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游颔首道:“小奚其实不是卢家的侍从,而是梦卿的弟子,他喜欢诗书,只是……”
他斟酌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天资质朴了些。所以他从不自称是梦卿的弟子,也不许梦卿对外说自己是他的弟子。”
乔翎“噢”了一声,忽然又有些疑惑起了韩少游的评判标准:“所谓的天资质朴……”
韩少游理所应当道:“七步之内,他写不成诗啊,这不是天资质朴,什么是天资质朴?”
乔翎:“……”
乔翎为之变色,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朝天女资质被质疑了:“凭什么说七步之内写不成诗就是天资质朴?!”
想了想,又道:“难道当年韩相公作为朝天郎入京的时候,所有的朝天郎和朝天女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说:“也有一些不能的。”
乔翎稍松口气。
继而就听韩少游道:“那种不能的,我们都不跟他们说话。最后那些人都被退回去了。”
乔翎:“……”
乔翎稍觉愤慨:“怎么霸凌人啊!”
韩少游诧异道:“没有霸凌人啊,就是纯粹不想跟滥竽充数的人说话。”
乔翎倏然间明白了姜迈先前说过的话。
想要在一群天才当中伪装天才,这谈何容易?
很容易就会被人察觉到——你跟我们不一样。
乔翎稍显萎靡:“如此说来,当时被留在神都的朝天女和朝天郎们,岂不都能七步成诗?”
韩少游回想一下,短暂的显露出一点异色。
乔翎抓住了:“也还有不能的,是不是?!”
“那倒不是,”韩少游说:“梦卿才思泉涌,几个呼吸间写完自己的那首之后,又代那些不能的捉刀——单论诗词文赋,他的资质其实远胜于我,该是第一的,但是天后知道之后,觉得他稍显轻浮,小小年纪便有风流气,遂罢为第二,将我升为第一了。”
乔翎:“……”
韩少游看她反应,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乔太太也喜欢写诗吗?有写成的没有?我虽不算是一流才子,但是鉴赏的眼光还是略有一些的。”
乔翎更萎靡了,瑟缩着道:“……我没写过诗。”
韩少游:“……”
韩少游干巴巴的道:“噢,这样啊。”
韩夫人都看不下去了,同乔翎道:“别理他。他们就是这样的,一说起这些来,就觉得除了同类之外,别的人都是猴子!”
韩少游有些不满:“我可没这么说!”
韩夫人道:“你是没说,但你的脸上都写着呢!别装!”
韩少游:“……”
乔翎忍着笑,说:“赶紧进去吧,我都闻到饼香了。”
几人一处往内庭中去,她忽然察觉到,好像还不知道韩夫人出于哪一家?
见韩夫人爽利,乔翎便问了出来:“还没有请教夫人的姓氏?”
韩夫人很痛快的告诉她:“我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是师傅把我抚养长大,又因为师傅姓羊,所以我也姓羊。”
乔翎顿时觉得韩夫人亲切起来:“难道羊姐姐也是江湖女子?”
韩夫人笑道:“正是如此。”
乔翎更觉稀奇:“羊姐姐是如何识得韩相公的?”
卢梦卿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这就要从多年前的一场英雄救美说起了……”
乔翎大吃一惊:“原来韩相公还有些功夫在身上?!”
韩少游看她一眼,说:“反了,我才是那个‘美’!”
第56章
乔翎对于这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很感兴趣:“展开说说!”
韩少游将汤罐搁到院中石桌上,失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奉命查案,却为人所劫,好在有位女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我于水火之中,在下身无长物,只好以身相许啦!”
韩夫人含笑看着他,轻轻道:“也是阴差阳错。”
乔翎忍不住道:“真好!”
姜迈看着她,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清风送过来一阵面粉的醇厚香味,夹杂了核桃的浓香和一种干燥的、热腾腾的气息。
乔翎特地到锅前去看了眼具体的做法。
卢梦卿衣襟上沾了一点白,瞟了她一眼:“怎么,想偷师?说好的酒呢?”
乔翎有点不好意思:“不要催,在酿了在酿了!”
卢梦卿摆摆手撵她:“去去去,到那边儿坐下,我这儿马上就好。”
卢府的侍从早就送了时鲜的瓜果和几样爽口小菜来,韩家三口业已落座。
乔翎到姜迈身边坐下,同韩少游道:“听说吏部已经送了赴任的告身过去?”
