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胡氏清减了许多,只是她人生得美貌,瘦削下去,倒更有弱柳扶风之感。
进门之后,她神情颇恳切地行了一礼:“多谢乔太太不计前嫌,愿意见我。”
乔翎道了声“胡太太客气”,转而开门见山道:“您此番登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胡氏了解她的秉性,并不胡编乱造,也不拖沓,当下开门见山道:“我想求您庇护我——二公主使人去传讯,愿意保举我入仕,只是前提却是,要我做她手里的刀子,与乔太太作对。”
乔翎怔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她还怪贱的呢。”
只是同时也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胡氏面露央求之色:“乔太太,我实在不愿去做那种事,可二公主的秉性……”
转而看向乔翎身旁的张玉映,她又吐露了另一个消息:“乔太太是否知晓,鲁王要娶妃了?”
乔翎果然讶异,再去品味胡氏方才看向玉映的那一瞥,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难道说……”
胡氏很肯定地点点头:“德庆侯的孙女周七娘子,就要做鲁王妃了!”
乔翎脸色顿变!
张玉映眉头蹙起,思忖几瞬之后,惊讶之余,倒也觉得理所应当了。
乔翎明白过来,摸着下颌,若有所思:“看起来,他这是故意要叫我不痛快了。”
先前周七娘子使人将玉映掳走,事后乔翎没有去报复她,只是依照玉映的安排,去京兆府报了官。
彼时玉映还是奴籍,周七娘子使人掳走她,律令上并不算是什么大罪,顶多就是罚款,但经此一事,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怕就毁于一旦了。
可是鲁王不在乎。
他本就声名狼藉,还怕娶一个名声不好的王妃?
再坏还能比他坏吗?
周七娘子是侯府嫡女,又是第三美人,不去计较名声的话,配他其实也足够了。
且这能最大程度的叫仇人不快,甚至于日后乔翎同张玉映见到周七娘子这位王妃,还要见礼呢,这不好吗?!
乔翎嘴里边轻轻“哈”了一声,朝胡氏道了声谢:“若不是胡太太来说,我还不知道此事呢。”
胡氏道:“我也是从二公主处得知的这个消息,她与鲁王的关系未必有多亲近,但是在针对乔太太的时候,却能够同仇敌忾。”
说着,她语气愈发低柔,神情诚挚:“乔太太,您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了,依照越国公的爵位,您的职权一定不会低的,您需要一个帮手,我也需要一个背景,我们为什么不能摒弃掉先前的小小不快,联手行事呢?”
“您尽可以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乔翎笑了笑,继而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只是实在不必了。”
胡氏没想到她会拒绝,微微一怔,继而道:“虽然二公主和鲁王的确强横,但您可不像是会畏惧他们的人啊。”
乔翎说:“我并不怕他们。”
胡氏嘴唇微张,了然之余,难免稍觉惋惜:“您并不惧怕他们,那就是纯粹的不想与我联手共事了?”
她温和解释:“我并不会向您索取超过律令界限的东西,我只需要您的一点小小庇护,我能为您做很多事……”
乔翎仍旧摇头:“胡太太,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胡氏因而缄默起来。
几瞬之后,她怅然道:“您是在介意之前的事情吗?我可以同您谢罪的……”
乔翎注视着她,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呢?”
胡氏微笑道:“可是您因为过去的事情,质疑我,不愿意接纳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症结,怎么能不提呢?”
看乔翎没有要言语的意思,她稍显落寞,轻叹口气:“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爱钻营的小人,只是像我这样出身微贱、又没有母家倚仗的人,再不钻营一些,要怎么活下去?”
“难道我出身微贱,就要理所应当的认命,做最底层的垫脚石,温驯地叫全天下的人都从我头顶上踩过去?”
“我不可以希望自己过得好,不可以往上爬吗?”
“违背法令的人,自然有法令去惩处他们,可是惩处已经结束,再继续揪着已经被惩处的人,质疑他的过往,是不是也是不公正的行径呢?”
“没有人愿意接纳犯过错误的人,在某种层次上,是不是也会迫使他再去犯错,重蹈覆辙,继而对周围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说到最后,胡氏不由得哽咽着道:“乔太太,你不要把我当成很坏很坏的那种人。我现下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我只想活下去!”
“我跟你不一样,你不惧怕二公主,你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应对她,你自信不会输,但我不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我的一切,甚至是我的性命。”
“我是犯过错,触怒过您,可那份冒失,难道居然要用我的性命来弥补吗?”
“我不想被二公主唆使着去害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帮帮我!”
乔翎稍显歉然地看着她:“实在是对不住,我可能不是胡太太需要的人。”
胡氏泪眼朦胧,难以置信:“我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您都不能够松口吗?可是据我所知——”
她含泪道:“当初您跟故去的承恩公斗气,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利用了这一点,诱导您入局,事后您同世子夫人不也照旧往来?”
