步声,眼皮下掀开一条缝:“三个人一起?”
“这两位爷进去,我不进去。”泼皮回答。
“轻点折腾,折腾坏喽,要赔钱。”鬼公将一柄蒲扇打横伸过来,“二两银子。”
付完钱,二人进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阵阵霉味,呛得裴缜轻咳数声。娉柳仅着肚兜坐在床上,敷多了脂粉,面色白得像鬼,见到不同流俗的两位恩客,喜滋滋趿鞋下床:“哟,二位爷好生尊贵,一看就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来,让娉柳好好伺候你们。”
沈浊一把抓住娉柳伸过来的手,不客气地甩去一边儿:“你都说了我们尊贵,犯得着大老远跑来弄你么?”
裴缜见沈浊言语粗鄙,却没有打断,毕竟应付娼妓,还是他比较擅长。
娉柳脸色讪讪:“不为这个,你们来干嘛?”
“听说你在陆家做过事?”
“原来是为这个。”娉柳闻言六神有主,袅袅地坐下来。
“我们有几句话问你。”
娉柳并不应声。
沈浊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娉柳顿时喜笑颜开:“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二位爷要问什么,娉柳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话是裴缜的活,沈浊守在门口,防止偷听。
“你在陆府做了多久?”
“八个月。”
“为什么被卖?”
“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呗。”
裴眯起眼睛:“见了什么不该见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前阵子死的那个大官,姓崔的,他常来府上走动,每回来,都是老爷夫人一起进幽春阁招待,一待就是大半天,期间不许丫鬟进去伺候。我和其他丫鬟私底下谈论几句,被陆老爷听见,借故就给卖出去了。”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谁知道呢。”娉柳回忆,“不过每次都要用掉大量的宣纸和颜料,料想是画画,过后又见不到一张画,委实奇怪。”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还有就是每回崔老爷离开后,夫人都要病上两三日。”
“什么病?请没请大夫瞧过?”
“也说不上是病,就是精神萎靡,不爱动弹,成日价地躺在床上。饭也吃不进去几口。老爷说是给蛇吓的,叫我们买些安神的香放屋里熏着,不曾延医问药。”
“蛇?”
“说起来也奇怪,那时都近冬了,幽春阁附近居然跑出许多条蛇来。”
“是乌梢蛇吗?”沈浊迫不及待地问。
“我哪知道什么乌梢不乌梢,只知道是黑色的,背上还生着黄色条纹。”
裴缜沈浊不禁愕然。
裴缜打秽巷里出来便家去了,他素有心痛的毛病,尤忌讳过度劳累,先时已微感不适,生怕发作,请沈浊代说一声,不回大理寺了。
到了家,衣服也不换便躺下来,林畔儿问他用不用饭,他摇摇头,扯开胸前衣襟,“你过来,帮我按按心口。”
林畔儿疑惑上前,“按哪里?”
“按这里。”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膻中穴附近,仅以掌缘推动,缓慢有力地画圈,“就这样,两只手上来。”
林畔儿听话照做,按了约有一刻钟,裴缜脸上血色回来,人似已眯着。她起身去外面端一盆白天晒过的熟水,细心为他擦去额头胸膛上的汗水。
许是被凉意激的,裴缜眸子嵌开一条缝隙。
“二爷换过衣裳再睡,睡得舒服些。”
裴缜起身由着林畔儿脱了衣服,擦了背,换下里衣。不经意间,她漆黑如墨的发丝落在他肩窝上,痒痒的,他抬头看她,眉眼嘴巴都好淡,堪堪与清冷的气质契合,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