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着外地偏远,年轻小娘子们又爱漂亮,甚至于专程往罗十三娘的衣裳铺子里订了多条款式新颖、颜色柔嫩的裙子。
罗十三娘,也就是乔翎初入神都时候将她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位春神娘娘。
彼时她已经知道了乔翎的身份,难免玩笑几句:“早知道竟是越国公夫人,我就该把那条裙子送给她的呀,现下倒好,想送也排不上号啦!”
张玉映听得忍俊不禁,再三同她确定了细节:“因不知道舅老爷府上几位小娘子的身量,所以娘子裁衣的时候,放量一定记得稍大些,届时若有不足,叫她们自去寻人细修也就是了。”
罗十三娘含笑应下:“保管把裙子做的漂亮!”
午后时分,张玉映带着新买的时兴料子回来——这是预备着叫罗家娘子们自去裁衣的,马车途径某处茶馆,她随手掀开了车帘,瞟了一眼,继而搁下。
如是走出去几十米,她忽然间察觉不对,赶忙叫人停下。
车夫勒住马,却诧异道:“张小娘子,离南边偏门还有段距离呢。”
以张玉映的身份,当然是不能走越国公府正门的,而要走偏门,又因为她去的是正院,就数从南边偏门入最近。
张玉映脑海中闪现过方才无意间瞟过的那个身影,既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实在不愿多管闲事,旁生枝节。
只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又想,倘若方才看见那一幕的是娘子,她会怎么做呢?
张玉映暗叹口气,认命的拿起帷帽,下了马车:“我有些闷,出去透透气,你将东西送到偏门,叫他们再使人送去正院那边便是了。”
车夫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说:“娘子小心些。”
张玉映朝他笑了一笑,目送马车驶离之后,观望一下周遭,迅速折返回去。
她重又见到了那个身影,终于确定,方才那匆匆一瞥,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头戴帷帽、装扮迥异于从前的女子,的确就是梁氏夫人。
此时并不是喝茶的好时候,茶馆里人并不多。
梁氏夫人独占了靠窗的一张茶桌,周遭并没有任何侍从。
她面前孤零零的摆着一只茶盏。
张玉映见状,心下愈发惊疑不定。
她想,梁氏夫人这是要等人吗?
以她的身份和财力,有无数个地方可以去,为什么要到这样简陋的一座茶馆中来?
且又没有侍从跟随……
难道是来会情郎?
可是这又没有道理——以梁氏夫人的身份,再嫁有什么难的,何必遮遮掩掩、跑到这种与她身份完全不相称的地方来?
张玉映疑惑万千,这时候却见梁氏夫人已然站起身,竟是打算离开了。
她心下暗惊,继而又是一动,往梁氏夫人所往相反方向去绕到茶楼,迅速一摸茶博士还没来得及收走的茶碗——早就凉透了。
梁氏夫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茶博士察觉茫然的迎出来:“这位娘子……”
张玉映并不答话,低着头匆匆出门,再往梁氏夫人所去的方向去,就见她已经登上马车迅速离去,无从追寻踪迹了。
……
卢府。
乔翎几人只是饮酒叙话,并不谈及具体的朝政,也不针砭时弊,气氛自然愉快,继而饮酒作歌,直到未时的末尾,才起身同主人家辞别。
临行之前,韩少游特意叮嘱:“越国公夫人,你该小心一些,我与梦卿都觉得你与国公成婚当日发生的事情,怕没那么简单。”
卢梦卿颔首道:“朝堂之上,至少有一个利益团体参与了那天的变故——梁绮云被拉下吏部侍郎之位,就是很好的见证。”
韩少游道:“或许你可以从梁绮云的继任者身上发现一些端倪,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继任者与此事其实并无干系。”
乔翎郑重的应了。
韩家夫妻俩走得早一些,卢梦卿使韩节去送,叫韩家三口再说说体己话,自己则带着乔翎夫妻二人往书房去。
这却不是因为他不体谅姜迈体弱,而是这偌大的卢府里只他一位主人,是以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布局,叫人把正房旁边的几间屋子拆了改建成书房,离得极近,图个便宜。
卢梦卿的书房诚然不负主人三都才子之称,颇有汗牛充栋之意,乔翎看他在里间偏僻书架里连抽好几本出来,赶忙过去接住。
卢梦卿犹嫌不足,思忖着道:“还有几本……在那边。”
说着,伸手扯了梯子过来。
乔翎拿了在手上的几本翻阅,果然见都是讲本朝史事的,最远的距今竟有两百年之久。
书里边偶尔夹着几张便条,纸张都已经泛黄,字迹也略有些青涩,想来是卢梦卿多年之前留下的。
乔翎见都是随笔,也没多想,再翻到一张,却是首恋人倾诉衷肠的情诗。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上边的字迹同另外几张不同。
乔翎为之一惊,无暇多想,赶忙将书合上。
她心里边直懊悔,真不该乱看的!