“难道因为世子夫人出身侯府,原本尊贵,就可以得到原谅,而我出身微贱,就要被永久地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胡氏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张玉映在旁,不由得道:“胡太太,您大可不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我们娘子可没有把你打入地狱,她只是纯粹的不理你罢了,怎么,这也有罪吗?”
“因为二公主很可能要收拾你,所以我们娘子就一定得摒弃前嫌救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氏并不做声,只是眼泪涟涟地看着能做主的那个人。
“啊,好麻烦。”
乔翎抬手挠了挠头,思忖几瞬,神情终于认真起来:“胡太太。”
她说:“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你——说真的,我有点怕你。”
胡氏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不由得因此面露茫然:“什么?”
乔翎很肯定地注视着她,说:“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有点怕你。”
胡氏叫这答案惊住,一时间,竟觉手足无措:“这,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乔翎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因为易地而处,我一定做不到你能做到的事情。”
她如实道:“我这个人,脾气既坏,又有点臭清高,叫我去跟曾经逼迫我下跪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哭泣,求饶,唾面自干,打死我我也做不到。”
“可你能心平气和地做到,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觉得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我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的很钦佩你。”
“我见过的聪明人里,你是其中的翘楚。因为你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从来不以自己的私人情绪为导向,而是纯粹的以利益为导向,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胡氏脸上神情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用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泪痕。
乔翎看着她,继续道:“二公主被我打了一巴掌,深以为恨,鲁王被我削了面子,深以为恨——实际上我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可是因为丢了面子,所以他们近乎不择手段的要针对我,叫我难受……”
“你在我这儿丢的颜面并不比他们少,甚至于因为地位的差异,这种颜面的丢失对你造成的伤害远比他们大,可你并不恨我,至少没有表露出来恨我。”
“因为我跟你的利益并不存在冲突,所以你可以冷静地做出不与我为敌的选择,甚至于你很愿意跟我合作,在心性这一点上,你简直比皇家那两个蠢货强千万倍不止!”
胡氏因她这一席话,而轻柔地叹了口气:“既然您觉得我也有些可取之处,又为什么一定不肯接纳我?我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您是否相信这一点呢?”
“我相信,但是我不敢用你。”
乔翎坦率地告诉她:“你一直都走得很顺,只是缺了一点小小的运气和对我的了解。”
“那日在宫里,你没想到我回去的那么快,更没想到,我耳朵那么灵敏,居然听到了你压低声音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如若我是个寻常人,我其实根本没可能察觉到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
胡氏由衷地“唉”了一声,神情愁闷:“我有时候真的很怨恨上天——我的运气永远都很糟糕!”
“只是乔太太,我为那一句话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多吗?”
乔翎却说:“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胡氏露出一点疑惑来:“愿闻其详?”
乔翎说:“别管你那时候是不是装的,我因为你的一时不便,愿意伸手相助,这总归是善意,是不是?”
胡氏道:“不错。”
乔翎继续说:“可是你反手就把我卖给别人了——当然,那时候你以为我并不会知道你卖了我——在你以为我不会知道这事儿的前提下,你毫不犹豫地卖了我,是不是?”
胡氏道:“是。”
乔翎说:“当初小苗夫人的确利用了我,我的确也觉得生气,但终究还是能够理解的,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姐姐脱离火海,虽然也有私心,但是并不算十分过分。”
胡氏“哦”了一声,很快又微笑着问:“那我呢?”
乔翎默然几瞬,才道:“我觉得,一个能面不改色地卖掉对自己心怀善念之人的人,我是不敢与她来往的,尤其她心性之顽强远超常人,又极为聪明。我很怕哪天栽了,都不知道是在哪儿栽的。”
胡氏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掩口笑了起来:“乔太太,您把我想象的太可怕啦!”
她如同一朵浸水的牡丹花苞一样,迅速舒展开来,神情与形容变得坦荡从容,再不像先前一样拘谨了。
乔翎瞧着她,也笑了:“我只怕自己想象的还不够可怕。”
胡氏笑完之后,神色却怅然起来:“原以为能够得到乔太太的庇护,看这架势,怕是不成了。”
她说:“其实,我们是很愿意跟乔太太交朋友的。”
乔翎微露疑惑之色:“我们?”
胡氏遂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拜帖,脸上含笑,双手呈上。
乔翎接到手里,打眼一瞧,便见其上用遒劲有力的笔法书就了四个黑字。
病梅敬上!
她眉头一动,若有所悟:“你要离开了吗?”
胡氏柔声道:“除非乔太太愿意叫我留下。”
乔翎但笑不语。
胡氏心下暗叹口气,再朝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乔翎叫住她:“等等。”
胡氏回头,彬彬有礼道:“乔太太还有何指教?”
乔翎屈指在那份拜帖上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你应该并不姓胡。”
胡氏莞尔一笑,眉眼曼丽:“乔太太,我叫俪娘。赵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