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翎使人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了蔡家那边,后者便通过京兆府,以赔偿的名义,给了杨大郎五千两银子。
柳家那位希贤公子倒是也曾经打发人来过,乔翎问了杨大郎的意思,得到拒绝的答案之后,便将来客给打发走了。
从前事发的时候希贤公子没有理会,现在又何必再来掺和呢。
且他的想法其实也有道理,蔡家的人打了杨家的人,有什么理由收柳家人的赔偿?
有现下这个结果,总归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仔细想想,这高兴的底色,好像也透着一点悲哀。
崔少尹看出来乔翎没那么高兴,吃饭的时候还宽慰她:“要不是你愿意掺和进去翻案,连这份迟来的公允都不会有。”
“我并不是在自责,虽然这么说起来显得有点自负,但是我个人觉得,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乔翎小小地吹捧了自己一句,继而又思忖着说:“我只是觉得就整件事情来说,除了蔡十三郎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或者客观存在的东西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她很认真地问崔少尹,同时也是问太叔洪:“为什么只有苦主愿意出首去状告对方,我们才能去审查这桩案子呢?如此一来,无形当中,不就压缩了正义的空间吗?”
乔翎把自己先前的想法讲了出来:“我打算拟一份奏疏,开拓出一条由京兆府、大理寺亦或者是刑部、御史台为主体来发起的诉讼途径……”
崔少尹不觉放下了筷子:“你选取的主体有点太多了。”
转而又说:“倒是可以如当前例子,寻常案件交付给京兆府,涉及到五品及以上的那些,由京兆府与大理寺,乃至于刑部共同审核。”
“御史台,可以让他们作为监察,但是不能参与诉讼——上疏的时候得把他们剔出去,不然大理寺和刑部为了这事儿,就得先吵一架。”
因为此事若成了,也就意味着御史台可以将触手伸进这几个衙门里,无形之中就是对其余几个衙门的一种削弱。
乔翎受教了,轻轻“噢”了一声。
太叔洪饮一口酒,提点她说:“不要急着上疏。”
他语气严肃:“只有空想,却没有任何具体计划的奏疏,都是废纸,只会叫人觉得你满嘴空言,却做不了实事!”
“说很简单,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才是难处,我在这儿动动嘴,说要叫天下孤寡之人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好听吗?好听!”
“有用吗?没用!”
乔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太叔洪见状微微颔首,又思忖着说:“或许你可以去走一走刑部尚书的门路,他应该会乐意去推动这件事的,如若能够办成,圣上多半也不会再把这项权柄赋给大理寺,而是会均分给京兆府和刑部。”
乔翎由衷地问:“为什么呀?”
太叔洪告诉她:“因为六部当中,刑部的职权相对是最弱的那一个。”
他挨着数给乔翎听:“吏部就不必说了,这是首屈一指的要紧衙门,户部呢,是管钱用的,礼部拿捏着科举和祭典,闷声发大财。”
“工部就更别说了,户部管钱不假,可他们是花钱的大头啊,剩下的一对难兄难弟,就是兵部和刑部了……”
太叔洪简略地提了提,也没太细说:“刑部的职权被京兆府和大理寺分润的太严重了,要真是再添一项公诉的权力,他们一定会竭力争取的。”
说完,他不由得笑了:“礼部跟国子学应该也会赞同的。”
乔翎不解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呆子,”太叔洪笑骂道:“要设置公诉衙门,难道能只设在神都?必然是全天下都要普及下去的,就凭当下这几个人,怎么成?”
“需要人,就得栽培人,想栽培人,就得办学,礼部最乐意去干这种事了,工部也能跟着揩揩油,国子学是头一个受益的地方——学校一时半会儿的建不起来,但是他们可以公开招生啊。”
他说:“招生也好,再开一个新的专业也好,具体到衙门那边,都等同于权力本身!”
乔翎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剖析,新奇之余,又有种振聋发聩的轰动感:“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叔洪看出了她的惊奇,当下摇头失笑:“你在朝中久了,就会知道,四下里都是这种事儿,不足为奇。每回大朝,户部衙门里都得打一架,不只是户部,政事堂打得还少吗?”
“哎?”
乔翎很感兴趣地瞪大了眼睛:“京兆,展开说说!”
太叔洪见状有点无奈,但还是跟她说了:“太医院下辖在太常寺之下,太常寺要钱,满天下兴修医学院,招收学生,最后这些学生一部分进入医馆,一部分到乡下去治病,还有一部分分润到了军中,礼部赞同,兵部和十六卫也赞同,你觉得这是不是好事?”
乔翎不假思索道:“这当然是好事呀!”
太叔洪又问:“司农寺上疏,为了保持各地粮仓的常储备量,以应对灾年,同时也是为了稳定农耕,应该对于某些特定的条件不够丰裕的地方进行税务减免,甚至是农业补贴,你觉得这对不对?”
乔翎再次点点头,说:“对呀!”
太叔洪再问:“边关不稳,但是武库里的兵器和攻城器械已经出现了老化,是否需要及时地更新换代?”
“再譬如当下,朝廷计划修筑一条从南到北,横贯帝国的驰道,这合不合理?”
乔翎脑袋都有点木了:“京兆,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叔洪没说话,崔少尹在旁笑道:“想法都不错,但是钱不够啊。”
太叔洪耸一下肩膀,朝她摊了摊手。
“这么多应该做的事情,可是户部的钱只够做一件事,怎么办?做哪件?”
