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在劳子厚出事当天,就迅速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掉之后,剩下的那个选择,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从头到尾,接触过官印的就只有劳子厚和越国公夫人两个人,劳子厚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至于越国公夫人随身携带着一枚假官印——谁敢说这就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的事情?
那么,越国公夫人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枚假官印?
首先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御史台外,劳子厚开口要求越国公夫人押下官印,是个纯粹的偶然性事件。
既不存在劳子厚心存不轨,想要盗用京兆府少尹官印,也不存在越国公夫人未卜先知,专程带了一枚假官印来给他挖坑。
这就说明,对于越国公夫人来说,随身携带着这枚假官印,并不是为了应付突发事件,而是一个寻常事件。
她就是闲来无事,习惯性地把东西给带上了。
那么,这东西会是从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
别开玩笑了,那可是官印,谁会送这种敏感又禁忌的礼物?
思维的分辩与交锋之后,那个人迅速产生了一种大胆的猜测——那枚假官印就是越国公夫人自己刻的!
紧接着就是小心求证,在越国公府正院那边,寻一个突破口。
正巧先前越国公离世之前,将正院的侍从都放了籍,少了奴籍身份的牵绊,就更好去找这个口子了。
但是又不能去找那些生活顺遂之人的——无缘无故的,人家怎么可能帮你偷东西?
即便这会儿不再是奴籍了,可就算是平头百姓,被发现居然偷了公府夫人的东西,也会被整治得半死不活的!
这就需要筛选对象了。
乔翎回想前事,瞬间了然:“你家里很缺钱,是不是?”
不然,从前也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老鳏夫。
翡翠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我哥哥是个赌徒,那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的……”
先前她家里边想等翡翠放籍之后,赶紧把她嫁出去,就是为了填补哥哥在外欠下的赌债亏空,那时候翡翠的心凉了。
这些年她在越国公府里,每个月也有月例银子,都是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给家里,也算是偿还了父母生养之恩了。
她告诉父母,放籍的事儿泡了汤,她这会儿还是越国公府的人,有公府的名头震着,那夫妻俩不得不歇了嫁女换金的心思。
翡翠也寒了心,那之后再没回去过。
直到昨天家里边送信过来,说她娘生了病,惦记她,翡翠到底还是不忍心,就去了。
只是没想到,又是一场骗局!
寻常人家奴婢盗窃主人的财物,就是很大的罪过了,现下家里边叫她偷拿娘子的私物,不是为了求财,就一定是有比求财更紧要的事情了。
她如今还没有被放籍,仍旧是越国公府的奴婢,掺和进这种事里边,一旦事发,还会有命在吗?
有没有人真的顾虑过她的死活?
翡翠彻底地死了心,打定主意,再不同那个所谓的家里边的任何人来往了。
回到越国公府,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家娘子。
乔翎有点自责:“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把这事儿彻底了结掉的……”
“不,”翡翠摇头,哽咽道:“娘子跟国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翡翠并不是越国公府的家生子,她是被父母卖给牙婆,专门卖给这些高门大户的。
翡翠的父亲是个乐工,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琵琶伎,在权贵之间辗转到快三十岁,年华渐去的时候,才嫁了人。
大手大脚花过钱的人,是很难再去过苦日子的,又有了儿子,总得给他挣个前途不是。
翡翠的娘年轻时候能做琵琶伎,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再之后有了翡翠,养到七八岁大,见她也生得齐整,又听说牙婆在为高门选婢,遂就把这个女儿高价卖出去了。
翡翠那时候听自己娘在耳边念叨:“别怨娘啊,跟着我们,你能有什么好日子?也就是吃糠咽菜,年纪大了寻个庸人配了。”
“到了高门大户里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有个老爷瞧上你,纳你做妾,我们全家都跟着受用不尽!”
再之后进了越国公府,懵懵懂懂地长大了一点,她又被分到了正院那边去侍奉国公。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现下再想起来,翡翠仍旧心酸不已,泪流满面:“娘子,其实我是很坏的,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说……我刚被分到正院这边的时候,我娘鼓动我去侍奉国公……”
乔翎只是温柔地注视着她,问:“之后呢?”