卢府的侍从送了酒器过去。
韩少游打开乔翎带来的那坛酒,用酒提打了,先斟一杯与姜迈,同时道:“最晚七日,我们夫妻二人便要动身,南下永州了。”
姜迈向他致谢一声,继而奇道:“韩相公与夫人同行,那令郎?”
他注意到,韩少游方才说的是“夫妻二人”。
韩少游先说:“当不起一句‘韩相公’,以后该称呼‘韩司马’了。”
继而才道:“永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小儿年幼,带着他远行,只怕多有不便,是以我们夫妻商议之后,便决定将他托付于梦卿顾看,只我们二人南下。”
姜迈颔首道:“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
韩夫人则说:“我在南边也有一些仇人,带着孩子,也是累赘。”
姜迈:“……”
姜迈又一次颔首:“小心无大错。”
乔翎递过去杯子,以便于韩少游斟酒,同时义薄云天道:“我在南边也有一些朋友,回去写封信给羊姐姐带上,或许他们可以帮你杀一些!”
姜迈:“……”
韩夫人动容不已:“乔太太有心了!”
姜迈:“……”
韩少游在旁小心翼翼道:“过去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叫它过去吧……”
韩夫人瞥了他一眼,同乔翎碰一下杯,仰头饮下后道:“我们女人说话,你别插嘴。”
韩少游与姜迈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这档口卢梦卿送了刚出锅的饼过来,就着侍从送来的水洗了手,便来落座。
往席间看,却是卢梦卿的饼,韩少游的鸡,乔翎带的酒,外加卢府的几样小菜,韩夫人自家种的果子,不算丰盛,但是足够亲切家常。
卢梦卿举杯敬几位来宾,几人笑着回敬,席间难免说起韩少游夫妇即将南行之事,然而气氛却也同戚然亦或者离别迥然不同。
酒过三巡,韩少游就着拍子用筷子敲碗,叮当作响,隐约节律,卢梦卿击案作响,曼声轻吟:“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小奚不知何时带着金子回来了,立在一边,含笑的看着自家太太。
乔翎倒是想起另一事来,借着今日席间有几位博学之士,赶忙问了出来:“我看本朝的史书,对于隐太子的论述相当之微妙……”
卢梦卿听罢,不由得笑了起来:“本朝史书讲隐太子居然还会微妙?哈哈哈哈哈!”
韩少游也笑着吟诵起来:“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传言失指,图景失形!”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出声。
乔翎哈哈哈哈哈,然后有点委屈的向姜迈求助:“这是什么意思啊?”
姜迈借着衣袖遮掩,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韩司马的意思是,人很容易人云亦云,反而错过了真实本身。”
韩少游则道:“从前有个故事,说宋国有家人打井,从井里得到了一个人,流言一经传开……”
韩夫人相当冷酷无情的打断了他:“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继而道:“不要引经据典,说些叫人明白的话来听!”
韩少游于是收敛起笑容,言简意赅道:“据我多方观测、几经考证,隐太子多半参与了当年的高后之乱,甚至于,他很可能是核心人物之一,是以所谓的自我放逐于草野间,几乎可以肯定是假的,他大概率在谋逆不成之后,为高皇帝所杀!”
“至于当世我们所见到的,也不过是前人想要让我们见到的罢了……”
说到此处,他微妙的朝乔翎眨了眨眼:“乔太太,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
乔翎心说我还真不太知道!
但是二弟他,好像知道呢。
打从监狱当中初见,乔翎就发现了,卢梦卿是个好奇心相当重的人,可是这会儿自己同韩少游说了半天,外界对于自己是不是公主的讨论甚嚣尘上,他居然连问都不问,大概率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这段过往。
只是这会儿他不做声,显然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乔翎当然也就没必要硬把人拉出来问个二四五六了。
……
越国公府。
乔翎今日往卢梦卿家中做客,同往的只韩少游一家罢了,又知道韩家素来简朴,眼下也无仆从,当然也就不会浩浩荡荡的带着人过去,是以除了乔翎夫妻二人之外,也就车夫与一队扈从而已。
张玉映这个贴身侍女便顺理成章的被留了下来。
只是她却也不是没有事情要做。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姜迈舅父的生辰,乔翎与姜迈成婚之时,罗舅父因外地为官,并不曾来,然而却早早就遣人送了颇厚重的礼物,乔翎很承他的情,是以早早就着人准备寿辰贺礼,盘算着过几日差人出发,差不多赶在寿辰前几日送到。
张玉映知道娘子挂心此事,便也就做得格外认真,除了送与罗舅父的寿礼之外,也给罗舅母和罗家府上的郎君和娘子们准备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