一件事,有人满意,就一定会有人不满意。
有人吃到了大头的利益,就一定有人饿着肚子。
怎么权衡,如何拉拢盟友,组件团队,这就成了须得慎重考虑的事情。
乔翎有点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得慎重,奏疏递交上去的时候,越完备越好。”
太叔洪轻叹口气:“对啦。”
他指了指四遭,说:“就这个京兆府,每天要面对的事情都是千头万缕,更何况是整个朝廷?你如今负责经办的,其实只是刑房的案子,放到朝堂上去看,推及天下,又能影响到几个人?”
这件事是很要紧,但是朝堂之上,哪件事不要紧?
乔翎若有所思,又难免有一点气馁。
太叔洪见状,也没太打击这位小猫猫侠,又说了个好消息来勉励她:“不过,有件事倒是可以告诉你——卢相公和曾少卿联名上书废止官奴一事,据说已经有了结果,事情成了。”
乔翎听了果然高兴,想了想,试探着说:“这件事情办成,最终表现为一个‘结果’,并不需要具体的措施去践行,所以就完成得快,是不是?”
太叔洪说:“对了一半。”
说完,他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来,显然还有事要忙:“崔少尹,你跟她说说。”
乔翎起身送她,再坐下去之后,就听崔少尹温和道:“废黜官奴制度这事儿,的确是一个‘结果’,但要说不需要具体的措施去践行,那就错了。”
“本朝官员若有大罪,便得牵连家眷,废止了以罪官与罪官家眷为官奴的刑罚之后,总不能一股脑把他们全放走吧?那相较于他们的罪责,又显得不公。”
“在这个基础上,如何在既定刑罚之外另行加刑,就又有的探讨了。”
太叔洪说这事儿“据说已经有了结果”,但朝中却没听闻,可见是还没有正式的将奏疏递到朝上去,不过听这话声儿,估摸着也该快了。
崔少尹难免要赞一句:“曾少卿办事向来利落。”
乔翎明白过来,郑重谢了他:“崔少尹,受教了。”
崔少尹笑着朝她摆摆手,又说起出门前妻子同他说的话来:“昨日府上太夫人给拙荆下了帖子,还没有谢过乔少尹呢……”
呀,婆婆给乔少尹的夫人下帖子啦?
乔翎心里边暖洋洋的,脸上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区区小事儿,何必言谢呢!”
明日乃是休沐,连带着这个午后,好像都变得格外绵长了。
乔翎回了越国公府,没有急着往正院去,而是先去见了梁氏夫人,她官服都没换,就快活地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婆婆~婆婆~”
梁氏夫人歪在摇椅上看书,猫猫大王正趴在她的脚边。
这会儿听见动静,她也没起身,等人进了室内,才纡尊降贵地将视线倾斜过去:“哟,我们乔少尹贵人事忙,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乔翎笑嘻嘻走上前去,自己找了把玫瑰椅倒着坐下,两腿岔开,下巴搁在椅背上:“婆婆~我听崔少尹说,你下了帖子请他的夫人到我们家来做客?”
“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梁氏夫人轻哼一声:“我先前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这大惊小怪的!”
乔翎感动极了:“婆婆,你真好!”
梁氏夫人被她这么直白的话搞得有点不自在,干咳一声,顿了顿,才继续说:“不只是崔少尹的夫人,此外还请了成安和大苗夫人、柳夫人,乃至于宁夫人、闻夫人过来。”
成安县主是太叔洪的妻子,又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而太叔洪呢,又是京兆府的主官,请她过来,是极妥帖的。
请大苗夫人过来,则是因为先前梁氏夫人吃了人家送来的栗子,就要承人家的情——虽说那栗子细说起来还是乔霸天送来的,但她终究也是借花献佛不是?
至于后边的柳夫人与宁、闻二位夫人……
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乔翎不是痴人,听到之后便问了出来:“这位闻夫人……”
梁氏夫人告诉她:“闻夫人的‘闻’,跟蔡大将军府上闻氏夫人的‘闻’是一样的,她们是一家人。”
乔翎了然道:“就如同柳夫人所在的柳家,跟柳希贤所在的柳家,都是一个‘柳’一样?”
梁氏夫人颔首道:“不错。”
人在朝堂,不怕明枪,只怕暗箭,一张贴子就能叫危险消弭于无形,何乐而不为呢。
前边因为蔡十三郎的案子,许多人脸上不显,暗地里都在看风向呢。
这会儿越国公府设宴,闻夫人与柳夫人欣然前来,不就是并无嫌隙的最好明证?
梁氏夫人倒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如实告诉乔霸天:“我同闻夫人其实没什么交际,这回还是借了宁夫人的光——你姨母娶的夫婿出身宁家,而宁夫人的女儿又嫁给了闻家的外孙二皇子,捎带着请闻夫人过来,倒也顺理成章。”
乔翎很明白婆婆的良苦用心,殷勤如一只小蜜蜂,凑过去给梁氏夫人捏肩:“我知道,我都明白的,婆婆为我殚精竭虑,费了很大的心思!”
“既要考虑来客的人选,向神都上下展示手腕,又要顾惜崔少尹的夫人不便,甚至于都没有请勋贵人家的夫人们来……”
梁氏夫人一边别扭,一边受用,还有点难以消受霸天恩:“你滚开,手劲儿那么大,捏的我可疼了!”
乔翎笑眯眯道:“再捏两下,再捏两下!”
梁氏夫人也就随她去了,略微一顿,忽的想到另一事来,不由得拉着她的衣袖,将人拽到身前:“你的丛丛小姐妹回娘家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
乔翎听得愣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天,听说是跟中山侯夫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梁氏夫人迟疑着说:“好像跟你这事儿有些关系……”
……
乔翎脸色凝重,回正院去换了衣裳,紧接着就出了门。
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