那时候翡翠的年纪其实也不大,还只有十三岁。
小丫头一个,藏得住多少事呢。
她胆怯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往姜迈身边凑,叫徐妈妈发现,暗地里狠狠骂了她一通,说要是敢再犯,就把她撵出去。
翡翠当时吓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要是被撵出越国公府,她简直不敢想之后会发生什么。
现下再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后来才知道,徐妈妈当时是想把我赶走的,只是被国公劝住了,国公说,她的爹娘是这个样子,她又年幼,撵出去了,她怎么活?国公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娘子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今天差点害了您……”
乔翎听她说前边那些的时候,倒还不觉得有什么,陡然从她口中听到姜迈,心弦却不由得为之一顿,但觉悲从中来。
姜迈啊。
她默然一会儿,又湖水一般极为轻淡地笑了一笑:“他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乔翎问翡翠:“你是怎么应承他们的?”
翡翠道:“我也没敢满口答应,先假意推拒了几句,最后才犹豫着点了头。”
“我跟他们说,平日里娘子的东西都是徐妈妈收着的,我不敢保证今天一定能拿到,总得寻个徐妈妈不注意,我又当值的时候,才好下手……”
乔翎不由得再细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真是没说错,翡翠果真灵光!”
满口答应,是很奇怪的。
应承说当天就能把事情办成,也很奇怪。
如她这般张弛有度,就刚刚好。
乔翎问了翡翠爹娘的住处,后者便详细说了,末了神色戚然道:“我刚回去的时候,临走的时候倒是注意到了,我哥哥手背上有伤,多半又是欠了债,被人打了。”
她低下头,稍显黯然地行个礼:“娘子,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您了,您尽管施为去吧,他们不拿我当人看,此后他们如何,也跟我没有关系了。”
乔翎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姑娘的脸,暗叹口气,复又怜惜道:“我知道了,去吧。”
翡翠行个礼,走了出去。
乔翎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点猜测。
这人必然跟劳子厚有些干系,甚至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劳家。
他/她多半是从劳子厚口中听到了事情经过,如若不然,只怕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反应,将矛头指向自己。
只是……
乔翎心说,你一开始就走了一条死路啊。
……
乔翎瞧了眼时间,果断往正房这边的小厨房去,撸起袖子亲自炸了一大盘香酥小鱼干,端着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那是种小小的河鱼,约莫有成年人手指那么长,鱼肉甘鲜,炸得火候到了,拎着鱼尾把一整条小鱼干送进嘴里,咔嚓咔嚓两口,连肉带刺能全吃下肚。
乔翎一边走,一边吸鼻子,心想:项链就是只小猫咪,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吃不完那不就浪费了?
炸小鱼干这种东西可不能久放,时间一长,就没那么酥脆了!
于是她开始一边走,一边咔嚓咔嚓吃小鱼干。
【你的老板正在攻击你的薪水.jpg】
等到了梁氏夫人院子外边,满满一大盘香酥小鱼干就变成了一盘小鱼干。
乔翎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在外边叫它:“项链,在不在?!”
院子里的树荫下钻出来一只狸花猫,它胡子动了动,循着味道,敏捷地往门外来了。
乔翎也没进去,就在门外寻了块石头坐下,就近把盘子摆在了自己脚边,跟猫猫大王说翡翠的事儿。
“这个人很机敏,想来应该也派了人在翡翠家里附近守着,只是能不能循着这个人追到幕后之人,就不一定了。”
她说:“我们这些人过去,容易打草惊蛇,但你不一样呀,谁会怀疑一只可爱又帅气的猫猫呢!”
猫猫大王看看她,再看看面前那盘小鱼干,迟疑着动了动尾巴。
乔翎自以为读懂了它的心思,当下笑眯眯地讲小鱼干往前推了推,慈爱如一位老祖母:“吃吧,我专门给你炸的哦!”
猫猫大王忽然跳到了她的肩头上,同时埋头下去,嗅。
它的胡子扎在脸上,有点痒。
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啊?”
猫猫大王在她嘴巴附近嗅到了跟小鱼干一样的气味!
还敢说是专门给猫猫大王炸的小鱼干!
这个狡猾的女人!
猫猫大王愤怒地喵喵起来,严厉谴责这种撒谎的行为!
乔翎很茫然,见它一直在叫,终于试探着伸手去摸小猫猫的肚子——看起来就很好摸的样子!
她色眯眯地凑过去:“小猫咪,你是一个肥美的尤物~”
猫猫大王更生气了,躲开她那只狡猾的手,跑回院子里嗷嗷叫了起来。
梁氏夫人不解地从室内出来了:“乔霸天怎么你了?”
猫猫大王一边叫,一边领着仆人出了门,到院子外边去,向她示意乔翎和乔翎送来的小鱼干。
梁氏夫人就说乔霸天:“你吃它的小鱼干干什么?”
乔翎心虚不已,不自觉站直了身体,把手背在身后:“噢,是我的错……”
梁氏夫人公正地裁决:“猫好,人坏!”