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犹豫着要不要把挂在廊下用来听声音的鸟雀提走,怕它们叫嚷起来,吵了国公安宁。
乔翎叫她们别去动:“他喜欢听鸟叫声呀。”
姜迈不能出门,乔翎也就不再出去,默默地陪伴在塌边,坐在垫子上打络子。
有时候来了兴趣,也念书给姜迈听。
姻亲故旧们听到消息,不免要来登门,乔翎随从姜迈见了两回,看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跟人说话,就觉得没有意思,使人去传书梁氏夫人,请她代为接待了。
梁氏夫人自无不应。
姜迈知道了反倒笑了。
他咳嗽着说:“哪有这样的?人家是专程来看我的……”
乔翎说:“真的有心人,不会在意的,无心之人,纯粹来走个过场的,又何必介怀这个过场到底怎么走?”
姜迈声音软弱,低低地道:“像是我们太太,能做出的事情呢。”
乔翎悄悄问他:“你有没有想见的人?我替你安排去。”
姜迈凝神想了想,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说:“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顿了顿,又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倒是有些想见一见姨母,只是这必然要叫她伤心,还是算了。”
乔翎说:“好,那就谁都不见,我在这里陪着你。”
她坐在床边,虚握着姜迈的手。
虽然卧床不起,但他的手仍旧是温暖干爽的。
两颊瘦削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
姜迈掀起眼帘来,目光稍显怅惘地看着头顶的帐子,徐徐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想见一见我的母亲……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故去了。”
“姨母待我很好,徐妈妈告诉我,她们姐妹二人生得相像,有时候见到姨母,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乔翎道:“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姜迈淡淡一笑,却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神情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除了我的病之外,周遭倒都是好消息。”
“听说,真宁表妹考取了入学考试的头名,珊珊同柳相公的孙儿,也要订婚了……”
“阿翎。”他头一次这样称呼乔翎,原本这该是个昵称的,只是这会儿头一次叫出来,倒是显得格外郑重了。
姜迈温和地叮嘱她:“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姨母和姑母,不要因为我而觉得歉疚,既然是喜事,怎么能不去庆贺?”
“真宁好容易脱离了英国公府,国子学的入学头名,这是多高的荣耀啊,而对珊珊来说,订亲也是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大日子,不能敷衍了事的。”
乔翎应了下来:“好,我去同她们说。”
姜迈见她应允,便放下心来,思忖一会儿,又说:“好啦,此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回,乔翎听完,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难道你都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姜迈说:“你怎么会在‘此外’里呢。”
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浅淡又温和的笑容来,微露思忖之态,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只是最后,姜迈还是放弃了那些过于复杂的辞藻,毫无修饰地告诉她:“等待你上京,到越国公府来,一定要见一见你——这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乔翎眼眶发烫,喉咙酸酸地看着他,鼻子连吸了好几下,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死啊,姜迈!”
姜迈温和地注视着她:“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啊,阿翎……”
乔翎哽咽着说:“你不要叫我阿翎,这么叫,感觉好陌生!”
姜迈因笑意而咳嗽了一声,继而微微喘息着,从善如流:“好的,好的,都听老祖的。”
乔翎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懊恼地停下。
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但要真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是某种将来回想起会悔恨万分的暴殄天物。
可是,说什么呢?
乔翎低下头,闷闷的,埋脸在他掌心。
姜迈侧着身子躺在塌上,一只手被她脸颊埋住,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发顶。
如是室内安寂许久,他忽然间稍显迟疑地问了句:“如若有来世的话……我们继续做夫妻,好不好?”
乔翎不假思索地应了:“好!”
姜迈似乎笑了一下,大松口气的样子。
紧接着,乔翎听他轻轻说:“帮我把放针线的笸箩拿过来吧。”
先前她在房里打络子,笸箩就放在不远处的小案上。
乔翎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将笸箩端了过来。
却见姜迈手撑在塌上,艰难地坐起身来。
乔翎随手将笸箩搁在塌上,赶忙去扶他:“你要做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来帮你!”
姜迈微笑着很轻地摇了下头,靠在软枕上坐稳身体,伸手从笸箩里寻了一团红线出来。
他温和询问乔翎:“可以吗?”