等卢梦卿再找完那几本书递过来,她便神色随意的翻了一翻,果然见里边也同样夹着便条,遂又一本本递还回去:“书我暂且借阅,便条你还是收回去吧!”
卢梦卿笑了一笑,神色有些感怀:“都是多年前留下的了……”
依次一张张抽了出来,面露唏嘘。
一直到他翻到先前乔翎看到的那首诗。
卢梦卿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失神几瞬,又抬眼去看乔翎。
乔翎懊悔极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卢梦卿笑了笑,摇头说:“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
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执着那薄薄的一张便签,久久无言。
就当乔翎以为他还要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卢梦卿却忽然间开口了:“虽然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现在再看见,还是有点难过啊。”
乔翎见他好像并不避讳过往,这才试探着,小心翼翼道:“留下这首诗的那个人……”
卢梦卿垂下眼睑,将那张便签收了起来,声音平静道:“死了。”
乔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卢梦卿再瞟她一眼,不由得道:“又不是你杀的,你露出这个表情来做什么?”
他反倒拍了拍乔翎的肩,说:“没事的,不要太介怀。”
可是乔翎听了,不知怎么,心里反而愈发难过了。
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上,她闷闷的同姜迈道:“我好像无意之间做了一件错事,我把人家愈合了的伤疤揭开了……”
姜迈却说:“如果伤疤揭开之后仍旧会痛,说明根本就没有愈合。”
乔翎道:“但是问题其实不在于伤口究竟愈合与否,而是这件事本身叫我有点难过……”
姜迈道:“人活一世,是很容易感觉到无力的。”
马车内的气息有一些沉郁,他伸手将窗户推开一点。
金子好像也感觉到了,趴在车厢里,看看乔翎,再转头看看姜迈。
马车途径某条街道,隐约有嘈杂声传来,金子忽然间在车厢中站起身来,竖起耳朵,朝窗外叫了一声:“汪!”
乔翎与姜迈都愣住了。
紧接着,金子又一次叫了起来。
乔翎吩咐车夫:“停下!”推开窗户去看,迎头便是一座熟悉的茶楼。
她心下微动,再仔细去看,出事的却不是茶楼,而是茶楼旁边的一家医馆。
医馆门前摆一张官帽椅,椅子上坐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妇人,脸上余怒未消,气势强硬,正吩咐同行的几个小厮:“给我砸!这种胡言乱语、伤人害命的庸医,就不该叫他到神都城来!”
路过的行人神色各异,指指点点,却是无人近前。
巡街的差役就在不远处站着,眼看着医馆里的药架都被推倒,药材散了一地,竟也没有阻拦。
这时候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一道声音,闲闲的,懒懒的:“大夫,你这儿怎么回事啊,今天还开门不开?!”
那中年妇人闻言变色,目光如电,冷冷扫了过去,见来人相貌明俊,倒是一怔。
转而见他穿一身布衣,显然只是平头百姓,遂彻底冷了脸下去:“你难道没长眼睛,看不见这边是何情形?不识相的东西,给我滚开!”
那着布衣的明俊郎君,也就是公孙宴,却不理她,只是问白应:“大夫?大夫你说话啊,你今天还开不开门?我这急着看病呢!”
白应神色漠然的站在医馆门口,看着满地狼藉,好像被砸的不是他的店一样,倒是在看向公孙宴的时候,神色有了一点波动。
他微微皱眉:“你要看什么病?”
公孙宴见他理人,更添了几分精神,上前几步,愁眉苦脸道:“我屁股中间有一条很大的缝,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大夫!”
白应:“……”
白应很后悔为什么要理他。
别说是他,就连马车里的姜迈,都不由得为之默然。
这种疯癫程度,感觉较之自家的弘文馆大众偶像也不差什么了。
再一转目,就见乔翎与金子一起占据了马车上的大半个窗口,对着窗外看得专心致志。
姜迈在后边,只能见到一头乌黑的头发,并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脑袋。
他心里觉得这一幕可爱极了,这时候却听那一人一狗同时出声了。
乔翎喊:“喂!”
金子叫:“汪!”
公孙宴与白应同时看了过去。
公孙宴喜道:“找我的!”
白应语气略微柔和一点:“找我的。”
公孙宴道:“那可是我(重音)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