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者说,世宗一脉始终贯彻着的那条铁律,是否因为明宗绝嗣、惠帝入主大宗,而发生了中断?
毕竟前代曾经出过女帝这种绝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脉顶层的一两个人才会掌握的消息,惠帝这样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够知晓。
此外,还有一个极其要紧的人物参与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对于这条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脉里的铁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对?
那先前几代,怎么都没有出现过女性君主?
赞同?
可他又的的确确将天后扶持上了高位。
乔翎心头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时的池塘,雨点打下去,水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悠悠笑了起来:“人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乔翎思索的时候,公孙姨母始终没有言语,自顾自对镜梳头,这会儿听她说话,才微笑着附和了句:“是呢。”
乔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后人对于太宗一脉的抹杀和严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关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南北两派本来就有着路线上的分歧,隐太子后人又一代代极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在针对太宗一系,无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筹码也在缩水——那之后,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一定有所恶化!”
南派掌控太宗后人,本就是存着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随着世宗后人一代代的严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后人的继位法统一削再削。
幽帝时候,时人理所应当的觉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该继承大位!
可现下呢?
大公主虽然是长女,但是还算努力进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两相对比,风气的转变,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南派不恼火才怪呢!
同时,乔翎更觉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后人,又是怎么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孙姨母听得莞尔:“北尊之前,两派的关系的确不太好。”
乔翎既猜出来了,她也不吝啬于多说几句:“北派执掌着占据大统的那支帝脉,其实是很占便宜的,接连数代帝王下来,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这位北尊执掌北派之后,更有大刀阔斧的革新之像。”
“两派选择的道路并不一样,警惕与戒备都是寻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数次有过摩擦,只是两派的领袖强行按住,才没有真正的发作出来。但实质上的和谈与会议,还是在北尊从他的老师手里接过北派领袖的位置之后。”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自己从无极处探听来的消息。
北尊与她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渊源……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同北尊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公孙姨母颇觉讶异:“你居然知道?”
乔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镜子里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孙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后,神色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后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乔翎听得古怪,赶忙往前探一探头:“这怎么说?”
公孙姨母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地告诉她:“北尊循着《圣人书》的上部,开创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给乔翎更多的解释,她便抛出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后,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树的枝干循着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长,枝繁叶茂之后,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交叉领域。”
“南派必须更进一步,才能继续向前推进,而对于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进一步,必然会动摇他们的根基……”
南北两派之间出现了无可转圜的分歧。
公孙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从前同老师谈及到的过往,晃神几瞬之后,不由得轻叹口气:“两方针锋相对,都不愿让步。可要是动了真格,高皇帝和诸多前人披荆斩棘建设出来的这个国家,只怕就要被打烂了……”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住,转而去看乔翎。
乔翎对上她的视线,眼睛眨巴几下,忽然间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诚意,是不是?”
依据无极所说,最开始,她是被北尊带到神都来的。
可是她却又没有这段记忆——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生活在南边了。
再结合如今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乔翎哪还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国的神都为中心,执掌着天下大权,南北两派明面上的权柄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倾斜,这种局面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两派领袖艰难维系着的平衡也将彻底打破。
为了防止最坏的局面发生,北尊将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现自己的诚意和胸襟。
公孙姨母没有言语。
乔翎心知这已经是一种默认,转而又有些急切地问:“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么人?”
公孙姨母轻轻摇头,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说:“我们也不知道。”
乔翎这会儿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结实,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孩了。
公孙姨母回想往昔,稍觉恍惚:“你这孩子从小就皮实,几乎没生过病。当年传书之后,北尊与一位年轻娘子带着你南下——那时候你才满周岁。”
“那位娘子告诉我你素日里的一干习性,临走的时候,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件中衣给我,告诉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习惯,睡觉的时候非得攥着那件衣裳才行,这习性还是后来过了一年多才改过来的。”
“最后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声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生母,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乔翎听得默然,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气味吧。”
公孙姨母温柔一笑,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是呢。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抱着那件衣服睡觉?你说,香香的。”
她到现在都觉得纳闷儿:“我精于医药,嗅觉灵敏,倒是觉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闻得出来!”
婴孩的感知,其实是最原始的直觉。
乔翎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来到神都之后,她其实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那种原始的亲切。
婴孩时期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但是脑海中却还镌刻着那种气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岁之后,被北尊和邢国公夫人带到南边去的,那周岁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里?
中朝?
被北尊带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
乔翎再度思索起来她先前思索过无数遍的那个问题——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这种命运是来自于冥冥之中上天的【选定】,还是要求一个人必须具备某种客观的【条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纯粹是运气的选择,若是后者……
这个【条件】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个世界像是一颗洋葱,每次当她觉得已经剥到底的时候,总会有些线索悄悄浮现,告诉她,还早呢!
南北两派之所以能够保持现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北尊将自己交付给南派,以此获得平衡,展现诚意吗?
乔翎觉得,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全部。
因为世宗皇帝至今,已经过了很多年,而自己总共才几岁?
自己没有降生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一定有什么别的外因,迫使南北两派必须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那个外因又是什么?
是以京一语为代表的那个势力吗?
他们到底在哪儿,何以寂寂无名?
乔翎很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绕着某个人转的,强如北尊,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看不透的人心。
一直以来,高皇帝的两脉后人或多或少受制于两派,他们又作何想法?
当今皇室,摒弃掉蠢的那些人,当今天子真实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千秋宫太后娘娘真实的态度又是怎么样的?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乔翎此时所知,却都无从解开。
她只能问最当前,也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姜迈的病症,姨母无从解决,当世之中,有没有别的人可能会有办法呢?”
公孙姨母早知道她的性格,此时见她不肯死心,也不奇怪。
她颇认真地思忖了会儿,徐徐道:“我既治不好他,寻常的医药之道,多半也是没用的,你便不必再循着这条路去强求了。除此之外……”
公孙姨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告诉她:“有两条路,或许可以走得通。”
乔翎听姨母说医药之道没有法子,心就冷了一半,转而再听居然还有两条路,立时振奋起来:“哪两条路?”
公孙姨母指了指神都城所在的方向:“第一条路,就是北尊。”
“他执掌北派多年,手段神异,或许可以逆天改命,生死肉骨。”
乔翎距离北尊最近的一次,时间上是十多年前,距离上是京一语发难时,有位北门学士替他递话,真正有记忆之后,却没见过。
她暂且将这条途径记在心里:“有机会的话,我设法去中朝拜访他!”
转而又问:“那第二条路呢?”
公孙姨母脸上犹疑之色更重,踯躅片刻之后,才不甚确定的告诉她:“宁国公府?”
乔翎听得怔住:“什么?”
这一回,公孙姨母的语气稍稍肯定了一些:“宁国公府!”
乔翎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是高皇帝功臣第三、皇朝四柱之一的宁国公府?”
公孙姨母颔首道:“不错,宁国公府。”
乔翎大感惊异:“哎?!”
神都里门第众多,光是有亲戚的那几家,就足够叫她去记了,更何况是宁国公府这种非亲非故的人家?
从前虽也见过宁国公府的人,但至多也就是客气的点点头,甚至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乔翎怎么也没想到,公孙姨母会在这时候提起宁国公府来!
她都没有办法的病症,宁国公府居然会有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