乔翎会意地伸手过去:“怎么会不可以呢?”
姜迈因而又笑了一下,缓慢地,有气无力地从线团上抽出一根红线,将其绑上了乔翎的手指,继而回过头去,循着线头,连同自己的手指也一并束缚住了。
自己往自己的手指上绑红线,原就是个有些费技巧的活计,偏他此时气力衰弱,原本稍显麻烦的事情,就显得更加困难了。
乔翎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要开口代劳,只是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将两人的手指用一根红绳绑定。
姜迈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雪白,红线系在他指间,分外显眼。
乔翎忍不住夸了一句:“很好看!”
姜迈笑了笑,肩膀向下低了一低,乔翎便明白过来,伸手将他搀住,扶着他重新躺了回去。
姜迈说:“谢谢你。”
乔翎下意识道:“这有什么嘛。”
下一瞬,却见姜迈伸手到她面前去。
她稍显懵懂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姜迈将手掌合上,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往笸箩里去握住了剪刀。
乔翎起初尤且茫然,见他将剪刀探到自己手指前的时候,终于明白他意欲何为,不由得怔住了。
姜迈动作轻柔又坚定地将绑在她指间的红绳剪断了。
他有些疲倦,但神情仍旧是从容又温柔的:“我命不久矣,但我们老祖还很年轻呢,这就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乔翎为之愕然。
回神之后,倏然间泪如雨下。
……
越是到后边,姜迈昏睡的时间就越多。
老太君知道有些话梁氏夫人这个继母没法说,只能由她去开口:“能用上的东西,也该早点置办着了,免得真的到了时候,措手不及……”
梁氏夫人低声说:“先前几回,早被备着呢,现下也只是再添补一些,也就是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说:“给裕哥儿告假,这段时间,暂且就别出门了。”
梁氏夫人应了声。
作为婆媳,她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厚,但是又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久的生活着。
当年,也是她们一起,送走了老越国公。
那是老太君的亲生儿子,是梁氏夫人的丈夫,当年的伤心或多或少被时光冲淡,但再如何光阴荏苒,也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现在,她们又即将一道送走姜迈。
婆媳俩稍显悲哀的缄默片刻,终于各自忙碌去了。
……
乔翎经历过生死,也曾经见证过别人的生死。
但是,这却还是她头一次经历并见证如此平和的死亡。
红绳绑了又散,那之后又过了数日,终于有一位紫衣学士登门了。
越国公府本家的人,除了二叔远在地方,难以归来,老太君、梁氏夫人、姜二夫人、姜裕,乃至于姜二夫人尚且年幼的独子,都齐聚在了正院里姜迈的病床前。
太常寺的官员单独设了一张小案,跪坐在旁边,等待记录当代越国公的遗言。
那位紫衣学士立在窗边,背对天光,如同一道缄默的影子,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姜迈脸色苍白,声音虚弱,躺在塌上,断断续续地交待下去:“公中的东西,属于姜氏,没什么好说的,倒是我自己的私产,有些需要安置。”
“我母亲留给我的旧物,都悉数登记在册,徐妈妈……”
徐妈妈哽咽着应了声:“嗳,我在呢。”
姜迈说:“这一部分分成两份,一份给姨母,另一份给舅父,你来替我做这件事。”
徐妈妈应声说:“好。”
姜迈又继续道:“我这里还有些父亲留下的旧物,皆是他生前喜欢的,这些都留给二弟。”
姜裕在梁氏夫人身边,也应了声:“是。”
姜迈胸膛轻微地起伏着,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个人的私产,五成留给我的妻子。”
“……虽然我说不必因为我的丧事而影响真宁和珊珊的喜事,但我猜测,她们必然不会大办的——老祖,你去贺喜的时候,贺礼一定要加倍弥补。来日姨母和舅父的儿女婚嫁,一干往来,也要托付给你。”
乔翎先说:“好。”
又说:“我们家没有年龄合适的孩子入读国子学,多出来的名额,不妨给姨母和舅舅家。”
姜迈没有说话。
梁氏夫人则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